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元旦過後,父親照常去二伯的公司上班,和二伯見了面,誰也不提兒女的事情。也許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女兒和他的兒子,已經秘密地結了婚,他們兄弟二人,已經親上加親地成了兒女親家。
元旦後上班的頭一天晚上,二伯讓父親參加公司里的一個應酬,是一家地產商在百萬豪庭大酒樓宴請二伯。那家地產商要開發市南的一塊地皮,想請二伯手下的拆遷公司承包拆遷任務,二伯手下的拆遷公司就由權三槍負責,聽說鑒寧很多難纏的釘子戶一聽「權三槍」這三個字,就全都老老實實地搬了。
那天酒席宴上父親多喝了幾口酒,散席后二伯讓權三槍開車送父親回家。車子開到小巷的巷口,停穩之後,下車之前,父親問權三槍:「三槍,你跟叔說句實話,你到底知不知道權虎跟我家保珍現在在哪兒?」
權三槍想了一下,說:「權虎和保珍已經走了,他們已經結了婚,前天就走了,可能到上海去了。」
父親按說應有預料,可他當時的表情卻說明他真的沒有料到:「結婚?他們已經結了婚?」
權三槍說:「他們也不能不結了,保珍已經懷了權虎的孩子,不結婚更不好辦了。」
父親沒再說話,他手腳遲鈍地開了車門,下了車子,剛剛走了兩步就雙腿一軟,癱在了馬路邊上。
保良和母親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打上了吊針,吊針里除了治療高血壓的藥物外,還有一種鎮定催眠的藥物,父親很快睡過去了。二伯也趕過來探望,見父親已無危險,又向醫生問了情況,才打道回府。走前對母親說:「妹子,你跟三弟說,他願不願意跟我搭親家我無所謂,不是親家我們還是兄弟。孩子都大了,咱們想管也管不了,隨他們去吧。咱們做老輩的,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長命百歲才是真的。」保良站在母親身後,他在二伯的話里,聽不出他對權虎和姐姐已成夫妻的事實,是否已經清楚。
父親醒來之後,又在醫院裡躺了兩天,才出院回家。於叔叔來家裡探望了一次,父親支開保良和母親,關上卧室的門和於叔叔談了很久很久。於叔叔走的時候,臉色陰沉,但並沒忘記對在門口做功課的保良笑了一下。保良突然討厭這個於叔叔,他甚至斷定,父親之所以反對姐姐的婚姻,之所以粗暴地把姐姐軟禁在省城的那座小樓,大概都是於叔叔出的主意,都是於叔叔設下的圈套。
從此以後,父親更加沉默。只要父親在家,家也就變得沉默。父親只有在嚴肅地要求保良用功學習的時候,才開口和保良說話。父親要求保良必須考上鑒寧最好的高中,因為只有上了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大學。父親說他已經和省公安學院的熟人說好,只要保良的分數過了公安學院的錄取線,就一定會收他去那裡上學。雖然這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但從現在就要加倍努力,打好基礎。咱們陸家就靠你了!
父親說這些話時,態度雖然嚴肅,言語雖然重複,但聲調卻總是保持著強烈的激動。說到動情時,眼裡還會閃出些許淚光。保良每次照例聽著,聽完照例點頭,然後照例說聲「唔」。
那一陣保良在家,只有母親可以傾心對話。母子二人說話的地點,多數是在廚房和後門,以及其他可以避開父親的角落。他們相談的內容,多數是關於姐姐——關於姐姐的去向,關於她的生活,關於她是否幸福,關於權虎是否仍然愛她……還有她肚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母親說要是男孩就好了,男孩是家裡耀祖光宗的希望,長大以後戀愛結婚,也不像女孩那麼讓人牽腸掛肚。
保良問母親:「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是不是就會同意她跟權虎大哥好了?」
母親反問:「是嗎?」
保良說:「因為爸爸看重男孩呀,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也就不用整天逼我學習了。我要是考不上公安學院,還有姐姐的孩子,他要是考上了,一樣耀祖光宗呀。」
母親愣了半天,嘆口氣說:「唉,你姐就算生了男孩,也是人家權家的苗啊。耀的是人家的祖,光的是人家的宗,和陸家不相干的。」
關於姐姐的長吁短嘆,也是保良與李臣劉存亮聚會時的一個內容。李臣還異想天開地提議大家攢錢,幫助保良前往上海,演繹一出千里尋姐的現代傳奇——萬一你姐在上海落入虎口了呢,你去把她解救出來,那時全國的報紙電視都會把這動人的故事宣傳報道,你陸保良從此也就一世名揚!
