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桃夭灼――木瓜
()這一天,我又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梆子敲響時,已經過了巳時,也就是上午九點多了。最近我學會了辨認古代的時間,並和現代的時間結合起來。
簡單梳洗了一下,我起身去梅苑練琴。自從上巳節后,我很多天沒有去馬場了,也沒有再見過霍去病。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自己也說不出因由。
不過聽趙嘗說,近些日子,羽林軍在長安校場加緊訓練,馬場上肥碩的馬匹被衛青盡數挑走,一些騎奴也被選入編製,看來朝廷要有大動作了。劉徹是個將帥之王,很擅長用將點兵,雖然我並不欣賞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擔得起偉大二字。
我調動腦子裡的歷史知識,盤算起來,霍去病十八歲那年,也就是今年,他第一次參加了對匈奴的戰役,取得勝利后,漢武帝乘勝追擊,同年又打了一場。
霍去病一戰成名,封侯拜爵,勢頭銳不可擋,不久就會和衛青齊名,官拜大司馬。因為以前很感興趣,這段史料我曾經仔細研究過,歷史上這場戰役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它叫,漠南之戰。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潮澎湃,激動地有些不能自已,彷彿鐵馬金戈的廣袤戰場就在眼前。要打仗了么?我沒有經歷過戰爭,雖然常在電視上看到,但是身臨其境又是另一番感覺了。
我站在梅苑前,仰頭望著藍天,天空依舊晴朗明媚,梅苑中依舊絲竹聲聲,我依舊睡飽喝足悠閑不已。可對很多人來說,這將意味著災難和死亡,戰爭中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心情忽而變得沉重起來,也許這些事情離我太遠,用不著我操心,自有帝王英雄運籌帷幄,而且,至少我知道,結局是勝利。
今天梅苑中歌女不多,也許是我來的有些遲了,很多人都已練習完畢。翠縷也沒了人影,梁公子正在和那幾位琵琶女子合著曲子。見我來了,並未停下,直衝我點了點頭。
我坐在琴旁,沒有看他。我總覺得這個人不一般,永遠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猜不透摸不著,所以我盡量不去招惹他。
雙手攀著琴弦,腦子裡還想著即將到來的戰爭,忽然有了靈感,心中的旋律指引著手指的撥弄,琴聲悠然響起,曲子哀傷低沉。
離開家園的年輕士兵,戰火紛飛流離失所的難民,失去親人的老弱婦孺,我隨著琴聲幽幽唱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這首無衣我只記得前面兩句,反覆唱著,忽然間,梁公子接著我的歌聲,將最後一句唱了出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他凝視著我,那眼神和平時有所不同,褐色的瞳仁更加深邃,臉上的笑意隱隱有幾分蕭索。等到歌女散去之後,梁公子坐到我旁邊,他似乎已經發現,我總是喜歡一個人留下來。
「李姬很關心國事。」他淡淡說著,眼神飄向窗外,他說話時不喜歡看著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不關心么?」他每次叫我李姬的時候,總是揚著聲調,好像看透了我一般。而霍去病每次這樣叫我,卻讓我覺得踏實安心。
「我似乎根本不了解你。」他轉過頭,看著我的眼睛,嘴角翹起,像是嘆息地說道。
我又是一陣無語,最怕別人提到以前的事情,這個時候,沉默是金。
「你認為接下來朝廷將會怎樣?」他公然問起戰事,而且問一個歌女這些問題,實在是不合常理。
「攻打匈奴,收復失地。」我定定地開口,雙手在琴弦上用力一撥,錚地一聲長鳴,回蕩在午後的微風中。
他有一瞬間的怔忡,被我捕捉到。他並不答話,起身走到另一架古琴旁,低頭撥弄了起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我靜靜聽著,可是聽了一會,我就坐不住了。這首詩經我有印象,但是具體歌詞卻不記得了。當我反覆聽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木瓜…那麼上巳節那晚,我隨手贈給霍去病的「禮物」,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定情信物!
