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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勁?"軍師臉上陰陰的說不出是什麼表情,他繞著小麥走了一圈,眼睛卻看著女人,"你這麼想救他的命?」
女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還這麼年輕,被你們拖出來已經很倒楣了。」
軍師笑了。漆黑的夜色里,應急燈慘白的光照在他臉上,襯得那個陰冷的笑容說不出的讓人討厭和心寒。他笑眯眯地蹲下來,伸手在小麥的腿上按了按,慢條斯理地說:"我也曾經被蛇咬過。蛇咬之後,第一是要割開傷口放血,第二是要紮緊傷口上方以免毒素上行,這兩條,你怎麼都沒做呢?」
小麥心裡咯噔一聲。軍師臉上已經露出猙獰的表情:"怎麼回事呢?你這麼想救他,為什麼這幾條應急措施都不做呢?」
女人臉上的表情也有點變化,回答說:"我沒被蛇咬過,不知道怎麼做。」
軍師哈哈笑了一聲,笑得人心裡發冷:"沒被蛇咬過,你卻知道這裡有什麼蛇。本地人即使沒被蛇咬過,也知道怎麼對付?"他突然拔出一把匕首,一手按著小麥的腿,一手迅速地用匕首一劃,小麥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腿上已經被劃開,流出來的血雖然被雨水沖淡,也能看得出來是紅色的,並不是中毒的樣子。軍師把刀尖又惡意地往肉里一插,冷笑著說,"中毒?這是中毒嗎?」
小麥疼得臉都白了,強忍著不吭聲。軍師拔出刀站起身來,緊盯著女人:"你想幹什麼?想借這個機會讓他跑了,然後報警來抓我們?"他越說聲音越高,突然從腰裡拔出手槍,對準了小麥的頭,嗓音神經質地尖厲刺耳,"想跑?我現在就崩了你!」
小麥腦子裡嗡地一聲。他已經看出來軍師有點神經質,這樣的人發起瘋來更可怕,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人,再加上神經質--他覺得自己這次非死在這裡不可了。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邵靖,這個時候他在哪兒呢?是不是跟沈墨白--哦不,是鍾樂岑在一起?在敘舊?還是,發展新感情?
小麥有點奇怪。眼前就是那又黑又小的槍口,可能下一秒,這裡頭就會射出一顆子彈結束他的生命,可是他卻在酸溜溜地想邵靖和鍾樂岑……果然是色令智昏到不知死活了?
女人也萬萬沒想到軍師會這麼精明,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她不是會演戲的人,本來以為這群歹徒急著出境肯定會把小麥當累贅扔下,也就有點忽略了細節。想不到她雖然把握住了這些人的心理,卻低估了軍師的精細。
軍師嘿嘿地笑著,手指在扳機上越扣越緊。眼看扳機已經要扣到盡頭,老大伸手把槍口按了下去:"留著這小子背東西,要是再耍花招,直接崩了。」
小麥腿上被軍師劃了一刀,傷口本來不長,但最後又被他用刀尖往裡捅了一下,這就深了。女人撕下衣服給他緊緊扎了扎,雖然血一時不能完全止住,也只好背起包繼續走。軍師這次親自盯著女人,讓老大在小麥背後跟著,把兩人隔得遠遠的。
走了十幾分鐘,女人突然停下了。軍師立刻用槍口頂了她後背一下:"幹什麼!」
女人好像沒有感覺到,死死地站在那裡。矮子把應急燈照到她臉上,只見她臉色慘白,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軍師用槍口頂了她兩下,她都毫無反應。雨水從她臉上流下來,居然像是淚水一樣。