後來保良知道,姐姐和權虎出走之後,確實去了上海,又從上海去了南京。他們並沒「落入虎口」,而是在鑒寧左右的不同城市輾轉遷徙,日子過得還算和諧。
姐姐和權虎之間唯一不和諧的,是關於當初要不要離家出走。離家半年之後的權虎開始想家,特別是每當他信用卡上的錢快要用光,馬上就會有人在卡上注入新的存額的時候,他的意志和情感,就遭到一次無形的**。第一次發現卡上的錢突然回漲的那一刻權虎就知道父親已經原諒他了。他開始和姐姐計劃歸程,但姐姐不願。那時姐姐即將臨產,她害怕回去看到父親那副嚴厲的面容。她已經對家裡立下了永不回頭的誓言,她希望權虎能帶她在寧靜的二人世界中,讓孩子平安降生。
在南京租房非常便宜,這也是他們後來離開上海的主要原因。他們在玄武湖畔租下了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並且就在離這套公寓不遠的醫院,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孩子沒有降生之前名字就已起好,叫權雷,小名就叫雷雷,既上口,又有力。從字面的筆畫看,也算雨露潤禾,吉利富貴。如果生下女孩,就在雷字上加個草字頭,變成花蕾的蕾。雨後的田地上草木繁盛,也算寓意不凡。
權家有福,是個男孩!
在姐姐生下兒子的這一天,權虎興奮難抑,終於背著姐姐,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聽到聲音雖然余怒未消,但那熟悉的沙啞還是讓權虎感到無比可親。他說爸,我是權虎,我想你。沙啞的聲音故作冷淡: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我還以為你真有骨氣扛到底呢。權虎說:爸,我在南京呢,保珍生了,生了一個男孩,我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權雷,您看行嗎?
一周之後,權三槍突然來到了南京。他為權虎和姐姐租下了一套豪華公寓,還為他們雇了保姆。孩子滿月的時候,權虎帶著姐姐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回到了鑒寧。
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姐姐和權虎在一起生活,做什麼不做什麼,基本上都是權虎拿主意的。姐姐只有在快要臨產時才母以子貴,得到萬般尊寵,平時則無甚主見及任何權柄。在孩子出世之後,權虎決心回家,說要趕回去參加他父親五十五歲的壽宴,姐姐也就只能抱著孩子,忐忑不安地踏上歸途。
姐姐回到鑒寧的這一天,正是二伯五十五歲的生日,百萬豪庭大酒樓可容納二百人同時進餐的最大廳房,從早上開始就張燈結綵地布置起來。二伯跟父親通了電話,告訴他姐姐回來的消息,並且約他晚上一起過來喝酒同樂。父親在電話里祝了二伯生日快樂,但表示身體不爽,晚上不能恭陪。二伯猜到父親還是為兒女婚事耿耿於懷,於是放下電話就讓權虎帶著姐姐和他們的孩子,回家探望父親。父親那天其實本來無病,見姐姐回家來了,馬上躺倒**。母親興高采烈地帶著權虎和姐姐一走進父親的卧室,父親便假病真喘地連連咳嗽起來,母親過去替他捶了半天才稍稍平息。姐姐滿臉堆笑叫了一聲:爸。父親又開始咳嗽,沒有應聲。
姐姐說:「爸,我和權虎回來看您來了,我給您生了個外孫子,也看您來了。」
父親還沒答話,孩子忽然睡醒哭了,母親過去幫姐姐哄那孩子,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孩子吸引過去。保良偷眼觀察父親,發現父親坐在床上沒動,但看孩子的眼神,專註而又迷惘,說不清是愛憐還是厭惡。等孩子的哭聲停了,父親才慢慢開口:
