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十二)
薛凌目光看在外頭,防著有人立時進來,齊清霏說話連哭帶喘含糊不清,她只聽得個大概。
行軍修整多不過半個時辰,薛凌道:「先別哭了,我有事說與你。」
齊清霏止住哭聲,仰臉問:「什麼事?」又皺著眉輕推著她道:「你昨兒怎麼不叫我,我都沒認出來你來。」
「我來這有些不好說的原因,你回了城,當以前不認識我。」
齊清霏直起身,退後些許,奇道:「這是什麼道理,哪有我不認識你。」
薛凌收回目光,道:「城中有些人,與我有過節,若是知道了我的過往,不會放過我。」
齊清霏登時站起,驚道:「是這樣。」她作恍然大悟,偏頭問:「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像以前在我家是不是。
那時候你也能讓爹爹知道你是誰,是不是這樣。啊...
三姐姐,我爹死了。」
齊世言是死了,而且死的比較難看點,果然是知道了。薛凌抿了抿嘴,只「嗯」了一聲。
於是齊清霏又嗚嗚聲哭,道:「家中堂兄說與我,爹爹回京中死了,三姐姐你當時在不在京中,怎麼他又回京中去,又不說一聲。」
薛凌握了下手掌,道:「不在。」眼下不是說話之時,要是說自個兒在京中,半天掰扯不下來,只能先忽悠了事。
「那三姐姐去哪了?那是你就來這了嗎?你走的時候...」齊清霏擦了淚水,雙眼亮汪汪看與薛凌,問:「蘇哥哥怎麼樣?」
「他挺好。」
齊清霏拍了巴掌,歡快轉得一圈,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就快回去了,沈將軍說,等擊退胡人,我就是真正的將軍了,到時候回去....
哎呀...」她忽地落寞,瞧與薛凌低聲道:「我忘了,他們說沈將軍的妹妹沒了。」
薛凌又看了看外頭,道:「你不要再喊我三姐姐,免得給人聽見,在寧城裡頭,少與我糾纏。順便...」她指了指那倆趴著的畜生:「看好你的狗。」
齊清霏跟著回頭看了眼,辯解道:「不是我的狗,是三姐姐伱的狗,當時你養著不要了,我替你養著呢。」
薛凌壓著不耐揚手:「不要叫。」
齊清霏仍有些不明所以,眨巴陣眼睛委委屈屈勉強應了,甚是不喜樣。薛凌想不出別的話安慰,撇開臉道:「沈元州妹子死了不好嗎,你為她傷什麼神。」
齊清霏氣的跺腳,道:「有什麼好,我又不是爭不贏她,為什麼要她死了,她活著才好,我就是比她好。她死了,我怎麼比她好?三姐姐你怎麼這麼說話?」
薛凌垂頭,忍的手都在抖,只說這人和舊時丁點沒變,她咬著牙又重複道:「說好了,不要喊我三姐姐。」
齊清霏方回神自個兒失言,雙手捂著嘴巴悶悶道:「哦,記住了,那我喊你什麼。」
「薛凌。」
「薛...哎呀」她瞬間放開嘴巴,道:「你以前不是說這名字不能讓人知道,你怎麼肯讓人知道了,那是不是蘇哥哥也好了,你們都好了?太好了。」
她復蹲下,笑道:「那我可以喊你薛哥哥,薛哥哥,你扮作哥哥樣做什麼。」
薛凌喘氣道:「不要與我太相熟,你來寧城多久了,什麼時候回去。」
齊清霏怏怏退開,跪坐在地上道:「來了好些日子了,我才不回去呢,你不會真是來綁我回去的吧。」
她複眼紅,念叨道是「家裡根本沒人,為什麼非得回去」,又道:「三姐姐無論如何不能抓我回去,你抓我,我也要再跑來的。」
薛凌沉聲道:「我說最後一遍,不要喊我。」
齊清霏有些嚇住,愣了愣,點頭道:「忘了...」
薛凌指了指外頭,道:「說好了,你泄露我身份,咱們要死在一處。你也不不能在寧城久留了,過幾天就回去吧,好了,別再說話。」她又指了指那倆畜生,冷道:「那倆,你看穩了。」
齊清霏點頭,薛凌起了身,指著桌上幾碟麵餅果子道:「自己吃,吃完該幹嘛幹嘛。」說罷捂著腦袋往外,想與霍知討個商量,趕緊將這蠢貨送走。
才要邁腳,齊清霏扯了她衣襟,小心翼翼道:「三姐姐,你等一下。」
薛凌喘了兩口氣才回頭,道:「什麼事。」
齊清霏怯道:「三姐姐,我就是記起,你...當時瞞著別人來我家,是因為我爹不好。你來這,是不是也有人不好?」
薛凌將衣襟抽出來,道:「不干你的事,你不要過問。」
