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馮宗訓
崇禎三年四月初八
甘州衛城,卯時剛過南城門大開,柳府寵大的商隊有序的通過城門洞。馬守義率二十夜不收在前面開路,數十柳府夥計,侍衛在李師爺和寶山及管事帶領下分段負責,數百匹馱馬、駝、馬車載著大量糧食在三百多民夫的吆喝聲中魚貫而,延綿數里。
柳純孝站在城樓跳望著遠去的商隊,心中隱隱有些期待,該準備的都已布置下去,消息也傳遞給流民軍了,人事已盡就看天意了,暗自祈禱「李自成,你既然有種敢來,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呀!」
站在他旁新晉選鋒把總馮宗訓默默無語,面色肅然,心中波濤洶湧,對柳純孝佩服不已,暗道:「真是好大的手筆,動用如此龐大的人力、物力、財力設套,就為對付流民軍,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這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啊!」
馮宗訓萬曆四十年生,其父、祖皆為英武衛鎮撫,先祖乃明初征虜大將軍宋國公馮勝。
馮勝,原名馮國勝,明初一代名將,開國六公之一,為大明東征西討立下戰功赫赫。馮勝一生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典型,後世也有人認為他是自污明哲保身。說起來他的死原因,非常可笑可悲,馮勝因藍玉案被朱元璋召回南京,閑居家中時被人狀告家中藏有兵器,但實際上卻是一般的家庭用具。馮勝平時有在打穀場的地底下埋瓦瓮的習慣,閑暇時在上面騎馬會發出戰鼓般的聲音,就因這個被安上謀逆罪,於洪武二十八年被朱元璋賜酒毒死,老朱還不準其後人給他立墓立碑。
老朱是歷朝歷代殺功臣最狠的一個,或許是太子朱標死的太早,老朱在晚年殺起功臣來連借口都賴得找到,開國六公,僅有湯和一人因為癱瘓得以善衷,幾十個候爵就留下二個人,老朱為了皇太孫大肆屠戮功臣名將,等朱棣造反時朝廷空有百萬兵馬,卻無將帥可用。朝廷啟用本就能力一般的老將耿柄文尚可維持,朱允文作死臨陣換帥換上李景隆,結果證明李景隆只會紙止談兵,沒有能力統御幾十萬大軍作戰,草包一個,朱棣也成了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打敗中央登上帝皇寶座的藩王。
馮宗訓從小聽著先祖的事迹長大,養成謹慎持重,輕意不犯錯誤的性格。他一直重視流寇問題,他曾向梅之渙提出過「攘外必先安內」的觀點,應當先剿滅西南土司叛亂和平定流民暴亂,才能整合全國之力,訓練強軍以泰山壓頂之勢消滅后金,而非多線作戰顧此失彼。自天啟年安奢之亂以來,朝廷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川、貴、楚、滇和桂等幾省軍事經濟被牽扯其中,卻一直未能切底平亂,幾乎就是第二個遼東戰場,遷延日久持續讓本就不寬裕的朝廷更趨艱難,間接的幫助了農民起義軍。
過了半個時辰,柳純孝仍舊聳立在南門城樓上,目光眺望遠方,晨風吹過,缽胄上的紅纓隨風飛揚。商隊早已消失在地平線,馮宗訓不明他在什麼,已經快到卯時三刻,不由的提醒道:「大人,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去校閱場匯合大軍。」
柳純孝沒有回應馮宗訓,依舊一動不動的眺望著遠方,過了半晌,攏了攏白裘大麾嘶啞著聲音道:「宗訓是否覺得我過於緊張?在你看來李鴻基他們不過是一群平常流寇罷了,直接率軍掩殺過去擊潰散便是,不值得費神費力的勞師動眾吧!」馮宗訓瞄了一眼他正色道:「恰恰相反,卑職認為對待流寇就該精心謀划,集中力量,以雷霆之力,畢其功於一役,消滅流寇安撫地方恢復生產。流賊不事生產,只知破壞,每到一地都會大肆劫掠,燒殺搶掠一番后裹挾民眾壯大隊伍,如蝗蟲一般,走一路、毀一路,長此以往各地必將越發混亂,民生凋敝,赤野千里,簡直就是在吸干大明的血,讓大明不斷失血,慢慢衰弱,局勢蹦壞……」
望著專心致志侃侃而談的馮宗訓,柳純孝面帶微笑,不時點頭肯定,待其講完,苦笑道:「成然如你所言,可解暫解流寇之困,然而不解決百姓吃飯問題,沒有足夠的錢糧支持,過不了多久在野心勃勃之輩的扇動下,流民必然復反。陝西三邊總督楊鶴,楊大人一直至力於招撫流寇,卻因朝廷無力安置,僅發十萬帑金和藩王捐助的五萬白銀和糧食二萬石,這點錢糧夠幹啥?杯水車薪,現在陝西三邊大軍勤王境內兵力空虛,神一魁等流民首領降而復反,楊大人必因撫賊失敗被人攻奸,罷官入獄。你想過沒有,以江南的富裕何以朝廷沒錢,天下地田十之八九被王公勛貴、士人鄉紳強取豪奪所佔據,他們又不納賦稅,卻讓剩下的一成百姓供養朝廷不奇葩嗎?」柳純孝說著說著有些神情落寞。楊鶴一開主剿,經過一段時間的圍剿,他發現單單靠剿殺是不可能消滅流寇的,只要有流民存在,他們隨時都會變成流寇,他剿撫並舉,以剿促撫,確實是安撫下民亂,可朝廷沒錢糧安置又反叛了,最後自落個悽慘下面。到明末,明王朝百分之九十的田地在藩王、鄉紳手裡,他們不納稅,江南財稅重地,東林黨是想盡辦幫助江南逃稅,致使國家財政破產無力救災,也沒錢養兵,這幫無恥之徒卻還不斷增加本就窮困的百姓賦稅,天災人禍天亡大明啊!