「保珍,你留下,我跟你單獨說兩句話。」
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權虎,連保良都能感覺得到,父親始終不理權虎有點不近情理,不太禮貌。不管怎麼說,權虎也是陸家事實上的女婿,也是陸家這個新生的外孫法律上的父親。因為這個孩子,權虎在血緣上,和陸家也有了不可更改的聯繫。
保良看得出來,權虎很尷尬,也有點不快,從母親手裡接過孩子,扭臉走出了父親的卧室。
父親又對保良說:「保良,你跟你媽也出去一下。」
母親不敢違拗,拉著保良出了屋子。
卧室里只剩下姐姐和父親兩人。
父親對姐姐說:「保珍,你走以後,爸爸病得不成樣子,你做女兒的心裡還有沒有父母?」
姐姐說:「有,我出去這大半年,天天都在想您,想我媽,可我不敢回來,回來怕您罵我,怕又惹您著急上火。」
父親說:「一個人,要是連父母都不顧了,別說街坊鄰居,今後不管你走到哪裡大家都會罵你。咱們陸家有你弟弟,所以我不求你有多麼出息,我只求你做女兒的,為人處事,孝字為先,你爸這個要求,不為過吧?」
姐姐的聲音和目光一起低垂:「不過。」
父親說:「你今天能回來,能回來看我,好,我高興。今天爸爸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你今天在家陪陪爸爸,爸爸不舒服,你做女兒的在床前儘儘孝,不為過吧?權虎你先讓他回去,孩子他今天願意抱走,他就抱走,願意留在咱這兒,就留下,留下你媽也能照顧。至於你們倆今後怎麼辦,這孩子今後怎麼辦,你容爸爸過一兩天病好了,再慢慢跟你商量,行不行?」
姐姐抬起眼睛,愣了半天,說:「爸,今天權虎他爸過生日,我已經做了人家的媳婦,不能不過去照個面的。我今天晚上去照個面,完事我就回來,回來好好陪您,好好聽您的開導……」
父親沒容姐姐說完,馬上堅決地打斷:「我剛剛說了,爸求你今天陪在家裡,就求你今天!你答應,就是還認我是你爸,還是聽話的女兒。你不答應,你連這點要求都不答應,你就是對有沒有我這個親生父親無所謂了,那你就拿權虎的爸爸當你親爹去吧。他有錢,你認錢作父,我這個生你養你二十多年的父親,我是死是活,你就不用管了!」
姐姐哭起來了,她說:「爸,不是我不認您,是您不認我。自從您知道我和權虎好上了,您就沒說過一句疼女兒的話。如今我都當媽了,您都不認權虎,不認您這個外孫!不是我不愛您,是您根本就不愛我!」
父親臉孔扭曲,眼圈也忽地紅了,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怨怒:「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爸爸為你操了多大的心!我今天就問你這一句話,你是我女兒不是,你是咱們陸家的人不是?是,你就留在家裡,等過一兩天咱們商量妥了,你愛去哪裡我不攔著你。你今天要是非走不可,我也不攔你,那你以後也就別再回來了!」
姐姐泣不成聲,她撲通跪下來,說了句:「爸,我是您的女兒,可我現在,也是人家權家的媳婦,我對不起您了。」說完她朝父親砰地一聲磕了一個響頭,磕完便爬起來出了房門。門外的母親緊張地盯著姐姐臉上的淚水,顫聲相問:「怎麼了又?」姐姐哭著叫了聲「媽」,然後從權虎手上接過孩子,說了句:「走!」便一路走出了家門。
姐姐抱著她的孩子和權虎走了,那孩子也是母親的骨肉,也是保良的骨肉。母親叫一聲:「保珍!」眼淚嘩嘩地淌個不停,但聽見父親在卧室里狠狠地一聲不吭,也不敢放聲悲慟。保良獃獃地站在客廳門口,他想安慰一下母親,又想追出去和姐姐告別,又想應該進屋去看一下父親。就在六神無主的這個瞬間,保良發覺自己突然長大,他的胸膛里沉沉跳動著的,是一顆滄桑的心!