她趕忙出了門,齊清霏在原地獃獃坐了一陣,蹙眉抖了身上塵土站起,看了眼桌子上,根本沒什麼胃口。
追出門,聽見薛凌正與旁人商議行腳,用的是男聲。方記起昨晚聽到的聲音也是這個,以前只知道三姐姐扮男子像,沒料到聲音也學的像。
她又緊盯著薛凌打量了一陣,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回屋撿了幾個饅頭往狗嘴裡塞。
薛凌將情況大致說與霍知,末了道:「有沒有什麼法子弄走,我勸是不行了。」
霍知斜斜往屋裡瞅了瞅,瞧見齊清霏一手撐在豹子嘴裡,一手直接往喉嚨里塞東西,笑道:「她知道豹子吃肉嗎?」
「不知道。」
霍知隔了一會才道:「那是有些難辦,不然在下去提醒她些,到底是見血的物事,再是相熟,若是錯手咬著了...」
薛凌抬眼,盯著他道:「亂咬人的畜生活不長,就算我曾經養過,也決不能再養了。」
霍知頷首,笑道:「依小少爺所言,只能多防備著。」
薛凌道:「如此最好。」
說話間到了時辰,霍知前往傳話叫了吳棟聚兵再行上路。陳澤從人群里轉回來,看到齊清霏雙眼紅紅,登時大驚衝出來朝著薛凌喊:「那姓趙的小子,你怎麼她了。」
齊清霏緊跟著轉出來推了他一掌,氣道:「要你管,要你管,那是我新認得哥哥,干你什麼事。」
這會總算喊對,薛凌白眼冷冷看與兩人,道:「你們走不走。」
「走走走。」齊清霏撇開她上了馬車,陳澤忙跟著去追,算是放過了這茬。他屯糧的倉子並不遠,出城后小半個時辰即到。
這裡到底還在沈元州治下,非無主之地,其莊子上也有壯年家丁十來人守著,甚是太平,根本沒有什麼流民生亂之說。
糧食盡數裝到推車上,齊清霏沒見過這等事,跑前跑后不著邊,陳澤遞了根空心尖頭竹管給薛凌,咬牙道:「那個齊將軍,我喜歡的很,你與她怎麼了。」
薛凌接過竹管,趁手插進糧袋,然後抽出,將竹管內東西倒在手上,俱是雪白米粒。
吳棟拿來個布袋子,薛凌將手中米倒進去,道:「精米,干,圓,凈,記一等。逢五抽一,」說著將那根竹管遞給吳棟:「去查吧,無誤咱們就回城。」
軍中糧草進倉,皆有品階數量要求,驗糧以此法,防投水或摻沙以騙官。倒不是不信任霍知辦事,但她既來點東西,出點漏子得和沈元州掰扯半天,做到位些更好。
吳棟點頭,接了竹管去。陳澤湊上道:「哪有逢五抽一這個抽法,你這扎漏了袋子,路上灑了算誰的,這年頭,弄點東西不容易。」
薛凌抬手止住他聒噪,回身無力道:「算我求你的,別來我旁兒說話。」
陳澤覺得她昨兒還算正常,今日愈發疏離,結巴道:「怎....怎....怎麼這是...」
薛凌走得幾步,看著吳棟依言五袋抽一,回來複命說是無誤。她趕緊喊了回,寧肯到了等著開門,也好過路上出亂子進不了城。
眾人得令啟程,陳澤上馬車之前復小跑過來,害怕樣道:「我來時沒問你,你說,咱們不會遇上胡人劫道兒吧,我怕的很。」
薛凌握著韁繩,趴下身子指了指前頭隊伍,重聲道:「看見了嗎?你那點東西,千石,聽上去多的很,城裡有多少人你知道嗎?營兵者以斤糧計,你算算,夠吃幾天。
你再算算,為了這麼點破爛,胡人是不是昏了頭了,繞整個城來打劫這玩意兒。」
霍知瞧出她已有火冒三丈之勢,在旁勸道:「陳兄莫急,你是多心了,你看王上只點一官人來,說明大家都料得此行順利,不必太過緊張,咱們趕緊回吧,耽誤進城不好。」
陳澤諾諾,有些不服氣樣看與薛凌低聲道:「什麼以斤糧計,你那是飽漢子當然以斤糧計,要是快餓死了,每天能有一兩米就不錯了。」
薛凌已上了馬,道:「你說什麼。」
霍知還待勸,陳澤高聲道:「我說每天有一兩米吃著不錯了,你怎麼算的斤,誰能吃上一斤。」吼罷一溜煙兒跑去了馬車,活像是唯恐薛凌跳下馬宰了她。
霍知與薛凌道:「咱們走吧,陳兄就是口舌是非多了些,非有意。」
薛凌沒作計較,催著馬上了路,再過昌縣后,因輜重干係,腳程比上午更慢些,她名為押運,免不得在隊伍頭尾來回跑幾趟。
閑著功夫再想陳澤那話,突記起沈元州應該很缺錢糧才對,但昨夜瞧來並非如此。
並不是說城中窮困,而是沈元州原本在蘇遠蘅身上打主意,現蘇遠蘅已經抽身事外,也就是沈元州沒要到他要的東西。
這麼大的虧空,必須要找地兒補出來,他上哪補?