軍師不耐煩地用槍口狠狠在女人肋下又捅了一下:"發什麼呆,走啊!」
女人被他捅得踉蹌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肋下,轉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慘白的燈光下冰冷而怨毒,軍師居然也被她看得打了個冷戰,本能地舉起槍對準她眉心:"看什麼!」
女人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又轉過頭看了看四周,然後低下頭,邁步重新往前走。小麥眼力好,看見她雙手都垂在身邊,卻緊緊地握著拳,燈光偶然照到,好像有紅色的液體從指縫裡滲出來,很像鮮血。不過被雨水沖刷著,很快就淡掉了。
這一次一口氣走了又有三個小時。女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甚至沒有停下過腳步,就那麼不停地走。這次她也開始摔跤了,路也更難走,等到天色放亮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滾成了泥團。老大終於發話:"休息一下。」
小麥背著個包,腿上又受了傷,最先支持不住,也不管什麼地方,直接坐了下來。雨已經停了,天光微露,看得清四周的景物。這是一片林子,樹木高大,生滿藤類植物。小麥只認得出榕樹,其它的就不認識了。他們現在就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面,榕樹的板狀樹根翻出地面之外,被雨水沖刷得很乾凈,正好可以坐上去。女人站了一會,低頭在草叢裡拔了幾棵草,朝小麥走過來。
軍師立刻舉槍:"幹什麼?站住,離他遠點!」
女人冷冷地說:"他腿上被你那一刀捅深了,不趕緊止血,走不了路不說,引來什麼東西你們就麻煩。"她說著,無視軍師的槍口,徑直蹲□捲起小麥的褲腿,一邊解開繃帶,一邊把那幾棵草塞進嘴裡嚼了嚼,敷在小麥的傷口上。她在動作的時候,小麥看見她手掌心裡血淋淋的,指甲里有殘存的血跡,不禁驚了一下,壓低聲音問:"你手,怎麼了?」
女人表情木然,沉默地給小麥又纏上繃帶,站起來的時候低聲說:"你自己想辦法跑。」
小麥心想剛才都沒騙過軍師,現在更沒機會了啊!可是女人的表情跟三個小時以前完全不同,小麥不知怎麼的,看著都覺得後背發寒。他本能地覺得,女人的話像是一種最後通牒,他必須想辦法跑,否則--可能會有估計不到的嚴重後果。
軍師一直在那邊盯著他們,這時候厲聲說:"又在說什麼!」
女人冷冷地回答:"說他的傷一會就能止血。」
橫肉夜裡也划傷了小腿,到現在血還沒有完全止住,這時候拆下布條看了看,吆喝起來:"你給他敷了什麼?」
"止血草。消炎止血的。」
"來來,給老子也找點消消炎!媽的這雨下的,傷口都泡了,在林子里走上幾天,非化膿不可!"有傷不可怕,可怕的是傷口發炎。尤其在這種濕潤的氣候里,傷口更容易化膿。他們身上沒有葯,真要是傷口化膿,不用等警察來,就會死在林子里。
女人沉默地走過去,隨手在草叢裡又拔了幾根草扔給橫肉:"嚼爛了敷上。」
軍師警惕地拿起那幾根草反覆檢查。但他並不認識草藥,只是覺得跟剛才女人給小麥拔的草好像沒什麼兩樣,但他疑心極重,把草又丟還給女人:"你給嚼!」
女人沒說話,把草塞進嘴裡又嚼了幾下。軍師盯了她一會,見她並沒有什麼不良反應,這才讓橫肉敷到傷口上。
小麥在旁邊看著,見軍師這麼警惕,心裡又絕望了一點--這怎麼能逃出去呢?而且現在他根本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就算逃離了這些人,能走出林子嗎?邵靖,現在在哪兒呢?
