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疑雲重重

第74章 疑雲重重

夜已深沉,坤寧宮雖然四處透著燭光,卻也散不去一股壓抑的暗夜悶氣。後半夜,庭院中宮燈里的蠟燭已無人挑剪,多數萎靡昏暗。玄燁側身凝視枕邊熟睡的人,眼中交雜著說不清的複雜糾葛,片刻后,起身披衣,兀自往外走去。

朱紅槅扇門吱呀一聲打開,梁九功正躬著身子紋風不動站著,似乎刻意在廊下候著,「皇上。」

玄燁如潑墨山水的雙眸眺望著院中昏昏沉沉的宮燈,聲音幾低不可聞:「說。」

梁九功亦低聲回道:「黃鈺反口了。」

玄燁眸色驟然寒冽似冰,屏著呼吸等著梁九功把話說完。梁九功自幼服侍玄燁,一同成長,他長伴君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少年皇帝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之間變幻著的微妙情感。

「奴才用了刑,他說……說……」

玄燁狠狠一敲梁九功頂戴,瞪道:「吞吞吐吐做什麼!說!」

梁九功吞了口唾沫,小心道來:「他打小和小運子、小桂子一同進宮,情同手足,火燒圓月和宮棠不過是為了給他們二人報仇,他以為他們二人是皇后活活給餓死的,他不敢怒對皇后,只得向皇後身邊最得力的婢子下手,後來皇后以他家人性命相要挾,道是只要他指認昭妃為兇手,可保他家人一世榮安,否則將滅了他全族。這個黃鈺素來是個油嘴滑舌的,嘴裡沒句真話兒,奴才就是打死也不信這些個駭人的話兒,他定然是因為小運子和小桂子的死記恨著皇後娘娘呢,這必定是栽贓陷害,皇上萬萬莫當真。奴才以為不論是之前指認昭妃亦或是如今反口咬定皇后,都不足以為信。」

玄燁眼中怒火交織:「帶朕去見他!」

梁九功慌神了:「皇上,這可萬萬使不得,您至尊之軀怎可……」

玄燁一聲冷哼,抬步便往前走。梁九功急得跪擋玄燁跟前,帶著哭聲道:「我的主子爺誒,奴才死罪!奴才惱黃鈺污衊皇後娘娘,一時氣不過,用刑過了頭兒,他一時受不住……已經斷氣兒了!奴才死罪,皇上饒命!」

玄燁本已是怒火攻心,一聽之下更是氣極,抬腳便狠狠踹去一腳,卻不知自己究竟氣從何來,只是一味的煩悶。末了,在梁九功不斷的求饒聲中漸漸平穩了呼吸,眼底逐漸凝聚了難測的森冷:「他滿嘴的瘋話沒叫旁人聽見吧?」

梁九功搖頭如搗蒜:「皇上放心,奴才心裡有數,並不曾叫第二個人聽見。」

玄燁旋身往回走,夜風低鳴穿過,院中角落處的一座宮燈忽然熄滅,他盯著那黑暗的角落失神片刻,喃喃道:「死了……好。」

未艾點了一爐安神香呈上案,縹緲白煙如龍蛇遊走。正午暖暖的春日透過窗紙盈滿一室。昭妃闔目靜躺在貴妃榻上,身上蓋著一襲金絲線蘇綉牡丹毯子,長發散落並未挽髻,只在發頂輕挽一支通體青翠的玉扁方,若不是妝容一如以往的張揚精緻,倒也能生出幾許素淡如菊的韻味來。

未幾,有小宮女呈上一碗湯藥一碗水並一份蜜餞,未艾接過,輕聲道:「娘娘,這安胎藥正好是溫熱的,這會子喝下最好不過。」

昭妃紅唇猶自浮著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眼皮不曾抬一下,只慵懶說道:「你喝了罷。」

未艾頓時雙眉皺成了個「八」字,怯怯懦懦:「奴才已然替娘娘喝了不下五碗了,奴才並未覺身子有何異樣,可見這湯藥無毒,主子若還是不放心,奴才可著御藥房每日送來兩貼葯,煎成兩碗,奴才和娘娘一人一碗,奴才先喝,沒事兒了娘娘再喝,可好?」

昭妃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斜睨未艾:「胎象大安,本宮還喝這苦東西做什麼?豈非自找苦吃?這安胎藥無非就是些安神進補的藥材,你在尚方院受了刑罰,正是該補補身子的時候兒,都賞了你罷。」

未艾惴惴道:「可是……這安胎藥是李太醫特意斟酌了個好方子給娘娘享用的,奴才受不起。」

昭妃閉眼,語聲滲入一絲涼意:「愛喝不喝,不喝倒掉。」

未艾只好將湯藥一飲而盡,末了道:「多謝娘娘賞賜。」隨後將空了的葯碗輕輕擱回小宮女手中的托盤,再將上頭的一碗水和一碟蜜餞取下,置於昭妃身旁的案幾之上,揮手示意小宮女退下,這才從袖中暗袋取出一枚二指寬的小瓷瓶,雙手呈上,「娘娘,李太醫的解藥送來了。」

