二十七

二十七

學校快要開學的時候,權虎和姐姐的案子也開庭宣判了。姐姐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馮伍犯窩藏罪,私藏槍支彈藥罪,並處有期徒刑九年;權虎犯串謀殺人罪,買賣和私藏槍支彈藥罪、窩藏罪,合併判處無期徒刑。

那一陣保良忙於聯繫落實雷雷上學的事情,但每次庭審還是會去旁聽。姐姐被判后從看守所轉押到監獄,在獄中給保良來過一封信,信是寄到東富大酒店的,信中要求保良給她寄些錢去,還說她的身體如何糟糕。保良馬上給她寄了五百塊錢,他知道寄多了在監獄里也花不了的。他同時還給監獄寫了一封信,要求獄方批准他前往探望姐姐。

雷雷終於上學了。

雷雷的學校離保良的住處和單位都不太遠,上學前保良帶著雷雷在三點之間多次往返,好讓雷雷盡量熟悉路線。上學后的雷雷已經能夠自己回家,或者在路過東富大酒店時到酒店職工出入口等候保良下班,然後和他一起走回家去。

保良和雷雷的生活,進入了新的階段。每天早上,兩人一起起床,一起洗臉刷牙,一起準備早飯——上學后的雷雷應當有所成長,所以保良開始教他幹些家務——雷雷不僅學會了使用煤氣,廚房從此不用再鎖,而且,他還得到了一把家門的鑰匙,他們每次走出家門時保良都讓雷雷動手鎖門。孩子的動手能力需要點滴培養,而動手能力的培養又可大大啟發智慧。所以凡雷雷能動手的事保良都要他動手去做,動手也可以養成勞動的樂趣和服務的精神。

鎖好家門之後他們並肩下樓,一路走到東富大酒店的街口才告別分手,保良上班,雷雷往學校的方向繼續前行。中午雷雷就在學校里吃學校準備的學生餐,保良也不用天天衝刺般地趕回家裡熱飯了,他終於可以安心地坐在職工食堂的椅子上,和同事一起有說有笑,享用一頓從容不迫的午飯。享用這個字眼對保良來說,並不誇張,恰如其分。

因為有了菲菲給的一千塊錢,也因為「駱駝祥子」這份額外的工作,保良在交完雷雷的學雜費用,中午的學生餐費,上學應用的所有配備的費用之後,錢包里還余幾百元錢可供機動。他從中拿了兩百塊錢,去分局還給夏萱。夏萱當初在他行乞被收容時給了他二百元錢,他當時就下決心一定還她。

他想,他今後一旦攢夠了錢數,一定要向過去承諾的那樣,把菲菲的錢全部還上。如果說,他償還夏萱的錢是因為內心對夏萱始終若有的那份崇敬和感激,那麼他償還菲菲的錢則是因為他不想欠著菲菲。菲菲的錢是賣身的錢,用這種錢讓人難以安心。

還有,他暗暗發誓,他以後一定要還掉張楠的錢。

想到張楠,保良的心情總要陷入傷感,已經成了難以克服的一個「條件反射」。想到張楠他就不能不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每個幸福時刻,那些記憶仍然保留著鋒利的刀刃,讓他的思緒稍一觸及就會疼痛流血……

保良去了分局,去找了夏萱。

他和夏萱的見面,就在分局的食堂裡邊。

不是開飯的鐘點,食堂里沒有聲音,這給保良帶來一種異樣的心情,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而夏萱和他顯然不同,她用她一向特有的平靜,用一種事務性的表情,接受了保良的好意,拒絕了保良的償付。

「我不記得我借錢給你,」她說,「我不記得了。」

保良把那兩百元放在桌上,他說:「那天我在地下通道,碰上你們和派出所一起清查。後來在派出所你們把我放了,你給了我兩百塊錢,我當時……我當時連聲謝謝都忘記說了。」

夏萱淡淡一笑,反問一聲:「我們為什麼把你帶到派出所去了!」

保良愣了半天,不知夏萱是不是真的忘了,他說:「因為我乞討。」

夏萱說:「既然你是乞討,那我給你的二百塊錢,就是施捨,施捨是不需要還的。」

保良低了頭,並沒有收回放在桌上的鈔票,他說:「也許你不願意承認,可我一直把你當成……當成是我的同學,我的校友,你可能不願意承認……」

夏萱打斷保良:「我沒不願意承認,你是公安學院的學生,我知道的,我為什麼不承認呢。」

「因為我是被學院開除的,因為我犯過很多錯誤,有我這樣一個校友,你也許覺得恥辱。」

夏萱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只說了一句:「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然後把話題岔開,「你姐姐的判決已經下來了,你知道嗎?」

