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雨中斷髮
忽然,閣中閃過幾道白光,銀白色的閃電彷彿一條條遊走的白蛇,雷聲一個又一個,轟隆聲愈響。這場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要降臨了。
太皇太后睥睨著僵跪在地上的兩人。思緒一轉,回憶起四年前那件隱晦的事。那時,玄燁繼承大統已經到了第四個年頭,明面上她貴為當朝太后,垂簾聽政,掌天下之大權,可是誰也不知她是如何帶著年幼的稚帝度過每一次膽顫心驚。天下初定,民心不穩,朝中大臣明裡一套暗裡一套,有多少人是真正忠心又有多少人虎視眈眈……還沒走出福臨帶給她的錐心苦痛又面臨著玄燁的年幼無知。四大輔政大臣,鰲拜居心不良,勢力日益擴大,遏必隆是名門之後,同樣戰功赫赫卻與鰲拜交好,蘇克薩哈又是個虛與委蛇之流,在朝中威信並不高,唯有索尼,即是首輔大臣,又是三朝元老,早在皇太極時便是朝中重要人物之一,是個當之無愧的忠義之臣。她出於朝政考慮,立索尼的孫女赫舍里氏為玄燁元后,雖然這是一樁政治婚姻,但所幸少年初成的玄燁對赫舍里氏一見鍾情,至此情深不渝。只是……壞就壞在當年還是二阿哥的福全與赫舍里氏自小便是玩伴,繞床弄青梅,是總角之交,情竇初開的二人早已是情投意合,太皇太后這一旨意無疑是棒打鴛鴦。當年福全備受打擊,頻頻日夜跪在慈寧宮門口求太皇太后收回懿旨,更甚者險些與玄燁兄弟反目,鬧得是沸沸揚揚,福全更是帶著赫舍里氏在帝后大婚典禮前夕私奔,終被太皇太后秘密派人暗中抓回……
回想起往事,太皇太后看著低首跪在地面上的二人,眸色輕柔了許多,語中含著涼薄的憂傷,長嘆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明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你們都是何等聰慧的孩子,何苦作繭自縛?」眼角一抬,蘇茉爾即刻會意,支起了窗戶,一時春風拂來,驅散了一室煩悶窒息,「皇后,看見庭中那些牡丹花兒了么?這才幾天沒打理便橫生枝節了,你替哀家去修剪修剪吧。蘇茉爾,取支剪子給皇后。」
蘇茉爾收回看著窗外變了天的目光,眼帶憐惜地看了朱顏一眼,應聲而去。
朱顏靜靜跪在福全面前,身後福全煎熬的深沉悲傷宛如利劍般燒灼著他的後背,生生受著這樣的目光,朱顏心底里沒來由一陣哀傷泛起,楚楚的眼角下方那一顆淚痣彷彿幾要滾落,整張玉容看起來悲凄欲泣。他恭順應聲,接過蘇茉爾呈上的金剪子,出了暖閣。
春風本有暖意,可那大作的風一道道割在朱顏面上時,他只覺涼意襲心,抬眼望天,鉛雲低垂,天際偶有銀光閃爍,打在他的面上,蒼白了赫舍里秀麗的容顏。
一步一步走到一株洛陽紅跟前,高貴典雅的花容已經綻放到了極致,萬物盛極必衰,朱顏幾乎嗅到了它已然悄悄頹敗的氣息,剪子才碰到枯黃的葉,傾盆大雨頃刻滂沱而下,猶如萬山浮動,直壓朱顏。
福全身子才一動耳邊便響起太皇太后的低喝:「跪著!」
他面上的痛楚幾要扭曲了俊逸的臉孔,「太皇太后,求您放過芳兒吧!她……」
「放肆!」太皇太后又是一聲低喝,「皇后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福全啊福全,你糊塗啊!枉哀家如此疼惜你,你卻一味沉溺於兒女情長之中,天下女子何其多,難道在你眼中,除了芳兒,旁的一切都是子虛烏有么?」