那天晚上保良沒有睡著,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渴望再次夢見那個噴火的女孩。他渴望依附在一個身懷絕技無所不能的女神懷中,受她庇護,被她愛撫,隨她駕風而去,遠離一切塵俗。但保良望著黑洞洞的屋頂,女神始終沒有光臨。
隔壁房裡,父親母親也許同樣一夜無眠。儘管姐姐早在半年多前就已離家出走,但保良能感覺到的,這一夜才是真正的親人離散。
第二天一早,母親借口到外面買豆漿去,跑出去用巷口的公用電話撥了姐姐的手機,不料姐姐的手機關了。母親猶豫片刻又撥了權虎的電話,權虎的手機也關了。母親回家悄悄問正準備出門上學的保良,保良說:昨天二伯過生日,可能他們都睡得很晚,不會起那麼早吧。母親鬆口氣說:我還以為你姐真的不理咱們了呢。
白天,父親也出門去了,不知是去上班還是辦事,夾了個皮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快到中午時分,母親又撥了姐姐的手機,那手機依然關著,權虎的手機也依然關著。母親在家裡的電話本上查到了權三槍的電話,撥過去,同樣關著。母親放心不下,猶豫了很久。終於撥了二伯的電話。二伯辦公室和家裡的電話都沒人接。母親慌了,又無可作為,連燒水做飯的心情都沒有了。
晚上,保良和父親幾乎是前後腳一起回的家。父親的臉色依然不好,他沒有照例盤問保良的學習成績,也沒有問母親飯做好了沒有,他在客廳里的餐桌前坐下,叫母親,又叫保良,讓他們都過來,一起坐下。他說你們坐下,我有話要說。
母親坐下來了。
保良還背著書包,也坐下來了。
父親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們。我二哥權力,也就是保良的二伯,涉嫌非法集資和黑社會犯罪,昨天晚上,已經被公安機關依法逮捕。昨天晚上,公安機關把百萬公司的主要成員全都抓了。這是一個大案,權虎有沒有牽涉進去,還不清楚。但是他和保珍現在都被公安機關控制了,下一步會怎麼樣,都很難說。我作為保珍的父親,這半年多來,該做的我都做了。保珍以後怎麼辦,聽天由命吧。」
母親呆掉了,連哭泣都被窒息。保良也呆掉了,那一刻他的腦子飛快地閃過無數畫面的碎片,雖然沒有連成一條明確的線條,但整個事件的內幕,已可隱隱透出!