昭妃睜開雙目,就著那碗清水飲下小瓷瓶中的一顆黑色小藥丸,沖鼻的苦味令她頻頻蹙眉。

未艾忙呈上蜜餞,「娘娘最怕吃苦物,這蜜餞甜得膩味兒,最能祛除苦澀之味,您快吃些。」

昭妃洇染著朱紅丹寇的長甲連續捻起幾枚歲貢蜜棗入口,又喝了好些清水,眉目之間才沒了隱忍的苦楚。

廊下忽然傳來林甫年邁的聲音:「娘娘,慈寧宮的榮琳來了。」

昭妃眸色微亮,掀了毯子起身,道:「快請進來。」

榮琳行禮如儀,淺笑得體:「奴才給昭妃娘娘請安,願娘娘福澤綿長,母子安康。」

昭妃早已起身,親自迎上扶起榮琳,笑道:「姑姑不必多禮,這時辰姑姑怎的不在太皇太後身邊兒服侍,到我這冷宮來作甚?」

「娘娘切莫折煞奴才,」榮琳忙不迭扶著昭妃手臂處,端莊的笑容始終如一,「娘娘這咸福宮一如往昔,又怎可冠上冷宮二字?」

昭妃「嗤」然一笑,環顧四周,「一如往昔?如今我都成了人人得以唾罵糟踐的棄婦了,哪兒還能與往昔相比?」縴手如玉,撫上並未顯懷的腹部,「若非這孩子來得及時,太皇太后又憐惜我,只怕姑姑今日是瞧不見我了。」

榮琳扶著昭妃落座窗下的暖炕,躬立一旁,微笑道:「娘娘得天庇佑,這孩子將來定是不可限量。太皇太后素來將皇家子嗣置於首位,只要娘娘順順利利將這孩子生下,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未艾取過貴妃榻上的毯子蓋上昭妃腹部。昭妃望著榮琳,笑得微妙:「姑姑的意思是我若生不下這個孩子,還是離不開一個死字兒?」

榮琳依舊面不改色,道:「娘娘百無禁忌,這些不吉利的話兒便做不得數。往後有奴才服侍娘娘左右,一應吃穿奴才自然謹慎把關,娘娘安心即可。」

昭妃縴手再度撫上腹部,眉間聚攏一絲憂悒之色,嘆道:「姑姑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懿旨前來看顧我腹中孩兒了。太皇太后的憐惜愛護我自然銘感於心,只是……一想起早前慧嬪,我便坐立難安。彼時姑姑也是受太皇太后之命服侍慧嬪左右,本已臨盆在即,豈料最終慧嬪母子還是一屍兩命。」

榮琳面色終究還是微微一變,勉強笑道:「慧嬪是慧嬪,您是您,命數不同。」

廊下再度傳來林甫恰到其處的聲音:「娘娘,到了該走動走動的時辰了,太醫囑咐,您不能成日卧榻。」

昭妃莞爾看向榮琳,道:「我正覺悶得慌,姑姑便陪我走一遭罷。」榮琳應聲,旋即扶了昭妃,接過未艾手中的絳紫披風披上昭妃肩頭,仔細打好領結,和未艾一前一後伺候著昭妃緩慢出了暖閣。

林甫候在廊下,見了昭妃,忙迎上前去,遞了個眼色,「娘娘當心腳下。這春日妍好,可不能辜負了無邊春色,奴才陪您到御花園賞賞花兒,攆轎已在外頭候著了,一切都備妥了。」

昭妃頷首,笑道:「有諳達打點一切,本宮總能安枕無憂。」說著右手輕輕在林甫手背上拍了拍,昂首朝前邁步,雙眸深似萬丈懸崖底下的水潭。

四季未央園中數桃花和芍藥於花叢中拔得頭籌,尤其是滿園的桃色繽紛,和暖春風拂過時,落英宛若天女散花,一地淡粉,花香襲人。

惠常在難得舍下鞦韆,與承祜於桃花樹下嬉戲玩鬧。惠常在在前頭跑著,承祜在後頭追著,一大一小歡聲笑語不斷,卻累壞了一旁追趕左右的乳母宮女們。

惠常在一面往嘴裡塞著瓊脂糕,一面揚著手中一塊杏仁酥,含糊不清招呼著身後的承祜:「小肉坨子,快點兒,追到了有糖吃!」

承祜咯咯笑著追著,胖乎乎的小身子跑起來一晃一晃的,嘴裡奶聲奶氣喊著:「姐姐……姐姐……糖糖……」

玄燁正在涼亭中和朱顏閑談,聽到這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你聽聽承祜這叫法,亂了輩分可不合規矩。」