我抬頭看他,只見他嘴角掛著一抹笑意,一邊唱一邊用眼睛瞟著我,顯然他是故意唱給我聽。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呢?
我臉上灼熱發燙,又想起當時的情境,我更加覺得羞愧不已。我送什麼不好,偏要送木瓜。幸虧我沒有收他的玉佩,要不然真是百口莫辯了。
我紅著臉坐在地上,梁公子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很滿意,停下歌聲,望著我說道,「不知李姬的木瓜贈與何人?」
「送到肚子里去了!」我摸了摸臉頰,忿忿地說道。
「霍公子定然不捨得吃掉它。」他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我,語氣中帶著笑意。
「不就是送錯了東西,我找他說清楚就是了,很可笑嗎?」我抬起眼帘盯著他,這些細枝末節有這麼重要麼,古人真是迂腐。
「那你要先問問這裡,是否真的想要回來。」他緩緩走到我面前,拿著竹簡輕輕點在我心口處,等我抬頭時,人已經走了出去,我盯著他遠去的衣角,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我心裡真的不想要回么,我當時只當普通禮物送給他的,那現在呢,要還是不要?我內心掙扎著,朝廷就要開戰,霍去病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為了這種小事去打擾他,我是不是有些太小家子氣了?
思來想去,決定先去馬場看看,說不定能碰到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換上那套被我改制過的襦裙,我一個人去了馬場。午間馬場的人並不多,馬圈內有幾名騎奴在刷馬,趙嘗不在其中。沿著外圍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有幾匹駿馬從身旁馳過,我現在已經不再懼怕奔跑的馬匹了,甚至想試一試騎在馬背上的滋味。
「公孫,上次抽選的馬匹如何?」
「膘肥肌健,鬃短蹄壯,很適合長途奔襲。」
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回頭只見一身戎裝的衛青,從西邊的通道中走了出來,身旁是一名同樣裝束的中年男子,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暗紅色的內袍,護身鐵甲在陽光下泛著金光,鹿皮長靴護膝,玄色披風在身後擺盪,一手握住腰間的佩劍,戎裝下的衛青散發出逼人的氣度,這才是那個馳騁戰場的鐵血將軍!
我不禁有些痴然,等到他們走近了,才反應過來,連忙低下頭退在一旁。
「女子,你也會騎馬?」那名中年男子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渾厚的嗓音響起。
「我?」抬起頭,只見衛青和那名男子站在我身前兩步遠。
「李姬,這位是公孫大人。」衛青突然開口,像是介紹朋友一般,我看向他,那張一向冷峻的臉龐上竟然有淡淡的笑意,我恍惚間以為是錯覺,衛青的笑有一種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是經過歲月沉澱后的風華。
「拜見大將軍,公孫大人。」我屈膝行禮。
「呵呵…你這身打扮倒是很利落,頗有巾幗之風。」公孫大人爽朗一笑,他的嗓音蒼勁嘹亮,就像大漠中的駝鈴。
「呵呵…」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跟著笑了笑。我連馬都不會騎,巾幗這個稱謂我可擔不起。
衛青和公孫慢慢走遠,我偷偷看著他們的背影,兩人還在熱烈地談論著,剛才聽他們說起戰馬,看來我的猜測沒錯,他們在為作戰準備。
公孫大人…他應該就是公孫賀,我依稀記得有這個人物,而且還當過將軍,看起來和衛青關係不錯。
我趴在欄杆上,四處看了一會,馬場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可遠處的小徑里突然奔出兩匹駿馬。
「慢些,我跟不上了…」一名女子清脆的笑聲從遠處傳來。
「當心,別摔著…」我正準備扭頭回去,卻聽到了這個清澈而熟悉的聲音。我又轉回身去,看著馬場上神采飛揚的兩人,我十分後悔來到這裡。乾笑了兩聲,我這應該叫做自作多。誰還記得那個木瓜呢?不過是兩銅幣一個的路邊玩意兒。
