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幾度輕飛舞――密會
()少婦慵懶地抬起眼眸,輕輕擺了擺手,侍婢魚貫退下。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我並不敢抬頭,生怕犯了什麼忌諱。
「瑤歌,過來坐罷。」平陽公主語氣柔和熟絡,我心中疑惑著。抬起頭,竟看到她對我微微一笑。
平陽公主有四十歲的年齡,體態豐滿,韻致猶存,絳紫色更襯出她高華的氣質。
她如今應該是寡居,不過日後就會改嫁衛青,腦海里浮現起那張堅毅的面孔。不禁猜測,他們之間的愛情又會是怎樣的呢?
昔日的公主和騎奴,未來的大司馬和長公主,人生的際遇真是萬分玄妙。
「哦。」收回思緒,我緩步上前,瞥見旁邊的軟墊,起身跪了上去,正襟端坐,面對著平陽公主。
她看著我的舉動,笑了笑,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龐,「你瘦了,身子好些了罷。」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我有些吃驚,主人和婢女可以這樣交流么?看著她溫柔的目光,心裡不禁沁出一絲暖意,忽然想起了我媽,鼻子酸酸的,我有些哽咽地說道,「好多了,多謝公主關心。」
「傻女子,不哭。」平陽公主將我拉至榻上,坐了下來,「你大哥拜託我照拂你,看到你這樣他定會心疼的。」
大哥?我不是公主府的歌姬么?
我想了想,終究沒有開口。難道要我說失憶了?弄不好還要出什麼亂子,索性一裝到底。
「嗯…讓公主掛心了。」我側過臉頰,一手輕輕拭淚,這副模樣我見猶憐。
「你出落的愈發俊俏了,日後…呵…」平陽公主拉起我的手,別有深意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仍舊保持著溫婉的笑容。
這一通談話下來,讓我感覺很累,彼此應承著。若只是主僕關係,那我便極力恭敬就好,誰知道層層相套,剪不斷理還亂。
古人說話又繞著彎子,一個頭兩個大。
從正廳走出來時,日已西斜。門口的侍者也沒了蹤影,我茫然四顧,曲徑錯綜盤繞,頭腦發暈,只記得那片松樹林。
我在樹林里尋索著,心裡頭想著我那個不知名的哥哥,兜兜轉轉。回過神來,我才發現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小徑。
天色昏暗,我完全迷了路。遠處一盞燈籠慢慢靠近,我像是抓住稻草一般,趕忙跑了過去。
我激動地看著眼前的青衣小婢,「請問你知道…」話到嘴邊,突然發現自己很失敗,我並不知道住的地方叫什麼,這可怎麼問。
青衣小婢疑惑地看著我,我訕訕地笑了笑,硬著頭皮接著說道,「你知道歌姬們在哪裡住么?」
「你向西走,梅苑就在攬月後頭。」說罷匆忙離去了。
「攬月…」我默念著,名字倒是很雅緻,想必也是尋歡作樂的地方罷,公主府的生活真是奢靡。
宮燈初上,屋前的石燈陸續被點亮,小徑上映出我搖曳的身影。
我踏著石階緩緩走著,發現已經到了路的盡頭。前方不遠處是一座兩層的閣,上燈火通明,依稀能看見人影晃動。
這是哪裡?靠在柱子上,閣中燈光忽明忽暗地投下,我站在陰影里,心中一陣頹然。
這盛世的繁歌,這極致的榮華,卻和我沒有半分關係,我只是一個局外人,卻走進了他們的故事。
「淮南王果真有此謀逆之行?」上人的談話傳了下來,聽到淮南王三個字,我不禁精神一振。淮南王劉安我是知道的,西漢有名的治學家,他才氣過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個典故便是由他而始。
可惜最後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謀反失敗,自殺謝罪。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世子劉遷府中…」聲音低了下來,我踮起腳尖,能窺到歷史秘密,心裡小小地興奮起來。伏在梯的拐角處,想要聽的更清楚一些,難道這和淮南王謀反有關么?