甩甩頭,小麥把這個想法拋到九霄雲外去。這時候去想邵靖毫無意義,從前二十來年他是靠自己,現在,也還是一樣。
老大坐在另一條樹根上,也累得夠嗆,一邊活動腿一邊四處看著:"這到什麼地方了?」
女人眼睛看著榕樹,神情略微有些獃滯,過了一會才說:"再走一點就進入古道了。」
老大眯起眼睛往前看,但前面全是樹,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在他們這些人眼裡看來完全沒有兩樣,更看不出有什麼路來:"古道在哪裡?」
"就在前面。」
小麥也在四處觀察,腦子裡思索著逃跑的方法。腿上的傷口略微有些發癢,他低頭看了看,忽然發現在接近地面的另一條樹根上有細細的一根黑線,仔細看時發現是一隊螞蟻,排成一條線正從那樹根上爬過去。
螞蟻其實在樹林里根本不稀奇,但是小麥很快發現從這榕樹無數的板根上爬過去的不止一隊螞蟻,有些發黑有些發黃,有些還略帶紅色,像是電視上看過的那種什麼熱帶雨林的織工蟻還是什麼別的螞蟻,小麥也記不得名字,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發現這一隊隊的螞蟻--大概有五六隊的樣子,都是朝一個方向爬的。
難道這些螞蟻的窩都在一個方向?這也未免太巧了?小麥四下里又看了看,發現這裡再沒有別的螞蟻了,甚至也沒有別的蟲子,只有這五六條顏色各異的螞蟻線,源源不斷地朝前蠕動,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不過螞蟻行進的方向,卻正是女人所說的古道的入口方向。
真的只是巧合?還是這條古道有什麼詭異?小麥覺得後背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要是從前,他肯定以為是巧合,甚至根本不會去注意什麼螞蟻爬行的方向,但自從認識了邵靖之後,他知道這世界上不是只有合理的事情才會發生,更多的,是你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還有什麼吃的?"老大喘過了氣,把小麥背著的背包拿過去看了看,嘟囔了一句,"得找點吃的東西。"之前他們在車上雖然把遊客們帶的食品全搜刮來了,但大部分是些牛肉粒薯條之類的零食,遊玩的時候吃吃很好,進了山就沒什麼用處了。現在包里主要是水,再有幾個麵包,幾個蘋果,能頂事的只有不知哪個遊客帶的一大包牛肉乾,還有他們自己帶的一包壓縮餅乾,顯然遠遠不夠八個人吃,更不用說出境還不知要走多少天。
軍師過來看了一眼,回頭問女人:"這樹林子里能找到什麼吃的?」
女人坐在榕樹根上,面無表情地回答:"蛇。」
橫肉露出作嘔的表情:"誰吃那東西!」
軍師譏笑地說:"這你就不懂了,蛇肉好吃得很,再說餓了吃什麼不行?你們兩個去轉轉,有什麼活物都打點回來。要不然今天只好餓著肚子走路。」
橫肉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跟竹竿一起去了。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放亮,昨夜的雨水被陽光一蒸,樹林里霧氣騰騰,又悶又潮。矮子在旁邊轉了轉,捧著一大抱蘑菇回來:"有蘑菇,這東西能吃!」
老大皺了皺眉:"蘑菇這東西不能亂吃,你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沒毒?這林子里的蘑菇樣數太多,你分得出來?」
軍師嗤地笑了一聲,用手一指女人:"這不是有會分的嗎?"再一指小麥,"還有個試吃的,你怕什麼?」
女人仍舊一言不發地過來,從那一抱蘑菇里撿出三分之一來,把其餘的全部扔一邊去。矮子驚訝地說:"這些都不能吃?」
女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想死你們就吃。」
矮子拿起被她扔掉的蘑菇,再比一比留下的那些,實在看不出什麼兩樣來,不情願地扔了。軍師一指小麥:"過來生火!趕緊的!」
遠處樹林里響起兩聲槍響,一會兒,橫肉提著三隻兔子興奮地跟竹竿回來了:"有兔子!我看還不少,不愁沒吃的了。」
竹竿手裡抓了兩條手指粗細的蛇,也扔在火邊上:"這蛇太小了,不夠一口吃的。」
小麥生起了火。要在雨後的樹林里生火無比困難,還是軍師把子彈里的火藥倒出來才點著了。背包里還有一個大鋁飯盒,就用這個飯盒煮肉湯,其餘的放在火上烤。蘑菇和肉的香氣很快飄散開來,軍師讓小麥先喝了一口,看他半天也沒什麼不良反應,就把他趕到一邊,六個人狼吞虎咽起來。
小麥和女人坐在一邊看著這六個人吃。都是走了一夜,小麥還先餓了大半天,這時候都有點眼冒金星,聞到肉香味,胃裡更像著了火一樣。他按按肚子,轉開目光不去看火上的烤肉,小心地問女人:"你怎麼了?」
女人臉上一直沒有任何錶情,這時候才回答:"我丈夫死了。"她的聲音很輕,幾乎就只是嘴唇蠕動了一下,要不是小麥就坐在她旁邊而且耳朵好用,根本就聽不見。
"你,你怎麼知道?」
女人臉上終於露出點悲傷的神情:"我知道……來不及了。那些混蛋不讓他喝水,渴死了,就沒法維持到回寨子……我知道,他死了……」
小麥聽得很糊塗,只好安慰她說:"人七天不喝水才會渴死,我們一走,警察這時候肯定找到他們了,不會死的。」
女人苦笑了一下,轉過臉來看看小麥:"你很倒楣。」
小麥愣了一下,過了一會點點頭:"是啊。"確實是很倒楣,不說露水姻緣,也不說短命,就說這一車人,怎麼就單單挑上了他?