朱顏遠遠望著承祜幼小的背影,眼中逐漸凝聚溫和的笑意:「承祜年幼哪兒懂得輩分之分,你若非得讓他管容惠惠常在惠常在地叫,他可叫不出來,容惠又是個大孩子,竟能成日和承祜玩鬧在一塊兒,這份童真叫人羨慕得很。」

玄燁看著玩鬧的兩人,眼中滿是寵溺,只是看惠常在的時候眼裡難掩一絲愧疚:「容惠若能一直這般快樂,不長大也好。」

朱顏相對無言,默默端起溫盅遞給玄燁,微笑道:「懿嬪身邊兒的寫意最擅調製乳茶,容惠愛喝得緊,說是味道與一般的乳茶不同,更加香醇可口,懿嬪便每日差人給她送,皇上嘗嘗鮮。」

玄燁只飲一口便讚不絕口:「懿嬪性子和榮嬪倒是頗為相似,都是聰慧的,都懂得明哲保身,不爭不搶,懿嬪常日書冊不離身,博學古今,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子,當可入仕。」

提及榮嬪,朱顏不免嘆道:「大阿哥常日病弱,榮嬪憔悴不堪,成日不見一絲笑容。」

玄燁斂去笑容,眼裡難掩幾許悲傷,輕聲道:「承瑞是個可憐的孩子,朕昨兒去看過他們母子,承瑞年紀雖比承祜大些,可病弱如斯,看起來竟比承祜要小上許多,長久這般病下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我只盼著咱們的承祜能得上天庇佑,康健長成。」

朱顏正打算介面,忽聞遠處傳來幾聲尖叫,一時受驚站起,卻被如雲霧般的桃樹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玄燁憂心承祜,忙攜了朱顏急急往聲音來處而去。

到了近前才見惠常在離承祜尚有好幾步之遙,乳母宮女們原本追著承祜,卻一個個面容失色,在原地瑟瑟發抖,誰也不敢向前靠近,獨留承祜一人站立花下,睜大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昂頭盯著一條纏掛在桃樹上的花蛇,那蛇嘶嘶吐著信,兩眼冒凶光,舌頭已挺立,做出隨時進攻的架勢。

乳母宮女們竟都無一人敢靠近,只顧叫喊:「二阿哥快跑回來!蛇……有蛇……」

惠常在嚇傻在原地,竟不知作何反應。

玄燁和朱顏大驚失色,雙雙往承祜跑去,正在此時,斜刺里一道人影掠出,一把抱過承祜滾向一邊,花蛇受驚,以閃電般的速度襲擊了那道身影,旋即逃竄入花叢之中,又引得一陣尖叫。

此刻,容若領頭的御前護衛方得訊趕來,拋下一句「奴才救駕來遲」便一陣風般帶人搜入花叢中。

除卻急呼「二阿哥」的聲音,人群中已有人爆出一聲驚呼:「昭妃!」卻是榮琳和未艾。

眾人定睛看去,驚見抱著承祜滾落地面的人竟是昭妃,她咬牙忍痛,只是頃刻間面容已呈紫色,卻仍緊緊將承祜護在懷裡。

朱顏低呼:「承祜!」即刻抱過承祜從上到下急急看過一遍,「有沒傷著哪兒?」見他還以為眾人是陪著他玩鬧,還開心得咯咯笑著說了聲「額涅抱抱」,朱顏見狀一顆繃緊了的心才忽然一松,將他摟在懷裡,差些就嚇哭了。惠常在驚魂未定,摟著承祜「哇」一下就哭了,「是姨娘沒用,沒有保護好你……」朱顏連忙去拭惠常在斷了線的眼淚,勸慰著,「沒事兒了,你也嚇壞了,不怪你。」

玄燁也鬆了一口氣,摸了摸承祜軟綿綿的小臉蛋。

榮琳和未艾匆匆扶起昭妃,未艾小心撩起昭妃右手衣袖,一見到血淋淋的蛇齒印即刻嚇哭了:「娘娘被蛇咬了,這下中了蛇毒可如何是好!娘娘腹中還有孩子呢!」

玄燁正驚詫昭妃的突然出現,一時忽略了她還是身懷六甲之人,未艾這一醍醐灌頂倒又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忙喝道:「梁九功,還不速速傳太醫!」

昭妃一雙眼睛始終不離承祜,眼中儘是為人母般的慈愛:「二阿哥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眼一閉,人已昏厥。未艾見狀急得哭喊起來。

朱顏把承祜交給惠常在,看著昭妃的臉色,冷冷道:「她已明顯中了蛇毒,等太醫到來定然來不及,既然她救了承祜,我便還她這份情,兩不相欠!」玄燁還來不及阻止,朱顏的嘴已經湊上昭妃的傷口,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傷口的黑血變成鮮血,「好了,應無大礙了,待太醫來了清一清餘毒便好,只要蛇毒尚未侵及胎兒,孩子也會沒事兒的……」話未說完,忽然眼前一黑,最後一刻耳邊只聽到玄燁急喚他的名字,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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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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