「如此說來,雷被所言非虛。」又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
片刻后,上安靜下來,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角摩擦之聲,窺聽地正起勁,卻沒了下文。我貓著腰,正準備再走近一些,忽然聲音又響了起來。
「今日之事,萬不可泄露旁人,但憑聖上決斷。」
「汲黯大人請放心!」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話語間討好的意味明顯。
腳步聲響起,我才反應過來,我無意間竟然撞到了密會。如果被發現,我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這裡,我趕忙轉頭跑了出去,上的人陸續走了下來。
我不認路,這可怎麼辦!我看著走來那條路,不能過去,肯定會撞到一起。情急之下,我鑽進旁邊的花叢中,蜷縮著蹲在地上,枝芽勉強遮住我的身子。
只見上走下三個身影,看不清面目,我心裡不停祈盼著他們快點走過去。
就在那幾人將要轉角的時候,其中一人忽然回頭,向我這邊看過來。我心頭一窒,額頭上浸出絲絲冷汗。
我緊張的渾身顫抖,身旁的樹枝發出簌簌聲響。
另外兩人拜別後便離開了,剩下那人卻折了回來。我緊閉雙眼,心中一橫,將頭埋在膝蓋里。
「何人在此?」我感到後頸上傳來冰涼的氣息,抬起頭,眼角瞥見身後人的影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聲音顫抖著,戰戰赫赫地答道,難道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我轉頭看去,寶劍的寒芒在月光下森然刺目。待我看清來人的面容后,卻更加吃驚。
「衛…大將軍…」我慌亂地解釋著,希望衛青能念在我們也算有一面之緣,放我一馬。
他舉劍的手向後撤開一些,微微揚起頭,沉聲道,「是你。」
我直直地盯著他,「我迷路了,本想到梅苑,卻找錯了地方。」
他見我毫不避忌地和他對視,顯然有些意外,眉頭微蹙,卻不開口,看起來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不相信,一劍殺死我。」我迎著他走過去,雙手握住劍鋒,舉在我的胸口處。鋒利的劍刃劃破了我的掌心,我忍住疼痛,保持著面容上的冷靜,緊緊盯著他的眼眸。
僵持了片刻,我感到他的力道鬆了下來,緩緩放開雙手,殷紅的血液順著指尖流了下來,我知道自己今夜逃過一劫。
「你不曾見過我。」他將寶劍插入劍鞘,兩鬢的纓絛隨風擺盪,目光凌厲地掃過我的臉龐,似在等我的答覆。
「我明白。」我向他福身拜過。
「先將血止住。」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布帕,遞給我,語氣柔和下來。
接過手帕,我胡亂纏在手掌上,抬起頭,衛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你知道梅苑在哪么?」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後喊道,這緊窄的裙裾差點又將我絆倒。
他側頭盯著我大大咧咧的姿勢,神態卻釋然下來,指著前方,「岔口的北邊便是了。」
「謝謝!」我不顧他詫異的神情,飛快跑了出去。
連梅苑都知道,看來衛青對平陽府很熟悉嘛,她姐姐也許就在那裡住過。到底有什麼事情,要在深夜密謀,而且地點偏偏選在公主府上。想了一會,便覺得左右和我無關。
果然,沿著他所指的路徑,走了近百步,就聽到一陣絲竹之聲。
和我想象中的有所不同,梅苑並不是一處典型的宅院,觸目所及,木製的建築,卻沒有牆壁,房角的石柱支撐起高高的屋檐,四周垂著青紗帳簾,在風中輕搖擺盪,配著滿園的嬌艷紅梅,別有一番出塵脫俗的雅緻。
循著樂聲,我緩緩走入,穿過琉璃珠簾,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聲響。我捧著這些剔透的珠子,用纏著布帕的手掌輕輕揉搓著,我喜歡聽它們發出的脆響。
「原來是李姬。」隔著珠簾,一名黃衣女子倚欄而立。
我撥開帘子,只見那女子雙手捧著一副五弦琵琶,斜睨著我。