保良點頭:「知道了,我前兩天給她寄了點錢去。」

夏萱問:「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保良想了一下,想不出什麼,他說:「沒有。」

夏萱說:「以後你有什麼難事,需要我幫忙的話,就來找我。」

保良不知道夏萱是在表達一種由衷的友情,還是一種常規的客套,抑或是希望見面到此結束。但無論如何,他站了起來,向夏萱說了告別的話。

「謝謝你,」他說,「如果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也請儘管找我,我一定儘力而為。」

夏萱也站起來了,笑了一下,但很節制,她說:「我又不去你們酒店消費,你能幫我什麼忙啊。」

保良想了一下,說:「我現在,是個體力勞動者了,有需要出力氣的活兒,我都能幹。」

夏萱很認真地接話:「不用出力氣活兒,你能辦嗎?」

保良馬上回答:「當然能啦,你說吧,我一定能辦。」

「把這兩百塊錢拿回去。」夏萱說,「過去的事情別總放在心裡,你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每一種生活都能找到幸福的感覺。我真心地祝願你,能找到那種感覺。」

周三,保良接到了女子監獄寄來的通知,通知他在本周的周日,可以前往監獄,探視他的姐姐。

周日,保良和雷雷早早起床,天沒大亮就走出家門,提著為姐姐買好的食物和用品,向公共汽車的車站走去。

女子監獄設在省城附近的一個鎮郊,清晨出發,乘公交車和長途車在途中輾轉,上午九點就能到達那個無名的小鎮。那一天從全省各地趕來探視的犯人親屬相當不少,青年壯年,老弱婦孺,全都拿著剛剛領到的探視證,排在監獄巨大的鐵門前面。

上午十點,保良和雷雷隨著第二批會見的親屬被民警帶進鐵門,魚貫進入會見大廳,肅靜地坐在一面玻璃隔牆的一側,等著自己的親人出來。五分鐘后,犯人們從隔牆的另一側被帶進來了,保良和雷雷豎起脖子緊張地張望,在列隊而進的女犯當中,竟然沒有找到雷雷的母親。當進入大廳的女犯全都依序坐定,面對自己的親人用通話機開始交談以後,保良才看見一位女警扶著面色蒼白的姐姐,從門外蹣跚地走了進來。

雷雷沒有遵守和保良事前的約定,眼淚嘩嘩地哭起來了。保良本想忍住不哭來著,但看到姐姐病入膏盲的樣子,看到姐姐頃刻哭歪的面孔,他的眼圈立刻紅了起來。他聽著雷雷用通話機叫著媽媽,看見姐姐邊哭邊叫雷雷,他聽不見姐姐說了什麼,但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想到,日復一日的與世隔絕,日甚一日的疾病磨損,姐姐乍一見到她親愛的兒子,那是怎樣一種肝腸寸斷的心情!

那次會見只有二十分鐘,大部分時間由雷雷佔用,保良和姐姐說話時注意到姐姐的目光,在他的左耳的耳垂停留了很久。那裡有母親留下的一隻耳環,那隻耳環一直是母親和兒女之間彼此相思的念物。

姐姐的聲音虛弱,先問保良雷雷聽話不聽話,說雷雷要是真不聽話你該打就打,別慣他寵他。然後,姐姐又問保良能不能去求求父親,讓父親替她去求求公安廳司法廳的頭頭,讓她儘早出去,求父親可憐她現在一身是病。保良含混地點頭,答應姐姐去找父親盡量說情。他沒有告訴姐姐,他和父親因為雷雷,因為陸權兩家的前仇舊恨,已經中斷來往,他不想讓姐姐感到絕望。當一個人的肉體受到束縛的時候,內心殘留的希望也許是生活下去的最後支柱。

會見結束的時間到了,犯人們聽到民警的命令,紛紛站起身來。姐姐仍然由一位女警扶著,一步一挪地走在最後。保良和雷雷從另一側走出會見廳時,有民警高聲在問:「誰是陸保珍的親屬,誰是陸保珍的親屬?」保良不知出了什麼事情,連忙出聲答應:「我是。」民警說:「你過來一下。」