那天夜裡保良隱約聽到隔壁的廚房裡,母親在悄悄哭泣,保良也在被窩裡悄悄哭泣。他不知道父親在另一側隔壁的卧室里,是否能夠安睡。父親沒有過去勸母親,保良也沒過去。保良雖然幼稚,卻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第二天母親照常做了早飯,父親坐在餐桌前,喝了半口稀粥,發了一陣呆,便起身早早出門,不知去了哪裡。這一天母親什麼都沒做,只是一個人在屋裡發獃。晚上父親回來時拎著一隻漂亮的紙袋,是鑒寧最高檔的大世界商場的專用紙袋,他把紙袋放在正在假裝收拾桌子的母親身邊,想說什麼終未開口,然後轉身走回自己的卧室。保良為母親打開那隻紙袋,裡邊是一隻精緻的鞋盒,鞋盒裡有一雙講究的女式皮鞋,尺碼和母親的完全一致。這是保良印象中父親第一次主動給母親買東西,表情卻並無喜慶而是深深的歉意。保良說:媽,這是爸給你買的。母親沒有說話。保良又說:媽,你要不要試試?母親仍然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向那雙看上去相當貴重的皮鞋看上一眼,只是動作機械地繼續擦著桌子。
事隔不久,母親自己到大世界商城把那雙皮鞋退掉了,為保良換回了一雙耐克牌的運動鞋來。耐克牌運動鞋保良一直渴望擁有,向父親交涉過幾次,一直未能如願。
事隔不久,鑒寧的電視新聞里,播出了二伯被抓的實況報道。保良幾乎看傻了,電視畫面里,大批全副武裝的武警士兵和公安幹警,將那座百萬豪庭大酒樓嚴密包圍。二伯過生日的大廳里,參加宴會的人全都雙手抱頭,在武警的彈壓之下,黑壓壓地蹲了一片。電視鏡頭掃過了權三槍和權虎的臉,還掃過了其他一些保良熟悉的臉。那些臉或鎮定或張皇或灰敗如土……二伯被押上警車的鏡頭作為這則新聞的最後收尾,只照了一個側面,看不出平時一向豪爽威風的二伯,此時究竟是何嘴臉。
電視里,姐姐沒有出現。雖然父親說過,公安武警在百萬豪庭採取行動的時候,她也在場。
事隔不久,有一天父親從外面回來,匆匆說了一句:「我們得離開這兒了,準備搬家吧。」
母親問:「搬家,搬哪去?」
父親沒有說話,進了卧室便把書櫃里的書全都搬了出來,他喊保良:「保良,你去把儲藏室的紙箱子拿來!」
事隔很久,保良才完全明白,父親當初辭去公安學校的職務到百萬公司下海從商,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公安機關早就察覺百萬公司有黑社會組織的苗頭,苦於沒有得力證據。百萬公司的上下骨幹,都是二伯的親信,可算鐵板一塊。適逢國家金融管理機關要求公安部門對百萬公司非法集資的情況展開調查,鑒寧公安局才決定兩案並為一案,並且動員老刑偵幹部陸為國利用與二伯的關係,打入百萬公司搜集證據。保良還能記得起來,最初來和父親交待這項任務的,肯定是那位於叔叔了。他甚至還能記起在進入百萬公司的前後幾天,父親每天都陰沉著臉,二伯畢竟是他幾十年前就認下的哥哥,兩人感情一向不薄。但父親也畢竟受警察機關多年的思想熏陶和紀律訓練,又何況軍令如山,國法難撼,父親只有接受任務,孤身赴險。
事隔很久,父親說過,早在百萬公司最終覆滅的十個月前,公安機關就決定收網結案。抓捕二伯及其同黨的方案和時間都已確定,一應證據材料和申請逮捕的報告均已呈送檢察機關待批。抓捕行動的警力也已進入狀態,令出即發。姐姐就是在那個節骨點上,公開了自己的戀情,並提出了與權虎結婚的要求,父親不得不在於叔叔的協助下,將姐姐騙到省城軟禁,本以為幾天之後權家被端,他的用意姐姐自會瞭然。沒想到檢察院在審查批捕材料時認為,偵查辦案部門提供的證據尚嫌片面,一旦在審訊中和法庭上遇到抵抗,有可能無法完全印證對他們的指控,因此建議暫不收網,建議辦案幹警細之又細,再查再探。接下來就發生了姐姐跳樓逃回鑒寧的一幕,發生了姐姐與權虎秘密結婚,並且離家出走等一系列始料未及而又無法控制的事變。
父親無法控制這一切,皆因他不能說出他反對這門親事的真正理由,他不能明著告訴女兒,這門親事將給她帶來一生的麻煩與悲哀,他只有用一系列看上去不近人情的借口,「粗**涉」女兒的婚姻自由,試圖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和發展,但無效。不但無效,也徹底惡化了他和姐姐的關係,疏離了他們的情感。姐姐和父親一樣,在外面一切能忍,在家裡,自尊心則強烈得不容侵犯。
十個月後,悲劇再現。巧得不能再巧,公安機關依靠父親的努力,終於人證物證齊全,經檢察機關批准,決定在二伯五十五歲大宴群臣的時候,將他們一舉拿下。就在抓捕行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緊要關頭,姐姐帶著她不該生出的孩子,出現在父親與二伯之間!