女人又把臉轉過去看著遠處:"你看見前面那兩棵大榕樹了嗎?那就是古道的入口。」
小麥極目望去。前方的樹林里,確實有兩棵巨大的榕樹,似乎比他們現在坐著的這棵還要大。女人伸手撫摸著榕樹的板根:"這是碑榕,那是門榕,看見碑榕就到了古道,走過門榕就進了古地,只能向前,不能退後。"她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走過門榕之前,你要逃出去,否則--只好看你的運氣。對不起,我要給我丈夫報仇,如果我有別的辦法,不會帶你們進古道。"她說完這句話,就站起身子走開了。
小麥愣在那裡。女人的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她說要給丈夫報仇,這意思很明白,她要殺了這六個歹徒,領他們進古道,就是殺他們的方法。她屢次叫他逃走,其實她肯定知道他是外地人,很難在山裡走出去,這就是說,即使在山裡迷路走不出去,也比進古道強。這個古道到底是什麼地方?
雖然是白天,小麥卻起了一身的寒戰。因為他忽然把剛才的幾隊螞蟻和女人所說的"只能向前不能退後"聯繫了起來,那些螞蟻都向著一個方向爬走,是不是也因為只能向前呢?
六個歹徒吃飽了,把剩下的一隻兔子割下好肉另外烤著,才叫小麥和女人過去。女人只喝了一口湯就不動了。小麥餓得厲害,費勁地啃著那些連筋帶骨頭的剩肉,一邊還在思索女人剛才說的話。女人看了他一眼,拿起根樹枝在地上亂划,划幾下就用腳抹平,然後再划。小麥發現她是在划字,劃一個就抹掉一個,他把她划的字連起來讀就是:過門榕,不吃活物。蟲咬蘑菇可吃。
小麥嚼著那些很難嚼爛的肉,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是女人在告訴他如果逃不出去走進古道,要注意什麼,但他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吃活物,活物里有什麼呢?有毒?可是活的東西,又怎麼會有毒呢?難道是像河豚一樣,洗不幹凈就會中毒?
軍師把那些兔子肉烤好裝進背包,就招呼起身上路,仍舊是把女人和小麥夾在中間。肚子里有食,走得格外輕快,沒半個小時,小麥就看見了前面那兩棵巨大的門榕。兩棵榕樹都生出無數的氣生根,有些氣生根扎入地下又長出小樹來,綿延百餘米,全是這些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樹根,竟然像圍牆一樣擋住了去路,只在兩棵主幹之間,有一個僅容一人的空隙,果然像是門一樣。不過這"門口"生滿了齊膝深的野草,顯然是很久沒有人走過了。
小麥心裡砰砰亂跳,他假裝扭了一下,扶著一根樹根站住,眼睛左右看了看,卻找不到可以逃跑的機會。他一停下,背後的橫肉就用槍口捅了他一下,惡聲惡氣地說:"幹什麼?快走!」
"扭了腳,活動一下。"小麥假裝活動腳踝,四下打量。林深樹密,如果是黑夜,逃出去還是有可能的,可是現在是白天,林子里很難走,如果他要跑,能稍微逃遠一點,這些樹就可以掩護他,可是--小麥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別說逃遠一點,只要他現在往旁邊走出三步,軍師就會開槍打死他。
"快走!"橫肉又捅他一下。
"馬上,我系一下鞋帶。"小麥彎下腰繫緊鞋帶,還是得試試,雖然女人說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但門就在這裡,如果他剛進去就找到機會逃,那再退出來應該還是可以的?小麥心裡想著,手上繫緊鞋帶。這時候,他忽然發現站在他身後的橫肉鞋子上糊了一層半透明的東西,因為夜班裡大家的鞋都沾滿了泥所以看不出來,但現在他離得這麼近就看了出來,那是一層細小的,半透明的,身體扁平的蟲子,而這種蟲子,他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