保良便拉著雷雷,尾隨那位民警走進旁邊的一間屋子。在那間屋裡,一男一女兩位民警讓保良和雷雷坐了下來,由女的開口,第一句先問保良:

「你是陸保珍什麼人呀?」

「我是她弟弟。」

「你叫什麼?」

「陸保良。」

「這小孩是陸保珍的兒子吧?」

「對,他叫權雷。」

保良表面鎮定,心裡緊張,他抓住那位女獄警低頭在小本上記錄的間隙,插進去問道:「我姐,我姐在這兒有什麼問題嗎?」

「你姐姐進來已經一個多月了,」那位年長的女警說道,「進來后我們發現她的身體不好,經過監獄醫院和省監獄局醫院檢查,診斷她患有多種疾病,特別是風濕病,比較嚴重,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勞動能力,生活自理也很困難。按照有關法律規定,我們考慮讓她保外就醫。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姐姐除了她這個未成年的兒子之外,現在外面還有你和你父親兩位親屬,你回去和你父親講一下,家裡也準備一下,等過兩天這件事上面一批下來,我們會立即通知你們,把她接出去保外就醫。」

保良怔了半天,因為他實在不敢相信,姐姐居然這麼快就能走出監獄的大牆,和他,和她的兒子雷雷,重新團聚在一起。他想到姐姐大概從來沒在省城生活過,這麼多年跟著權虎顛沛流離,生活不能安定,感情若即若離,如果能夠去省城和他們一起安定地住下,好好治病,好好靜養,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保良看著兩位獄警嚴肅的面孔,相信獄中無戲言,可他嘴裡還是習慣性地發出一聲疑問:

「保外就醫?」

姐姐保外就醫的手續,辦得似乎並不順利。保良從那次探視回到省城的兩周之後,才有一位獄警找到他的單位,和他取得聯繫。

保良是在酒店保安部的辦公室里見到那個獄警的,是個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監獄見過的那人。他們談話時,保安部的頭頭也在座旁聽。那位獄警首先通報姓名,說他姓丁,隨即向保良問道:「你就是陸保良吧?」保良馬上急切地點頭:「是,保外就醫的事批下來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問:「保外就醫,誰要保外就醫?」

保良說:「哎,上次我去探視我姐,不是你們告訴我我姐可以保外就醫嗎。」

民警似乎聽明白了,說:「啊,我不是女子監獄的,我是青平山監獄的。權虎是你什麼人?」

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說:「啊,權,權虎?權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說:「權虎現在在青平山監獄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們那個監區。他入獄以後情緒很不穩定,我們還在做工作。權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裡沒什麼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監獄服刑,所以權虎一直沒有親人探視,也沒有親人給他送衣物和零用錢來,這對他的改造情緒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們提出想見見他的兒子,他的兒子現在在你這裡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他遲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是不是帶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遲疑,沒有馬上回應。民警曉之以理:「權虎雖然犯了罪,但我們還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權利,他還是他兒子的父親,他還有權利見到他的兒子。用父子親情做做工作,也有利於我們軟化他的反改造情緒,所以這件事希望你能積極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絕地論述之時,保良已經想好了他的態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還很脆弱,我現在不想讓他老是生活在他父親的陰影里,說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親忘掉。他父親判了無期徒刑,反正這輩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愛孩子,就應該為孩子著想。孩子現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擾。」

民警並不放棄,他也許早就料到保良的這個立場,所以繼續動員保良:「孩子是小,但總有一天要長大的……」

保良打斷民警:「那就等他長大以後再說吧,長大以後他要不要去看他的這個父親,他自己決定。」

民警讓保良頂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語氣:「我知道你現在……你現在算是孩子的監護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現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幾個月的時間,而他和他父親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畢竟有血緣關係。你不能保證他心裡不想他父親,你不能肯定他對他父親沒有感情。孩子的心理我們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裡肯定非常傷心,只不過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壓抑這種心情。」

民警的話讓保良的態度開始動搖,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實際上已經跡近一種自我辯護:「孩子沒有壓抑呀,他現在生活、上學都很好,我沒有給他壓抑……」

民警不急不迫,繼續下去:「我跟你說小夥子,就你這歲數,你的人生經驗還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我跟我父親一起生活,我父親總在我面前罵我母親,他當然希望我跟他同樣,憎恨我的母親。我那時候就壓抑自己,有時候也隨著我爸罵我媽,這樣家裡的氣氛就會好些,就不用和我爸發生矛盾,可我心裡確實很壓抑,因為我……我確實想念我的母親。」