「嗯…是我。」我一面打量著身前的女子,一面思索著如何問路。
「喲,病西施身子大好了?」說話間,又一位同樣裝束的女子掀簾而入。
「人家身子金貴,比不得我們。」抱著琵琶的女子輕蔑地一笑,略帶挑釁地看著我。
「雖說生了病,也不可不修儀容,散發素麵,像個什麼樣子!」另一名女子瞥了我一眼,轉頭對著琵琶女輕輕嗔道。
聽著這無聊的對話,我只能默不作聲,理了理散亂的髮絲,心裡暗暗發笑,她們語氣中酸溜溜的味道再明顯不過了。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打斷她們的對話,「請問,翠縷住在哪裡?」
那兩名女子驚訝地望著我,眉毛輕挑,相互對視了一眼,竟哧哧地笑了起來。
「原來腦子病壞了。」琵琶女子一手掩著嘴角,晃著身子。
我尷尬地絞著袖子,她們說的沒錯,「我」不僅病壞了,連性命都賠上了。她們並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我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瑤歌你怎麼在這裡!」翠縷的聲音天籟一般傳入我的耳朵,我連忙轉身,終於見到熟悉的面孔了,這一天真是讓人糾結不已。
「我迷路了。」拉著翠縷,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翠縷看著那兩名黃衣女子幸災樂禍的模樣,欲上前理論,我伸手拽住她,搖了搖頭。
「我們走。」翠縷頭也不回地拉住我,快步走了出去。
「趙姬兩姐妹真是欺人太甚!」走到屋外,翠縷忿忿地說著。
「你怎麼趕過來的?」我隨口問道。
「我去找你,見你不在屋子,便出來尋你。」翠縷攏著袖口,側過身子。
我將今天公主召見,迷路的事對她仔細講了出來,唯獨密會之事避過不提。
翠縷告訴我,我住的地方叫做青雪居,平陽公主看重我,所以讓我單獨居住,而翠縷和其他歌女住在青雪居旁邊的紫園。
其實梅苑就在青雪居的前方,只是隔了一座花園,害我繞了那麼多圈子。
「你的手怎麼了?」翠縷抓起我受傷的手,尖聲問道。
「路上摔了一跤,劃破了,沒事的。」我縮回手去,怕她追問。
「再過幾日,公主府將有一場大宴,大將軍和霍公子都會來呢。」翠縷伏在我耳邊,神秘地說著,遞給我一個曖昧的眼神。
「我也要參加么?」心裡又暗了下來,我並不想拋頭露面,這些事情我太過生疏了。
「那是自然,你的歌聲和琴藝是最出色的!」翠縷握著我的手,興奮地說道。
我點點頭,無奈地笑了笑。
「養好手上的傷,明日一起去梅苑練歌。」翠縷回身叮囑我,便匆匆離去了。
推開房門,我感覺渾身疲累,直挺挺倒在榻上,心裡煩悶不堪。本想一直平靜地過下去,如今卻惹了一身麻煩。歌舞這些我並不擅長,雖然學過古箏,但也不知道是否能派上用場。
又想起衛青那別有深意的話語,他會如此輕信我么?那凌厲的目光在眼前晃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翻過身來,壓著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我猛地坐了起來,又是這個夢境!
一定是她引我來到這裡,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她能帶我來,一定也能送我走,我要回去!
「你在哪?出來見我一面!」我在屋子裡叫喊著,四處搜尋她的影子,不論是人是鬼,我現在迫切想找到她。
「我知道你在這裡!」我被桌子碰倒,扭頭對上那面銅鏡。
鏡中女子笑了起來,我抑住心頭的恐懼,趴在鏡子前,緊緊盯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機械地張開口,聲音從嘴裡傳了出來。
我使勁搖著頭,驚恐地睜大雙眼,「不是的…」
坐在地上,我的心臟狂亂地跳動,屋子裡寂靜無聲,只有一簇燭火擺動著,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走回床榻,抱著被子,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很孤單,我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