福全咳了幾聲,順氣后語聲帶著決然:「天下男子何其多,太皇太后又為何獨獨不忘情於叔祖父?」當年皇太極、多爾袞與太皇太后三人之間的撲朔迷離是人盡皆知,即使深宮隱晦卻也掩不住眾多耳目。
聞言,太皇太后先是猝不及防一愣,待回過神后一時氣喘,手中佛珠狠狠被擲出,「啪」地砸在了福全左臉上,滾落地面,碎了滿地的黑玉。
蘇茉爾驚而下跪:「太皇太后息怒!王爺一時嘴快,定是無心之失……」
福全左臉即刻浮上一層紅淤,他卻恍若未覺,面色如灰對著因盛怒而面色鐵青的太皇太后磕了三個響頭,「孫兒自知有罪,自當受罰,一切都是孫兒的過錯,請太皇太后饒了皇後娘娘!」言畢起身信步走到庭院中,痴痴地注目朱顏,轉身正對暖閣,迎著風雨撲通下跪。
朱顏手中的金剪子險些滑落,獃獃看著福全筆挺的背影,眼中不斷有熱浪滾出,他握緊剪子,迷迷糊糊受著赫舍里體內情愫的影響,痴痴走到福全身側,隨之跪了下去。
蘇茉爾看著眼前一幕,哽咽道:「主子,奴才相信皇后和王爺縱然有舊情卻不可能……」
「哀家豈會不知芳兒不是個明知故犯的孩子,即使如何情深難耐,卻也不可能在這當口犯事兒,福全的一番託辭哀家自然是不信,只是芳兒究竟是為何深夜去了太和殿又為何恰巧被你撞見,你以為哀家沒有疑心么?只怕皇帝耳朵里也早已聽進了不少髒東西。你說昨兒晚上看見此事的只有你一人,卻為何今兒早上便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查!你給哀家仔細查查究竟是誰唯恐後宮不亂!」太皇太后順手操起身旁的檀木拐杖,腳步遲滯地走向內間寢室。
蘇茉爾面色掠過一絲欣然,托著太皇太后的手,細聲道:「是,主子英明,奴才即刻著人暗中探查。」
太皇太后輕嘆,「他們愛跪便跪著去,唉……真是造孽啊!」
大雨如注,赫舍里孱弱的嬌軀哪能經得住風雨的洗滌,不消片刻便已眼前冒黑。福全解下身上藏青披風雙手勉力撐開,遮在了朱顏頭上。
一記驚雷剎那崛地而起,驚醒了朱顏模糊的神智,也不知哪兒剩下的氣力,他揮手打掉頭上的披風,臉上重現屬於朱顏的冷靜與理智,他冷冷道:「王爺請自重,你與本宮早在四年前便已斷了瓜葛,如今王爺實在不需為了本宮如此作踐自身。」
福全聲音發顫:「芳兒……」
雨水順著凌亂的髮絲流淌而下,打濕了朱顏雙眼,他眸色清冷如水,「正如太皇太后所言,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王爺的情意本宮消受不起,王爺再這般糾結不放,無虞是在拿自己和本宮的性命為兒戲!就當是為了本宮著想,還望王爺斬斷情絲!」說著腦中閃過古人割發為誓的行為,揚起手中剪子,揪起肩上垂下的一縷青絲,毫不猶豫剪下,「猶如此發,今後你我各不相干,只當陌路之人!」刀落,手中一綹秀髮被拋向空中,和著雨水,刺紅了福全雙眼。
咬著牙,朱顏兀自踉蹌起身,在轉過身時,愣在原地。
重重雨簾之中,一抹明黃龍紋身影獨自靜默站立著,他手中握著的並蒂蓮竹骨傘猶如雨中盛開的一株絕塵奇葩,朦朦朧朧的面容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漸漸清晰,直至近在咫尺,為朱顏擋去沁寒風雨。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朕來遲了。」玄燁心疼道,抬手去扶朱顏雲鬢中搖搖欲墜的並蒂蓮白玉簪。
看到玄燁時,朱顏心裡五味雜陳,眼前他的柔情與昨夜的暴戾不時參差浮現在朱顏腦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他真的不記得昨夜了嗎?