保良不說話了。

保安部的頭頭也從旁勸他:「陸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說的有道理。孩子想父親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性啊。你現在雖然是孩子的監護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權利。」

民警顯然意識到保良退卻在即,於是趁熱打鐵地說:「而且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的,等他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或者說,有了獨立行為的能力,他肯定會想到他的父親。如果他以後知道他父親當初想見他但是見不到他,他肯定會傷心,甚至,會對你產生怨恨。」

民警的威脅恫嚇非常婉轉,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弭了刺耳的感覺。保良走出保安部時一臉鬱悶,心裡非常彆扭,非常抵觸,卻又知道自己理虧。

青平山監獄與女子監獄處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卻同樣偏僻,同樣荒涼。

據說青平山監獄是全省設施最為先進的一座監獄,專押重刑犯的,親屬會見室果然比女子監獄講究多了。這一天不是囚犯親屬探視的日子,保良帶著雷雷風塵僕僕趕到青平山時,時辰已近中午,偌大的會見廳里,只有保良和雷雷兩個探視者,隔著寬大的玻璃,面對著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權虎。

權虎見到雷雷,淚流滿面啊。他的臉上除了痛苦的抽泣,幾乎看不見他和雷雷說了什麼。雷雷也掉了眼淚,但比他父親冷靜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訴父親他現在生活很好,讓父親安心服刑。這些話也是那位獄警教給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時雷雷還問保良什麼叫服刑來著。保良說服刑就是在監獄里生活。保良還對雷雷說:監獄的生活也挺好的,在裡邊可以上學,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節目,還可以看電視,只是不能出來。但裡邊也有商店,商店裡的東西和外面一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保良這次到青平山來,給權虎帶了三百元錢,以雷雷的名義交給了管教幹部。權虎本來已經止住了哭泣,聽雷雷說他給爸爸帶錢來了,又一次泣不成聲。保良隔著玻璃看他哽咽著和雷雷說話,說的什麼聽不見的。他說,雷雷聽,聽一陣就點一下頭。保良遠遠地站在雷雷身後,心裡胡亂猜測著父子交談的內容。

這次單獨會見,是受警察之邀而來,時間因此放得比較寬鬆。權虎和雷雷談了二十分鐘,又讓雷雷叫保良過去,表示和保良有話要說。雷雷臉上拖著兩行淚痕回頭,叫舅舅過去,保良就過去了,坐下來接了通話機的話筒。

他此時面對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父,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揉碎折騰得死去活來的禍首。在權虎眼中,他無疑也是同樣,是妻子的弟弟,是兒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後代,是殺死摯友並帶著警察把他繩之以法讓他終生為囚的不共戴天的死敵!

但現在,他是他兒子的監護人,扶養者,他將和他的兒子,長久地共同生活……

保良坐在權虎的對面,把話筒貼在耳邊,他和權虎彼此對視,他並不打算首先開口。他猜不出權虎一動不動的赤紅的眼睛,究竟是冰冷還是灼熱。

「保良……」

權虎哭啞的嗓子倍顯蒼老,但保良仍然從那似曾相識的音節中,聽到十多年前權虎第一次到他家來找姐姐的時候,叫他名字的那份親熟,那親熟的感覺讓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應,是該叫他一聲姐夫還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張了嘴卻沒叫出聲音。他尚未來得及露出尷尬,權虎的態度已經讓他吃驚。

權虎說:「謝謝你。」

權虎的第一句話,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謝,保良不知道這一聲簡簡單單的謝字,在權陸兩家十年恩仇塵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是相逢一笑,干戈玉帛?

但權虎的臉上,並無一絲笑容,他的聲音,通過有線話筒的傳導,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話語,包括剛才那聲謝謝,都隨之真偽難辨,虛實不清。

「雷雷就托給你了,你是他的親舅舅,他的血管里,也流著你們陸家的血。我相信你會對他好的。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應。」

保良渾身血液加速,從他九歲開始直到現在,這十多年來幾乎所有愛恨,所有歡樂悲傷,所有必須銘記於心的歷史時刻,都在此時此間,從朦朧的眼前,無序地涌過。他突然發覺自己已經成熟老練,已經是一個經風歷雨的沉穩的壯年。