或者是他根本沒地方補,昨夜只是因自個兒初來乍到,怕瞧出端倪,裝的鎮定?
回到寧城時還不到酉時中,這事也算干係到能不能在沈元州身邊呆下去,遙見城門在望,算是鬆了口氣。
下馬之後又與吳棟道了謝,日後不見得還會碰到,但人情留一線也好。吳棟似對薛凌亦有好感,道是「分內之事」,又問:「來日先生領兵,可否點名與我。」
凡軍長以上,所行不限,皆可自主點兵,吳棟提出這個要求不算反常。
薛凌多看了一眼,笑道:「我初來城中,未必能留下來,說什麼來日。」
吳棟稍有失望,呢喃了一句「這樣」。薛凌道:「若有萬一,我必帶你,你叫吳棟,我記得。」
吳棟笑笑與薛凌行了禮,復回隊伍中去,眾人在門外等得些時候,酉時三刻過,裡頭開了門。
薛凌交令與吳棟,入倉之事另有人負責,她自行馬往沈元州處復命。唐澗早在門外等候,見了人來,笑道:「裡頭正說到你,不早不晚,來的正好。」
薛凌含笑未答,心道是定了酉時末回城,算著時間,若還能等早等晚,也與自個兒無關。
唐澗又跑上前兩步,對著齊清霏道:「如何,如何,齊將軍事辦的如何?」
齊清霏不如去時開懷,撇著臉道:「不好,以後不想干這事兒了。」
唐澗聽得奇怪,趕忙上前細問,幾人又說得些許,直到要進商議處時,唐澗方往薛凌身邊提醒道:「今日城頭上情況不太好,你進去了休得胡言。」
薛凌看著他道:「怎麼了,不應該啊,還不到濟河焚舟的時候吧。」
「沒有,是胡人變了話由。」
薛凌止住腳步道:「什麼話由?」
唐澗難得正色,指了指屋裡,示意她趕緊進去,一邊道:「底下有胡人說,拓跋銑和咱們王上有約,現要王上履約。」
「什麼約?」
唐澗輕推了她道:「你進去不就知道了,王上說了,你順利回來,咱們就要共事了,你小子,你姓薛,昨日何故騙我。」
薛暝手稍稍伸出,又強自縮了回去,齊清霏卻上前兩步嬌聲斥唐澗道:「你作什麼推她。」
唐澗左右看了看二人,只當是齊清霏性情可愛,薛凌與之交好,調笑道:「咿,這幫你說話的人還多,推一下都不讓。」
齊清霏自推著薛凌,揚臉與唐澗道:「不讓不讓,就不讓你推他。」
唐澗自作笑聲,薛凌聽得厭煩,仍想著齊清霏既知死了爹,如何還是這般性子。她倒忘了,去歲入齊府時,其實自己也還笑的出來。
瑣事作罷,進到屋裡,才看許多人在,比昨晚還要多上幾個,她皆不認識,沈元州起身迎過薛凌,笑與眾人說了名姓,並沒提及是薛弋寒之後。
又指了一處空位道:「你回來還沒吃過飯,隨意用點吧。」
薛凌看過去,椅子旁邊小桌只擱了兩碟切開的餅子和一壺冒熱氣的水,別的再沒了。
走過去入座后發現齊清霏沒進來,而是歇在了外頭等候,看來是沈元州對她寵則寵之,實則並沒當個兵卒相待,薛凌又稍放心了些。
趙德毅等親信還在此,各自與薛凌見了禮,也有人疑問得一聲:「這名字聽來耳熟,小子家住何處?」
薛凌頷首道:「天下之大,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以後,就要住在此處了,還請諸位照拂。」
立時有了接了聲道:「說的是,來路不問,去路要緊。」又道「聽過薛凌今日鳴鏑之舉,馬上功夫嫻熟的很,看年歲不大,難得。」
嘈雜聲里,劉聿問道:「你今日用的木鏑,正合規制,是巧合還是熟知,尋常行伍人根本接觸不到,在哪學來的。」
「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