馮宗訓目瞪口呆的看著柳純孝,他一直以來只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政治、經濟上雖然知道些原因卻從來沒有深入想過,不單是他,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或者想到卻因為自己是既得利益集團而無視。
柳純孝丟下一句「天災人禍,人禍遠大於天災!」,留下陷入沉思中的馮宗訓,轉身離開……
……
巡撫標營校閱場內一千撫營騎兵整裝待發,他們在各自把總,千總帶領下分成左右兩個方陣默默的等待閱兵台上柳純孝的號令。
「啪!」「啪」……
伍道富領著十幾名精悍兵士正在打軍棍。
卯時三刻柳純孝在校閱場集結兵馬,散漫慣了的軍士拖拖拉拉用了一刻鐘才到齊,一些刺頭無視閱兵台上的柳純孝,三五成群高聲喧嘩,四處遊盪在柳純孝三呼肅靜后仍然我行我素。當即跳下台去,以極快的速度將前排的幾個什長,隊官的刺頭踢飛了出去,又命馮宗訓帶人將不守軍紀的十幾個刺頭拿下重打三十軍棍。
柳純孝一襲大紅戰袍外罩亮銀山文甲,鳳翅鐵盔櫻上兩根白色雉翎,披著白裘領大麾,神色冷峻,鋒芒畢露的虎視台下眾將士,冷冷道;「有誰不服氣的,只管上台打倒我,今後不但沒人管束你,我還給你陞官一級賞銀百兩。」
台下一陣嘩然,幾個體格健壯魁梧和一些個軍中老油條,滾刀肉皆躍躍欲試,一個身高一米九以上,雄壯大漢嗡聲嗡氣道:「大人說話算數不,真有一百兩銀子,額就敢上去錘你。」
馮宗訓怒目圓睜喝斥道:「大人跟前企容你李大個放肆,想找打不成。」那李大個似乎很畏懼馮宗訓,連忙擺手道:「馮隊官莫惱,額不敢咧!」委委縮縮的不敢再言。
柳純孝哈哈大笑,讓二柱取來他雕花寶弓,笑著對李大個道:「看著你像是有把子蠻力的漢子,我這寶弓乃三石強弓,你若能開此弓就算你贏如何?」李大個聞言意動,瞅了一眼馮宗訓,見其沒有阻止,他大步上前去接寶弓,險些沒接住,嘟囔了句「好沉啊!」。李大個雖然身高體壯有些蠻力,拚命去拉開一、二石的弓或有可能,只見他漲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使出吃奶的力氣開弓,怎麼也拉不開雕花寶弓,李大個僅試過一回就放棄了。這可不是漢代一石明代一石相當於九十四公斤,雕花寶弓五百六十斤的拉力,非常人所能開,何況用此弓者不單單是能拉開那麼簡單的事。
馮宗保驚呆了,心道:「莫非真是三石強弓」,原本以為柳純孝誇大其詞,他可知道李大個能舉起三百斤的石磨盤,免強能開自己三百斤。馮宗訓本人天生神力,自幼習武,熟讀兵書,騎射無雙,常以岳武穆為榜樣,善使鐵槍重六十斤,可挽三百斤的強弓,一次射二壺箭矢而不失力,再過二年待及冠力老時當能射三、四箭筒箭矢。
李大個是除馮宗訓外巡撫營力氣最大的,他之後再無一人敢上台試弓,千餘軍士目光齊投向馮宗訓。馮宗訓苦笑一聲,對柳純孝拱手道:「大人,屬下願一試。」
柳純孝詫異地看了一眼他,一米八的身體修長勻稱,並非雄壯魁梧之輩,喃喃細語道:「試試尚可,且不可免強,莫要傷了自己。」
「謝大人」
馮宗訓不再多言,雙手接過雕花寶弓,細心的觀察一會,先將手掌的大魚際和弓握把正面接觸后,手指再握住弓把,兩臂同時斜向上把弓舉起前臂撐住,拉弓臂在後背肌肉的帶動下后拉,后拉時前臂貼近身體軀幹,上手就使出七成力弓弦微微張開寸許,心中一沉,暴喝一聲
「開」
雕花寶弓被他瞬間拉開,拉手靠在同側耳垂部位,同時把弓弦靠在臉部固定的位置,轉身一百八十度后,緩緩鬆開弓弦,雙手捧著寶弓呈給柳純孝。
「馮隊官神力!」