他對權虎說道:「什麼事,你說吧。」

「你別讓雷雷忘了……他還有個爸爸。」

這個要求如此簡單,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憐。但這個要求對保良來說,對他今後的生活來說,可以料想,將會帶來多大的麻煩。

但這個要求保良無法拒絕,他沖權虎點了一下頭,對他說道:「我會的,我會帶你的兒子雷雷,定期過來看你。如果你今後在這兒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你兒子雷雷會幫助你的。」

權虎也點了一下頭,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眼裡淌下了感動的淚水。保良看得出的,那笑容是真的,那眼淚也是真的。

「謝謝你……」權虎的哽咽,也是真的,「我這一輩子,都會謝謝你的……」

他這一輩子,都將在這個高牆電網的牢獄中度過,從現在的年輕精壯,一直到將來白髮蒼蒼。他這一輩子,如果還會有人一直愛他,並且讓這份愛陪伴他到老到死,那麼這份愛只能出自一個人的心裡,那就是雷雷。

保良平靜地說:「你不用謝,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從青平山回來的第一個雨天,大概也是這一年當中的最後一個雨天,保良接到了省女子監獄的正式通知,他的姐姐已獲准離開監獄,保外就醫。

保良冒雨獨自去了他曾經去過的那個小鎮,在位於鎮西的女子監獄的鐵門之外,迎接步履艱難的姐姐出來。姐姐身上穿的衣服,就是保良從涪水姐姐家中取來送到看守所的那件秋裝外套。季節已是秋末冬初,姐姐的外套裡面,雖然套了好幾件外衣內衣,但秋風秋雨的陰潮,還是讓姐姐瑟瑟發抖,也將她的病狀凸現無遺。

在回省城的公共汽車上,保良始終把姐姐摟在懷裡,從他十四歲以後,他和姐姐還從來沒有這樣相依相親。他知道在這條秋雨泥濘的路上,姐姐一定需要他胸前的灼熱,一定需要他有力的臂膀。

車到省城時姐姐睡著了。

保良推醒姐姐,扶她下車。

保良看到,姐姐醒后雙目獃滯,舉步蹣跚。

姐姐是被保良背回家的,保良一隻手還要拎著姐姐帶出監獄的一包衣物,他背著姐姐在他住地的派出所登記后回家的路上,已經有些體力不支,因此他不得不在往八樓爬的時候,中途休息了兩次。而姐姐似乎對這幢她將在此將養的樓房,甚至對這座與監獄天壤有別的城市,都缺乏應有的興奮與好奇。

傍晚,雷雷回來了。他自己用鑰匙開門,一進門先進廚房,給正在做飯的保良看老師批在他作業本上的評語。當然,那是誇獎的評語。保良看后也誇獎了雷雷幾句,然後攬著雷雷的肩膀一起走出廚房,走進卧室。於是,雷雷在卧室的床上,看見了他的母親。

雷雷並不知道母親今天回家。

和保良預想的情形不同,雷雷與床上的母親只是彼此獃獃地對視,並沒有互相撲向對方抱頭痛哭。保良推推雷雷的後背:「雷雷,你不認識媽媽啦?」雷雷沒動,他也許對床上躺著的這個女人,真的感到陌生。

保良也感到陌生,姐姐在他十四歲離家出走那年,有多麼青春美貌。多年以後,保良第一次在涪水重新見到的姐姐,竟是那樣虛弱蒼老,而現在床上躺著的姐姐,只剩了一副枯萎的軀殼,一張蠟黃的麵皮,一口遊絲般的氣息,一雙雖然睜著但了無光澤的眼眸。

「雷雷……」

姐姐的嘴唇微微開合,發出似有似無的一縷氣喘,然後她伸出一隻手來,想讓她的兒子近前。

保良推著雷雷的雙肩,讓他靠近自己的母親。雷雷聽話地讓母親拉住手臂,在保良的催促下叫了一聲「媽媽」,叫完之後,雷雷沒哭。

也許他是被母親的樣子驚嚇住了,這與他印象中的母親極為不同。也許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家裡的床上,忽然多了一個如此難看的面容。

姐姐也同樣沒有流淚,她的眼睛看去已徹底乾涸,臉上倒是掛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笑得非常疲憊,非常凄涼。

第二天保良請了假帶姐姐去了醫院,醫生診斷姐姐確實患有多種疾病——嚴重貧血,內分泌失調,心律不齊……最嚴重的還是風濕。和上次在涪水看病一樣,醫生要求病人住院治療,但保良一問大致的費用,只好取了些葯,背著姐姐又回來了。

