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如語
()晚霞的餘暉氤薄地灑落在庭院的每一個角落,花如語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家門,那金黃如秋葉般的光斑映照在她身上那襲煙紗細織水紋綢裙上,益發襯得她朱唇邊的笑渦如初綻花蕊般清艷。
「荊大官人今日一早便攜同你姐姐一起往會稽去了。」喬海的話言猶在耳,「可不知出行時日長短,怎麼你姐姐沒回家和你們道別嗎?」
她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回答道:「如果只是平常的出遊,當然不必特地回家跟我們道別。」她垂下頭,斂住了如水秋眸內一閃而過的陰沉,「何況這一走,也不至於一去不返。」
喬海不會知道,旁人也不會知道,姐姐此行,凶多吉少。
可不是嗎?這一走,有可能一去不返的人,本來該是她。
她一步一步越過庭院,推門走進內廳,當門被推開的一剎那,猛然聞到刺鼻的酒氣熏濁滿屋,她不禁皺起眉來,忙舉手掩鼻。
「爹,你今天沒到府衙上值嗎?」她半掩著口鼻,目含怨懟的瞪著縮在大廳一角喝得爛醉的花長興。
花長興睜開蒙渾的雙眼,瞥了她一眼,並不搭理,再度舉起酒壺往嘴裡猛灌。
花如語放下了手,慢慢的走到父親跟前。正值傍晚時分,廳內並未點燈火,只借著門前的餘光看清半分昏暗角落內的那張飽含沮喪的老臉。
她從喉中冷笑了一聲,伸手一把奪過父親手中的酒壺,厲聲道:「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堂堂五品官,竟荒廢公務,酗酒忘形?」
花長興從地上掙扎著站起,眼中閃動著憤怒的光芒,他顫巍巍的朝小女兒揚起手來,掌風毫不留情的往她臉上襲來——
她卻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凌厲的盯著眼前怒火中燒的父親,冷冷道:「我的好爹爹,您可是朝廷命官,河原府同知,這副模樣,要叫旁人看到了,怎生是好呢?」
花長興咬牙切齒的罵道:「你這個忤逆的賤骨頭……」
「對,罵得好。我就是賤骨頭,我命中帶煞,自從生了我以後,娘便一病不起,你便科場失利,對嗎?」她甩開了父親的手,「我刑克你們花家,一歲使娘病入膏肓,三歲連累家裡田產被族人搶走,七歲那年姐姐染上了天花,你把我送到姥姥家,姐姐痊癒后,你三年不肯把我接回來,還是姥姥親自把我送回家來,為我哭著求著,你才勉強答應讓我回家。自此以後,你只不過把我當作這家中的閑人,有多餘的飯,就給我吃一口,逢年過節,你從不讓我上桌吃飯,只是為怕我的晦氣再沾染了花家,是嗎?」
花長興抬手指著她,指頭不住地顫抖著,「是……是……是你害了你姐姐……」
花如語仰了仰頭,凄冷而笑:「我知道你心很疼,你最疼愛的姐姐,如今屈身為人妾,對啊,你知道嗎?姐姐今天被荊官人帶走了,以後都不會回來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花長興早就知道了如言今日離開,本就滿心懊惱,向衙里報了有恙在身,只窩在家中借酒澆愁,如今親耳聽到花如語把這一錐心的事實道出,頓時氣急攻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尖聲叫道:「他們要的是你,不是如言!你害死了如言,你這禍累家人的賤骨頭……」
花如語吃痛的驚呼出聲,慌急地掙扎開來把他推開,退後數步后,才道:「害死姐姐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一心想當官,想用我作交換條件,你以為我會甘心就範嗎?我為什麼要聽任你安排?姐姐是自願代我嫁過去的,你能怪我嗎?你怪得了我嗎?」
花長興聽到她的話,一雙血絲滿布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半晌后,他整個兒無力的癱倒在地,抱頭嚎啕大哭。
花如語不屑的看著地上的父親,抬手理了一下被他扯得凌亂的髮髻,不再說什麼,轉身往自己的廂房走去。
「是爹對不起你……」
她聞言,倏然停下了腳步。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背對著哭得聲嘶力竭的父親,聽著他的話,心下竟有些許的觸動。她側過頭,輕輕的嘆了口氣。
「我這一輩子,都愧對你……爹這一生都虧負於你……如言……」
她微微的怔忡了一下,旋即,又冷笑起來,心中的痛被諷刺的恨給沖淡了,她吸了口氣,不願再停留,亦不願自己再有心軟的時候。
只要如今,被荊家當作禮物一樣送呈給不明身份之人的可憐人,不是自己;只要如今,有機會成為名門望族的當家主母的人,是自己。
其它的一切,譬如所謂的親情,又何足掛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