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妃
「你們姑娘真這麼說?」九華堂里,竹嵌紫檀木躺椅上,南平王妃的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嘉敏什麼性子她是知道的,嚴嬤嬤這擺明了是在整她,她能忍氣吞聲去給嚴嬤嬤賠禮?
事有反常即為妖。
竹苓垂著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瞞王妃。」
竹苓是王妃指派給嘉敏的大丫頭,是去伺候,也是去看著的,畢竟嘉敏年紀小,又長在窮鄉僻壤,不識的規矩多了去了,正需要這麼個人提點,可惜嘉敏進府之後,防她和防賊也差不多。
竹苓也是無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邊的二等丫頭,上面壓著芳薔,芳芹,芳荇,芳芸幾個大丫頭,出頭沒指望,費了老大勁才得到這麼個差,原是想著做南平王嫡長女身邊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裡想根本近不了嘉敏的身,近不了身也就罷了,這姑娘還是個扶不起的,進府不過半個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竹苓如今是懊悔都來不及,只得找機會往九華堂多跑幾趟腿,指望著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正想著,王妃已經擺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吧,嚴嬤嬤那裡幫你家姑娘多說幾句好話。」
竹苓應一聲「是」,碎步退出九華堂。
王妃瞧著竹苓的影子拐過門檻,方才偏頭,問一直慢悠悠給她打扇的周嬤嬤:「這事兒……嬤嬤怎麼看?」
周嬤嬤長了一張團團臉,不笑的時候和氣,笑的時候更和氣:「恭喜王妃,三娘子這是懂事了。」
——嘉敏雖然是南平王的嫡長女,在家族中排行卻是行三,所以府中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從鼻子里嗤笑一聲:被罰了二十個稽首禮昏了過去,醒來就懂事了?這樣的話,她可不敢信,「嬤嬤這打量我是戲檯子上的昏君呢,盡揀我愛聽的說。」
周嬤嬤不慌不忙地打著扇子:「王妃這可冤枉奴婢了,竹苓那丫頭片子都知道不敢欺瞞王妃,奴婢怎麼會盡揀王妃愛聽的說?王妃再想想,三娘子雖然性子急了點,要說壞心眼,恐怕還真沒有……」周嬤嬤用扇子遮了嘴,壓低聲音:「要真有,就不會一進府就把上下得罪了個底朝天了。」
王妃聽她說得有趣,不由又笑一聲:周嬤嬤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說嘉敏蠢,沒眼色,沒成算,不通人情世故,偏說她沒壞心眼——沒壞心眼還能把府里上下得罪個遍,要有壞心眼了,那還了得。
想到這裡,王妃慢悠悠嘆了口氣:「她也不過就是仗著她爹罷了。」
——元景浩對這個嫡長女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要換個人,她有一萬種法子毀了她。可打鼠還怕傷著玉瓶兒呢,真要嘉敏出點什麼事,在景浩面前沒法交代——所以就算真要出事,也得等景浩回來再說。
「王妃這話說得可真屈心。」周嬤嬤又叫起了屈,「王爺對王妃,那是真沒得說,王妃放眼瞧瞧這洛陽城裡,哪個有您這樣的福氣,讓奴婢說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頭那位……只怕還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周嬤嬤這麼一捧,對嘉敏的憂心去了不少,連笑帶罵,「我阿姐也是你編排得了的!」
話這樣說,心裡並不覺得周嬤嬤說得不對。
南平王妃是胡太后的妹妹。胡太後身為皇帝生母,享盡尊榮是沒錯,但要論日子舒心,還真未必比得過她。就更不用說洛陽城裡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沒準還有三五七個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貴婦人了……雖然也有個溫姨娘……溫姨娘算不得什麼。
罷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還是給我打扇兒吧,」王妃制止了周嬤嬤裝模作樣的掌嘴,轉頭吩咐一直靜立一旁裝啞巴的芳芸,「去請三娘來。」
「王妃不可!」周嬤嬤聽了這話,卻是大驚失色,「三娘子是個毛毛躁躁的,要衝撞了王妃……那可怎麼得了!」