第二天保良上班,分別找了酒店工會和人事部的相關領導,說了姐姐的情況,問單位有無政策可以給些困難補助或者預支工資,以後按月分攤倒扣。他得到的答覆都是不痛不癢的官話——政策暫時沒有,但你這情況,我們可以向上面彙報,上面要是研究出什麼意見,我們儘快向你轉達……

保良思來想去,無可奈何。他在夜市廣場的那份工作,因為天氣冷了,夜市管理處已經告知他做到月底即停,等到來年春天再說。但看來他已經等不到月底,姐姐病在床上,雷雷年紀又小,飲食起居都要照顧,他如果繼續去做那份活體雕塑的兼職,不僅時間,而且體力,都難以兼顧。想到下午保良再次請假,他先給夜市管理處打了電話,說明自己現在的難處,請求准許從今天開始不再上工。管理處的人也理解他的困難,確實屬於事起突然,對他未按合同規定提前一周請辭,表示不會追究,還表示來年春天他要是對這份工作還有興趣的話可以再和他們聯繫,態度誠懇而又寬容。

打完這個電話,保良撥通了劉存亮的手機。

也許劉存亮這一陣學做生意真的修鍊了頭腦,保良剛剛嘆息兩句他就先發制人唱開了苦經,說有一批服裝砸在手裡,要不趕緊周轉出去,他只有去找根繩子再去找一棵歪脖樹了。他居然還求保良替他找找關係看看誰有興趣接下這批貨來,價錢好說。他說保良你在東富大酒店工作肯定認識不少來來往往的有錢客人,你一定幫我打聽打聽,一定幫我打聽打聽……

保良無言以對,搞不清劉存亮是真的面臨生死存亡,還是一種巧妙的推託。

掛了劉存亮的電話,保良又撥打李臣的手機。他這些年認識的同學同事,關係雖然都好,但沒有私人往來,伸手借錢這種事情,只有從小磕過頭的兄弟之間,才不顯得冒昧滑稽。

李臣在電話里像是剛醒,旁邊還有一個女人在問:「誰的電話?」李臣先答一句:「我弟!」才和保良寒暄。保良不多啰嗦,開宗明義:「李臣,你能借我一點錢嗎,我實在沒辦法了,我想救我姐一命!」

李臣先問了保良姐姐的情況,然後表示萬分同情,接下來他說了他的苦衷:「不是我見死不救兄弟,上次彩票掙的那筆錢我爸爸開餐館全都用了,結果餐館是開了可是光賠不賺,要不我怎麼又回來找工作呢。工作到現在還沒找到,我手頭的錢也花光了。保良我這人和劉存亮不一樣你都知道,我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爽快快……」

保良其實也知道自己病急亂投醫,也知道兄弟各自謀生,借錢這事萬難開口,開口也是白開。而且誰都了解他日常的那點收入,借了錢不偷不搶拿什麼來還?所以難怪兄弟們王顧左右,亂找借口。

掛了李臣的電話,保良呆愣了半天,忽然拔腳就走。

保良走上了大街,搭上了出城的公共汽車。

保良以前來到武警的這個訓練基地,不是春天就是夏天,山壟上萬木皆綠,水田裡映著白雲,晴天時也有片片浮霧在山脊間緩緩移動,從車窗遠遠望去,眼裡總是一派生機。

但此番再來這裡,已是深秋葉黃的時節,梯田裡乾涸無物,山野間寒氣逼人。基地門口站崗的士兵換了秋裝也換了生人,盤問保良半天也沒讓進。電話打進去很久,才從裡面出來一位軍官,那軍官倒還記起保良,還能熱情寒暄,問明保良來意,才告知保良他的父親早已搬走,早就不在這裡了。

「冬天快到了,山裡太冷,老年人住在這裡不適宜啦。」軍官操著上海口音埋怨保良,「你應該先打個電話過來問問,這麼遠的路不要白跑嘛。」

保良的心和山裡的風一樣冷,他吸著氣問:「我父親……您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這個不曉得,省公安廳老乾處跟我們打了一個招呼,他就搬走了,那天好像是有人過來幫他搬走的。」

保良愣愣地:「老乾處?」

保良此行的路上,預想了很多結局。父親是不准他再來的,但他又來了。他是來求父親挽救姐姐,姐姐畢竟還姓陸,她病到這個地步,作為父親應當救她,應當給她一條生路。他想父親會拒絕嗎?過去的仇恨,難道會把人心變得像鐵一樣堅硬?