玄燁眸色一緊,溫柔似水的眸底染上一抹強烈的佔有慾,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有一瞬的停頓,轉而摟上朱顏的纖腰,不受控的蠻力使得朱顏幾要嚶嚀出聲,「朕陪你回宮,」眼神森冷掃過似失了魂般的福全,掠過地上濕透了的斷髮,不可察覺的勝者笑意隱入眼底,「梁九功。」
梁九功自雨中跑出,「奴才在,」接過玄燁手中竹骨傘,躬身撐著傘,「皇上、娘娘,奴才已經吩咐了坤寧宮備下熱水和薑湯,娘娘身子薄弱,得快些回宮換洗才好,步輦還在外頭兒候著呢。」
「嗯,這差事兒辦的不錯。」說著還是為朱顏扶正了發上的並蒂蓮白玉簪,趁其不備攔腰抱起,大步往外走去。梁九功撐著傘緊隨在後,置身傘外,整個身子早已被雨水浸透。
朱顏蹙緊眉頭,只覺有一陣暈眩感襲來,心知沒有力氣抵抗這個懷抱,索性就隨他去了,遲疑地問道:「皇上不生氣?」
玄燁抿了抿嘴,沉吟須臾,終堅定道:「朕說過,信你。」
是嗎?心內這麼一問,終究沒有說出口,末了只淡淡一句:「但願吧。」深沉黑暗襲來,終於臉一歪,昏睡在玄燁懷裡。
雨中,冰冷青石板上,福全目送著他們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半點人影。忽地,他掄起拳頭嘶吼著捶著地面,直到血肉模糊,血水混著雨水四下蜿蜒開去。
坤寧宮耳房之中,宮棠寂靜無聲凝著宮蓮沉睡著的秀麗面容,眼神變幻不定,在看到宮蓮悠悠醒轉時,璀然一笑,「姐姐醒了。」遂趕緊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宮蓮滿臉倦容,坐起疑惑不已地接過水杯,道:「這……怎麼回事兒?我怎麼睡在這兒了?」
宮蓮關心道:「昨兒晚上我見起了冷風,怕姐姐受寒便想抱了被子給你送去,幸好我去了,姐姐是什麼也沒蓋,渾身冰透了,我看姐姐勞累怕你病倒了便背了你回來。」
宮蓮眼中的疑慮並未褪去,「可是……」
宮棠露齒燦笑,「姐姐放心好了,昨兒晚上我替你當值了,今兒早上我也跟主子娘娘說了,主子娘娘還賞賜了這薄荷油給姐姐呢!」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細小青瓷瓶塞到了宮蓮手裡。
手心傳來瓷瓶冰冷觸感,宮蓮的心也隨之一冷,腦子也徹底清醒,看向宮棠的眼睛夾雜著探究和怒意,聲音陡然拔高:「你!為什麼……」
宮棠笑容漸淡:「姐姐是怎麼了?」
宮蓮隨手放下青瓷瓶,豁然掀被站起,怒瞪宮棠:「你又做了什麼手腳?」
宮棠眨巴著一雙無辜大眼,驚詫道:「姐姐說什麼呢?我怎的都聽不懂。」
宮蓮心尖一疼,傷心道:「宮棠,收手吧!主子娘娘她……待我們不薄啊!你怎能……」
宮棠面色突變,轉眼清醇無邪的笑靨竟變得近乎猙獰,「我們?你錯了吧?她對你與對我又豈是相同!她看重你總是多過於我的……你如今是掌事宮女了,而我呢?再說了,姐姐你就別傻了,她待我們再好也終究不過把我們當成兩條聽話的狗,你以為她真的把我們當姐妹了?你難道不明白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宮蓮氣結:「主子娘娘她不是這種人……」
宮棠不耐,再次打斷宮蓮的話:「這種成日看人臉色度日的日子你還真想過一輩子?你難道就不想有朝一日能自己當主子?」
宮蓮呼吸一窒,瞠目道:「你、你難道是想……」