「馮隊官威武!」
……
李大個見馮宗訓真的開了三石強弓,比自己拉開還高興,振臂長嘯,聽到周圍兵士喚馮宗訓為馮隊官,立馬怒吼道:「一幫子二球,馮把總!是馮把總曉得不,昨晚已晉陞為咱選鋒把總了,再瞎叫老子揍死你泥的。」
台下人聲沸騰,任他如何叫囂,「馮隊官」之聲依舊是不絕於耳……
柳純孝愣了一下,未接馮宗訓呈上的雕花寶弓,雙手把住他的胳膊關切的問道:「可有傷著自己」。馮宗訓俊臉微紅,小聲道:「用力過猛,手臂有點點酸脹感,不礙事的,過會兒就好。」柳純孝點點頭,接過寶弓,心裡震撼不已,看來古代人從小習武鍛煉,天生神力者雙臂有千斤力,並非吹出來的,感慨道:「不想宗訓競仍天生神力,當世黑虎將軍也!」。
劉綎被譽為「晚明第一猛將」,其所用鑌鐵刀重一百二十多斤,馬上輪轉如飛,世稱「劉大刀」,「黑虎將軍」,據說有一虎之力,征戰一生勇猛無敵,大小百餘戰殺敵無數,平緬寇,兩次入朝抗倭,平楊應龍播州之亂,四川平各倮之亂。最後在薩爾滸之戰時,杜松全軍覆沒時劉綎不知,孤軍深入三百,被重兵圍困,在斬殺七、八個白甲兵,數十后金兵,砍倒代善戰馬,最後寡不敵眾力竭戰而死,其養子劉招孫徒手擊斃數人,也被敵軍亂箭射死。
馮宗訓連稱不敢比劉綖將軍,突然李大個扯著嗓門大喊道:「大人,馮把總神力大夥早就知曉,你的本事可沒顯露,這三石強弓莫不是你拿來嚇唬人的吧!」馮宗訓大怒正欲訓斥,柳純孝攔下他,笑呵呵看著李大個道:「敢賭一把幺?我若能開此弓,你以後就給我抗大旗,反之,我給你陞官一級再送一百兩銀子。」
李大個不加思考的應下,就算輸了也是抗旗子而已怕球,「當然賭啊!大人送銀子給我那感情好,哈哈哈……」。
柳純孝招招手,二柱立刻奉上三支特製三稜錐形鐵頭重箭,尋常箭矢太輕,柳純孝一回甘州就找鐵匠專門特製三百桿三稜錐箭矢,十幾個鐵匠五天才製成了六十支,今日正好試射。百步外一顆大樹上停著幾隻麻雀兒,常人幾乎是看不見的,柳純孝視覺驚人卻能清晰可見,張弓搭箭瞬間射出三連珠,箭矢飛掠,幾近同時抵達一隻、二隻、三隻、四隻,還有穿糖葫蘆!柳純孝笑了笑將弓甩給二柱道:「去,將箭矢收回擦拭乾凈。」轉向不知所措的李大個揶揄道:「還不去將本官的大旗抗上,以後這面旗幟就是你的使命,旗在人在,旗毀人亡。」
不多會兒,二柱拿著三支箭簇興奮的叫喊道:「少爺神射,三箭射中四隻雀兒,有一支箭是穿糖葫蘆呢!」
左右千總領著幾名把總大聲喊道:「將軍神射,將軍威武!」軍中崇拜強者,柳純孝輕鬆拉開三石強弓,三連珠射中百步外麻雀,射術超群,兵士們也興奮的一個個跟著叫喊起來。
「將軍神力」
「大人神射」
「將軍威武」
……
巡撫營將士被以雷霆手段收服,先是打擊刺頭震攝軍心,又以超凡武力贏得尊敬。待軍士們歡呼片刻后,柳純孝抬手制此,面色肅然的道:「本官受巡撫大人委派到此,今日集結大軍是為征剿流竄到甘州衛的亂民,我的要求就一個全軍上下服從軍令,聽從指揮,有敢膽擅自行動,不聽指揮者斬首。當然大家也知曉,流民軍的人數雖多,軍械簡陋多無甲胄,戰力卻稀鬆,打他們就是刷功績嘛!這次打流賊,醜話說前頭,殺一人一兩,抓一人也一兩,有能耐的發財,混日子吃灰沙。」台下將士哄然大笑,農民軍除了叛亂的兵士有些武器和皮甲,布面甲有些戰鬥力外,其他人飯都吃不上,一個個面黃肌瘦,武器甲胄缺乏噹噹炮灰,起起鬨,送送人頭的角色,打他們原本是苦差事,這回銀錢肯定要賣力幹活的。
柳純孝大手一揮,馮宗訓大聲喝道:「辰時已到,全軍收拾軍備,一刻鐘后準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