保良更願意相信,父親終會伸出援手。父親一生個性強硬,如果你強勢相逼,他必然以牙還牙,如果你弱勢相求,甚至臨死呼救,他一定會施以憐憫,盡到責任。

成敗保良都已想過,唯獨沒想到的是,父親已經走了。

回城的路上,天黑了下來,出了山換車進城變得比較艱難。來時乘坐的那路公交車天黑后就見不到了。保良便攔了一輛私營的小公共汽車,車上又擠又臟,而且比國營的公交車要貴。

上了這輛車沒走多遠,就在一個路口被幾個穿制服的公路緝查攔住。緝查人員上車一看,馬上抄了這輛車的牌子。保良聽司機跟他們爭來吵去辯了半天,才知道這次查的就是超載。

這輛車確實超載。

車被抄了牌子,又開票罰款,肯定是不能繼續往前開了。緝查們罰完錢后說你們要開也可以,三分之一的乘客必須下來。司機一臉氣惱,把車停在路邊,說什麼也不開了,乘客有求的有罵的,司機一概充耳不聞。保良心急如焚,不知姐姐和雷雷在家餓著肚子見不到他該是怎樣的情景。公路上又有車子路過,有乘客跑過去揚手攔車。保良找售票員要求退回車錢,售票員開始不退,后又說只退三分之一,保良和他各說各理,直至爭吵起來。那司機正有一腔無名火無處發散,上來揪住保良粗口罵街,保良這些天聚積心中的所有焦灼,也突然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出口,在對方恃眾拉拉扯扯你推我搡之際,保良控制不住手上用力,將那司機和售票員掄倒在地。車上的乘客中有司機的幾個熟人,上來勸架並責問保良。司機從地上爬起來瘋狂反撲,保良被勸偏架的人拉著難施拳腳,臉上徒挨幾下,鼻血流了一嘴。他奮力甩開那幾個乘客,和司機售票員打成一團,在混戰中保良知道對方至少有三個人上了手,他無論身後挨了多少拳腳,只把攻擊的目標對準那個司機。他的各個擊破的戰術很快奏效,那司機終於被他打得滾在路邊。打倒司機后保良又集中全力回身打那個售票員,那小子年齡和保良差不多少,但瘦弱力小,招架幾下便落荒而逃,他一逃其他人也都且戰且退。保良身上和臉上沾滿灰土鮮血,從傷勢看似乎最重,從結局看則大獲全勝。

尚未走遠的緝查人員呼來了110警車,把打架的和願意作證的全都拉上車子,拉到了附近的一個派出所里處理問題。詢問當事人和證人得出的結論,是保良尋釁滋事好勇鬥狠。民警來找保良談話,說這事你是主要責任,你是願意賠人家醫藥費損失費調解解決啊,還是願意拘留十五天罰款處理啊?

保良昂著頭說:「我都不願意!」

警察被頂得直吸氣:「嘿!」

保良要求給省公安廳老乾處打個電話,民警惱了:你別找人,找人沒用!你認識省公安廳的是不是?沒用!有本事你找公安部長給我們這兒打個電話,我接了電話,我告訴你,我也放不了人!

保良說:我不是讓他們過來撈我,我是讓他們上我家去,我家有一個下不了床的病人還有一個七歲的孩子沒人管,我有多大錯不能讓他們餓死病死!

這話把警察說愣了。

為了避免麻煩,警察在問清保良的情況之後,又查驗了他的身份證件,登記了他的單位地址和家庭住址,就先把保良放了。

保良在公路上走了一個小時才攔到了另一輛小公共汽車,幾乎所有的車子看見保良臉上的血跡都不敢停車搭載。他回到家往八樓爬時坐在樓梯上休息了兩次,每次只要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來。

用鑰匙打開家門前保良下意識地抬腕看錶,才想起手錶在打架時不知飛落到哪裡去了。其實他不用看錶也知道此時已近午夜,他進門看見卧室里亮著燈心就放了一半。他跌跌撞撞衝進去看見了姐姐和雷雷,姐姐躺在床上歪過頭來看著保良,雷雷坐在床邊,臉上掛滿骯髒的淚痕。保良看見他們平安無事不知該哭該笑,倒是雷雷最先開口高興地叫出了聲音:

「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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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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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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