王妃下意識把手按在腹部。才兩個月不到,還沒有顯懷。京里的規矩,胎坐穩前不興往外說,怕把孩子驚了。因為南平王在前方打仗,是見血光的事兒,索性連他都瞞著,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周嬤嬤見王妃猶豫,又添話說:「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當然是個不知道的,可是溫姨娘……」
王妃聽了「溫姨娘」三個字,反而笑了:「不礙事的,芳芸你去吧。」
嘉敏這時候剛讓甘草送走溫姨娘和賀蘭初袖,留下曲蓮、半夏說話。
嘉敏前世任性,四個近身的大丫頭,竹苓,曲蓮,半夏,甘草,除了竹苓是九華堂出來的人她格外忌憚和防備,其餘幾個,都沒有特別上心過,也就無從知曉,誰對她好,誰會為蠅頭小利出賣她。
甘草跟她最久,從平城到洛陽,從南平王府到宋王府,後來蕭南要了她去,許配給宋王府的下人,是哪一個呢?嘉敏恍惚記得姓陳,名字卻想不起來了。甘草離開之後,她身邊的,就都是蕭南的人了。
竹苓是最先離開的。因為嘉敏防著,在畫屏閣一直不得意,好像聽說求過王妃,要留在南平王府不隨她出嫁,王妃不肯落下薄待繼女的口實,沒有答應。後來到了宋王府倒是如魚得水,迅速翻了身,配了蕭南身邊的侍衛總管,再後來……大約是跟著南下了吧,嘉敏不太確定地想。
嘉敏沒有對她好過,所以也沒指望過得到什麼回報,但是在她的防備和猜忌下,竹苓都沒有被她抓到過任何把柄,之後離開,也沒有反過來落井下石,憑這兩點,竹苓就是個可用的人。
曲蓮和半夏都是犯了錯被發賣掉的,具體什麼錯,嘉敏也記得不很確切,大約是丟了東西。半夏一聲不吭就走了,倒是曲蓮,撲到她面前哀求:「姑娘素知道我為人,怎麼會監守自盜……」她說得沒有錯,嘉敏記得那是個酷熱的夏天,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口乾舌燥,精神倦怠,她知道曲蓮不會監守自盜,但那又怎樣?曲蓮……不過一個下人罷了,為一個下人去違拗蕭南的意思?不不不,她不會的。
她不耐煩地掙開曲蓮的手:「你下去吧……我也不是大理寺的判官,哪裡斷得清你們這些彎彎道道……蕭總管總不會冤枉你……我這裡是容不下你了……到別的人家,莫要再犯這樣的錯。」
曲蓮最後大哭:「姑娘好狠的心。」
後來嘉敏被迫南下,滿街都是來圍觀的民眾,有擲石頭的,吐唾沫的,指指點點。恍惚看到曲蓮,在人群里,一晃就不見了。也許是她眼花。嘉敏默默地想。眼下曲蓮還是個梳著雙鬟的小丫頭,一臉天真地應付她的問題:「……世子勇武,又是和王爺一起去的,姑娘也不用太擔心……」
在前世,嘉敏很少過問這些,嘉敏很少過問父兄的事,她總覺得,在沙場建功立業,是男兒本分,沒什麼可問的,所以也從來都不知道,上戰場搏殺是多麼危險的一個事,直到……後來蕭南奉命剿匪。
嘉敏記得她見蕭南的最後一面,更準確地說,只是一個背影,那時候他已經很久很久沒來看過她。他站在窗下,逆著光,身影模糊,但是聲音她還記得。
他斷斷續續地說一些事情,一些以前的事,他說:「……其實我想過和你好好過日子,雖然我並沒有喜歡過你,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其他……不重要。但是每每想到你對身邊的人,竹苓,半夏,曲蓮……這樣冷心冷肺的時候,我就覺得冷,我會忍不住想,沒有錯你是愛著我,但是如有一日,你不再愛我,那麼我會落到怎樣一個下場,會不會就和對她們一樣……」
「她們不過是些下人。」那時候嘉敏這樣回答他。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找借口?你我之間,又還需要什麼借口?」那時候嘉敏這樣反問,「你趕走了她們,卻怨我沒能保住她們,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就算是我無情,難道王爺你,還是個有情人不成?」
那時候的嘉敏不肯認錯——大多數的人都不會覺得是自己錯了,除非有死去一次,再重來的機會。
「那昭詡呢?昭詡是你的哥哥,」蕭南的聲音更冷,「他出征,你沒有送過他,他歸來,你沒有迎過他,他受了傷,你沒有去看過他,連他死了,你都沒有問過他怎麼死的,元嘉敏,換你是我,這樣一個冷心冷血的人,你敢付出真心嗎?」
這些質問,嘉敏無言以對。
她當然記掛哥哥,她當然想問哥哥的死是怎麼回事,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總以為,兄妹之間的感情不需要表達,她記掛著,哥哥自然就該知道,所以她理直氣壯地沒有過問過哥哥的行蹤,沒有給哥哥做過一次劍穗子,一隻荷包。
如今想來……都是錯。這些錯,將哥哥越推越遠,兄妹之間越來越無話可說,她抱怨哥哥對嘉言好,對自己冷淡,可是到最後,到最後的最後……宮道上,哥哥猙獰的面孔忽然浮上來,眼睛里的焦急與憂色清清楚楚。
嘉敏默默地揚起臉,這樣,眼淚就不會滑下來。
如果……到如今只能說如果,如果當初和哥哥親近,是不是可以多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可以不落得那樣一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