二伯出事是出在秋天,保良跟著父母從那條住了多年的小巷裡搬出來的時候,街上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黃遍。
他們不僅搬出了那幢雖大卻舊的房子,搬出了那條雖短卻窄的巷子,而且,保良沒想到的,他們居然搬出了他和他的父母,和他們陸家世世代代出生、長大,直至衰老死亡的鑒寧,搬到遠在幾百里地以外的省城來了。
挺大的家,最後拉到火車站時,只裝了一輛卡車,破舊過時的桌椅柜子全都處理掉了,帶走的只是父親的書籍和全家要用的衣服被褥。權虎送給保良的那台電腦也沒有帶走,父親把它作為贓物上交給了公安機關。
父親離開了老家,卻重新回到了公安機關。權力犯罪集團一案的偵破,為父親帶來了勳章和榮耀。也許父親沒有想到,在他成為一個殘廢,在他離開刑偵工作一線,像提前養老似的去做一個學校的閑職之後,還能鹹魚翻身,成為一名偵察英雄,獲得一枚整個鑒寧刑偵大隊無人擁有的一等功勳章,並且受到省市領導和公安部官員的隆重接見。他的事迹在公安機關內部,也被廣泛傳揚,除了印發事迹材料外,還組織過報告會到地市各級公安機關進行巡講。考慮到父親的身體狀況,組織上沒有同意他回到刑偵部門繼續工作,而是把他分配到省公安學院,給了一個副院長的頭銜,更多的時間則是安排他治病,療養,休息。父親也五十五歲了,按他的身體情況,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立了大功,照理可以辦理內退手續了。
保良家的新居,就是省公安學院分給父親的宿舍,是剛剛蓋好的一個小院,比他家在鑒寧的那個院子還大,而且煤氣暖氣和二十四小時熱水,一切應有盡有。屋裡裝修得也挺講究,傢具也都在省城選樣新買。這個院子和他們的生活一樣,一切都是簇新的。在這個簇新院落的背後,就是雲嶺公園的萬頃綠蔭,而出門行之不遠,又是生活方便的鬧市,各類商鋪一應俱全。
在繁華的省城,在這座有名的都市,保良擁有了這樣一個舒適而又方便的家。保良很興奮,很想立即讓李臣和劉存亮都來做客,但他從母親的臉上,沒有看出一絲笑容。他也知道,這樣的家是靠父親的功勛得來的,而父親的功勛,是以姐姐的毀滅和親人的離散為代價的。
同樣因為父親的功勛,保良的轉學也受到有關方面的格外照顧,安排他進了省城的重點中學插班入學。保良很快就像一個真正的都市孩子一樣,習慣了省城的一切。雖然沒有了「鑒寧三雄」,每天放學后難免有些寂寞孤單,但新生活中可以享受的東西很多很多,保良那時除了常常想念姐姐之外,生活幾乎沒有太多的不滿和缺憾。
姐姐一直沒有音訊,一直沒有回家。
二伯的案子,確實非常有名,保良搬到省城之後,還在電視上看過兩次關於這個案子的跟蹤報道。當熒屏上出現二伯的畫面時,父親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卧房,他也許不想看到二伯一夜之間,就變得如此鬢髮斑白。二伯站在一大排人犯當中,立於法庭的被告席上,在身後兩名高大法警的挾持之下,顯得神形委瑣瘦小。他五官獃滯地聽著檢察官宣讀罪狀,那一大排身穿黃色馬甲的囚犯無論面孔熟或不熟,都讓保良第一次體會到世事的滄桑……
從報紙電視的報道中可以看到,二伯和他的團伙被揭發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不少**官員也牽涉其中,相繼落馬。這個案子成了當時省內反黑反腐的頭號大案,成了百姓們街談巷議的一個焦點內容。
保良的姐姐和姐夫權虎其實早在保良隨父母搬家之前,就被公安機關放掉了。在他們被解除監控之前,父親讓於叔叔陪著,還去姐姐監視居住的地方看過一次姐姐,勸她離婚,勸她回家。孩子你帶過來也行,留給權虎也行。父親勸姐姐說:你媽你弟弟都很想你,你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以後爸爸要搬到省城去了,省城優秀的小夥子很多,找個有思想有文化的應該不難。
父親一直說,姐姐一直沉默。姐姐不但沉默,甚至不看父親一眼。
父親最後說:「保珍,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家?」
姐姐仍然不答。
父親又說:「我問最後一遍,你回不回家?」
姐姐擰著頭,死活不看父親,死活不發一言。
父親起身,走出了那個房間。