宮棠忽然又露出了明媚笑靨,宛若春風中怒綻的芍藥,「我想什麼不打緊,難不成姐姐不曾想過什麼嗎?姐姐待王爺的情意如此之深,為了他,甘願忍著巨大痛苦,隔三差五把皇后的近況秘密告知王爺,可是王爺呢?」冷笑一聲,「昨兒晚上發生的事兒姐姐還不知道哪!哼,你心尖尖上的人兒眼中始終只有皇后,怎麼,姐姐真的就不恨皇后?」
被人一語道破心事,宮蓮面色刷地一白,身子不穩,朝床上軟軟跌坐而下,惶惶然不知所措。
宮棠注視著宮蓮的眼中帶著可憐與輕蔑之色:「姐姐不為自己著想可我卻不能不為自己著想,」說到這短嘆一聲,語氣變軟,「你明知瓜爾佳氏湯羹中的毒藥是我投的卻沒有向皇后稟報,平貴人小產一事兒也多虧你幫了我,你明明撞見我在平貴人的茶水中做了手腳卻編下那樣的謊言,瞞騙了皇上,姐姐才是真正對我好的人,我心裡是再清楚不過的。」
兩行清淚自宮蓮眼中流出,哭道:「棠兒……」
宮棠別過頭去,極力隱忍著酸楚,尖聲道:「昨兒晚上……我假裝成你,引皇後去了太和殿,她與王爺……」語至此,刻意隱去不說。
宮蓮驚道:「什麼?你竟……這是死罪!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說到最後幾乎聲嘶力竭。
「姐姐放心,我剛剛得到的消息,」宮棠怨毒道,「皇上並未因此遷怒皇后,竟還親自抱了皇后回宮,此刻只怕在路上卿卿我我著呢!哼,沒想到利用了裕親王這步棋竟然還是扳不倒她!皇上對她竟然如此縱容!害我們一番努力盡付諸東流!」
「你們?」宮蓮此刻驚怒交織,身子因過分的激動而簌簌抖動著,「棠兒,你究竟是受了哪個嬪妃的指使?」
「這個姐姐就不需要知道了,」宮棠陰冷道,「皇后早已懷疑你不忠,除掉你是遲早的事兒,你難道還不為自己打算打算?」
宮蓮身子抖得越發厲害,眼前的親妹妹彷彿一夕之間變了個人,早已不是那個天真可人的小女孩了!她卻一直在人前偽裝得那般逼真,連她這個親姐也一併毫不留情地算計進去!究竟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一個惡毒的女子……宮蓮泣不成聲。
「姐姐別這麼傷心。」宮棠心機再深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女孩,眼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姐,即使再怎麼狠心,見到宮蓮如此痛苦也難免心中有一絲不安和愧疚,「我也不是沒為姐姐想過的,眼下坤寧宮你是待不下去了,姐姐應該明白,如果坤寧宮待不下去了,那麼整個皇宮姐姐也將無立足之地,只要姐姐願意,我自有辦法可以令姐姐脫胎換骨。」
宮蓮驚疑未定,隔著淚霧,宮棠的身影彷彿隔了千重萬重,從此遠在天際,她背過身不去看她,閉上眼任由清冷的淚水無聲淌下。
她還有得選擇嗎?
晚膳過後,小信子領著兩個小內監往坤寧宮寢殿中搬了兩盆花,換下了各立於寢床頭尾紫檀花架上的紫玉蘭,一時沁淡幽香四溢,爽人心脾。
朱顏放下手中的書本,抬頭深深吸了吸花香,精神為之一振,望向香味來處,「茉莉?」
當此時宮棠掀了帘子笑盈盈進來:「皇後主子可喜歡?今兒奴才和宮蓮去花房挑新鮮的花兒,宮蓮一眼便看中了這茉莉,說主子您一定會喜歡。」
「宮蓮么?」朱顏眼前忽然浮現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漸漸的,笑意凝固在唇邊,淡淡道:「喜歡,多謝。」
宮棠一怔之後呵呵笑開了:「主子喜歡就好,卻還偏偏又說這些個折煞奴才的話。」
朱顏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