我沿著內圍快速朝出口走去,一心想逃離這裡。
「啊!馬兒別亂跑!」身後響起那女子慌張的叫喊聲,我回頭只看見一匹駿馬朝我飛奔而來,馬上的女子左右扭動著,使勁拉著韁繩。
「啊…」我向左邊跑去,可我的體力怎麼能比得過健壯的馬匹呢!我邊跑邊回頭,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瘋狂地揚著蹄子。
「李姬!」身後的霍去病喊了起來,我顧不上回答。「把手給我!」他又喊道。
他策著馬,奔到我的右邊,伸著胳膊沖我叫喊,我拚命去抓他的手,身後的馬蹄眼看就要踏上來了,我眼睛一閉,心想這次會死的很慘。
身子一輕,我覺得好像飛了起來,再睜開眼我已經側身坐在馬上了。我猛地回頭,臉頰蹭在他胸前。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還沒緩過神來,離得太近,我有些看不清楚。
他雙臂將我環抱著,手裡提著韁繩,我整個人緊緊貼在他懷中,鼻子里傳來一陣乾爽的味道,像是太陽暴晒過的青草香。
「沒事。」他輕聲問道,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耳邊。
我看著旁邊的女子,心裡不由地一陣不快,使勁用手推了推他,掙扎著要下去。
「別動。」他雙臂一緊,我竟然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張小姐,我約了李姬,先告辭了!」他調轉馬頭,沖著張小姐微笑著說道,我抬起頭,看到他彎彎的睫毛在陽光中閃動。
「霍公子!」張小姐尖聲喊道,駕著馬來到我身邊,瞪著我。我這才仔細打量著她,她一身白色短襟打扮,髮髻高綰,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倒也是個美人兒。
「先告辭了!」霍去病雙腿一夾馬肚,駿馬瞬時奔了出去。我緊緊抱住他的腰,生怕被甩了出去,也顧不上狼狽的姿勢。
坐在馬上的感覺很奇妙,一邊是擔心自己會掉下去,一邊又有一種馳騁的快感,微風迎面撲來,我的長發隨風揚起。
「唔…你的頭髮…」只聽見霍去病嘟囔著,我抬起頭,只見烏黑的髮絲飄在他臉上,他雙手護著我,只能使勁晃著頭,想要掙開這些擋路的髮絲。我不禁偷偷笑起來,他無奈地垂下眼眸看著我。
我伸手撥開他臉前的頭髮,將我身後的長發攏到胸前。手指觸到他溫暖的肌膚,輕輕顫動了一下,有種莫名的情緒翻湧著,指尖彷彿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你要帶我去哪?」我伏在他懷中問道,身體顛簸著。
「一會便知!」他故作神秘地笑道,加快了速度,烈風將他清澈的聲音吹散開去。
我們已經奔出了馬場,順著那條筆直的小徑奔跑著,原來馬場外面還有這樣的通道。路旁白楊樹齊齊掠過,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露下來,在我眼前晃蕩。
路旁的景緻變化著,他竟然奔出了城門。視野開闊了起來,我感到馬速放慢,依稀聽到有流水的聲響。
「到了。」他慢慢停下馬,我從懷中掙出,眼前的風景讓我不禁讚歎。
高崗立馬,面前是一條廣闊的大河,深藍色的河水翻滾著流向遠處,抬眼望去,水天相接,滿目蒼茫,陣風卷著水汽迎面吹來,我的胸中豁然開朗,彷彿隨著奔騰的河流,飛往遠處。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不禁轉頭看向霍去病,他神態肅然,舉目望著遠處,那一瞬間我覺得他變了,再不是那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
「這是什麼地方?」我幽幽開口,望著浪花翻滾。
「渭水南岸。」他低頭看著我,清澈的眸子波光瀲灧,「你可喜歡?」我愣在馬上,鼻子突然酸酸的,有股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長安城,渭水畔,我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時空,終究來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