據說,姐姐和權虎在解除監視居住之後,一起走了,帶著他們的孩子。當然,他們肯定離開了鑒寧。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們參與了二伯的團伙犯罪。
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二伯究竟是栽在了誰的手裡。
在保良考入高中的那年,報紙上公布了二伯團伙犯罪的審判結果,經鑒寧中級法院和省高級法院初審和終審,判定二伯權力及其他涉案人員共三十四人,犯有金融詐騙罪,走私罪,逃稅及騙稅罪,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組織罪,故意傷害罪,恐嚇勒索罪,行賄罪,強迫交易罪,私藏槍支彈藥罪等多項罪名,二伯被依法判處死刑,餘眾分別被判處死緩、無期和有期徒刑不等。
正義與邪惡,親情與愛情,情義與法律,忠誠與背叛,這一場靈魂搏殺的戰爭,至此煙飛灰滅,正果而終。
之後,保良和父母就在他們那個舒適的院子里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生活既平靜安寧,又有那麼一點點壓抑,一點點莫名其妙的枯燥和沉悶。
父親每天上班下班,保良每天上學放學,母親每天上街買菜回家做飯,生活每天周而復始。但保良看得出來,父親母親的心裡,安定得並不那麼由衷。
父親風光一陣之後,終於回到寂寞中來。那份公安學院的工作,並非他的人生理想,無法煥發鬥志激情。保良不知道父親上班時是個什麼模樣,而父親下班回家的狀態,則顯得老態龍鍾,只有在飯前飯後對保良進行教導訓誡時,父親眼中才能偶爾閃過一絲激越的光芒。他老是重複地說著同一句話:保良,我跟我們學院的劉院長講好了,只要你的高考成績一過線,學院一定收你。爸爸把道路都給你鋪平了,你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
父親經常說到的,還有一句:保良,爸爸在警界這麼多年,立功受獎,人家都當爸爸是個英雄。咱們虎門無犬子,你一定要超過爸爸才行!
姐姐不在了,父親的希望更是集中在保良身上。姐姐留給父親的,只有心痛。父親要在保良身上,找回自己的笑容。
搬到省城后,父親給保良買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台電腦,比權虎送給保良的那台,並不差到哪去。只要是保良學習上的需要,父親總是盡量滿足。何況電腦本來就是保良曾經擁有的東西。
在家裡,父親不許保良,也不許母親,再提過去的事情,甚至不許他們提到姐姐的名字。但父親自己有時卻提,他說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實保良知道,姐姐是壓在父親心裡的大山。
保良後來想過,父親在功成名就之後,難道沒有一點英雄氣短的隱痛?他會不會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時磕頭結拜的兄弟,他們曾經端著一碗雞血酒許下錚錚誓言: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幾十年後,二伯死於父親之手,二伯的兒子權虎,也不知流落何方,還包括已經成了二伯兒媳的姐姐。
如果說,姐姐是陸家每個人心裡的一座大山,那麼這座山已經把母親的脊背壓彎。如果說,搬到省城後父親的身體狀況維持不變,那麼母親則突然變得百病叢生,變得弱不禁風了。母親患上了抑鬱症、風濕症、哮喘症,她的樣子,一下子變得比父親還要蒼老,還要沉悶。母親在家裡除了洗衣做飯,幾乎聽不到她的一絲聲音。
母親的沉默把這個家弄得徹底壓抑,最難承受的倒不是保良,而是一家之主的父親。因為母親與保良之間,還有個三言兩語,與父親之間,則連眼神都很少傳遞,飯好了也是讓保良去喊父親:叫你爸吃飯。保良不在時,母親就把飯擺在桌上,讓父親自己看見自己坐下來吃。父親要問:你怎麼不吃?母親就說:不餓。或者就說:在廚房吃過了。搬到省城以後,逢年過節,或母親過生日,或不逢年過節不過生日,父親常常給母親買些衣服或其他禮物,還給母親買過補品。但後來發現,那些衣服母親始終沒有穿過,補品也一直放到過期。後來,父親也就不再買了。
常常,父親不在的時候,母親才會克制著哮喘,對保良說道:保良,你能幫媽媽找找你姐嗎,你姐從小很疼你的。
保良說:我知道。
可保良又到哪裡去找呢?
有一天,非節非年,母親一大早就很反常地把那隻從娘家帶來的耳環戴上了。父親上班前奇怪地問:好大年紀了,怎麼今天愛打扮了?母親說:好久不戴了,戴上看看。父親說:那一隻呢,怎麼只戴一邊?母親說:那一隻找不見了。父親說:找不見了?再好好找找,挺貴的東西可別丟了。母親說:噢。
父親走了。母親看看盯著她的保良,用手摸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環,說:今天是你姐生日。
那天晚上,父親回家,一家人吃晚飯時,保良突然說:「爸,今天是我姐的生日。」
父親愣了一下,又低頭吃飯。保良看看母親,母親顯然沒料到保良會說這個,端著碗惴惴不安。
少頃,父親開口,問母親:「保珍……今年該二十四歲了吧?」
母親沒能答言,卻已淚垂雙頰,她用手絹擦淚,然後起身到廚房去了。母親進了廚房,也沒有哭出聲來。
父親看著母親的背影,沒有責備。又看看發愣的保良,說:「吃飯!」
但他自己看著桌上的飯菜,則似乎無心下咽。他沉著嗓子,對保良說道:「你姐姐不認我們,我們有什麼辦法。」停了一陣,父親又說:「前一陣我托鑒寧公安局的於叔叔幫忙找過她。沒找到。她早不在鑒寧了。」
父親居然託人找過姐姐,這是保良沒想到的。保良抬眼去看父親,父親馬上把話題轉向了保良:
「保良,你姐姐要走這條路,我也沒有辦法,我做父親的,已經盡了全力。現在爸爸只有你一個孩子了,你又是個男孩,爸爸今後不求你升官發財,只要你能子承父業,讓大家看到我們陸家的兒子比他爸爸幹得更好,更有出息!爸爸立一個一等功,你要立兩個、立三個。你要練得像你於叔叔那樣,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爸爸自己不能在偵察一線幹了,要是把你培養成能在一線干出成績的人,爸爸也就死得瞑目了!」
這一大堆話,保良耳熟能詳,熟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但父親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保良只能面目嚴肅,鄭重點頭,做出深切理解、心領神會的樣子。
父親問:「你聽懂了嗎?」
保良答:「聽懂了。」
離考公安學院的年齡越近,保良的這句「聽懂了」,就越答得底氣不足。
保良是從鑒寧轉學插班來的,他的學習成績按省城這家重點中學的水平,中等還要偏下。能不能考上省公安學院,完全沒有把握。父親的囑託和希望,雖然總是同義重複,但說得多了,就會形成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每讓保良想起,都不免戰戰兢兢。
他甚至開始羨慕起李臣和劉存亮來了。
李臣和劉存亮都沒考上高中,靠家裡走關係找了中專去上,一個學旅遊服務,一個學汽車維修,也都學得沒精打采。但至少他們沒有考大學的沉重壓力,不用承載耀祖光宗的家族理想,今後憑力氣或憑技能掙錢吃飯,一輩子勝任愉快又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