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進了帝都時,已經是午夜了,藍廷有些迷惘地站在街角,望著眼前五顏六色閃爍的霓虹燈。喝醉酒的人們攙扶著從酒里出來,嬉笑打鬧,招手叫計程車。慶祝勝利的彩旗還沒有摘下,站在冰冷的屋頂上。
有行人、有乞丐、有地痞、甚至有拉客的暗chang,當然也有在寬闊的街道上呼嘯而去的汽車,和便捷快速的馬車。
藍廷四年沒有回過帝都了,以前是在前線,後來到戰俘營,他幾乎認不出這個原本十分熟悉的城市,像一個傻大兵一樣木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局外人誤入了書中的世界。幾個漂亮妞經過他,對一身制服的藍廷喊一聲:「嗨。」藍廷微微吃了一驚,轉過頭來,頓時有些後足無措,摸摸後腦勺。女孩子們哈哈笑著走過去:「看他那個傻樣子。」「當兵的。」「穿的衣服不像部隊的。」「……我怎麼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面熟?」「得了露西,這種搭訕手段騙大兵也過時啦。」
藍廷無奈地笑笑,從兜子里摸出一把零錢,真得感謝那個看守,讓他至少能吃頓飯。他走到旁邊一間24小時的快餐店,說:「要一份漢堡、冰咖啡……」
收銀員漫不經心地按著收銀機,眼睛卻一直盯著頭頂上的電視,正是夜間新聞報道:「……據悉,涉嫌犯有叛國罪的藍廷上尉在進行野外勞作時,突然打暈看守逃脫,警方已經加派警力對帝都周圍進行嚴密搜索……」她撇撇嘴,不屑地說:「搞什麼啊,犯人都能逃掉,真不知道都是幹什麼吃的,浪費納稅人的錢,讓皇太子把他們都撤掉。」
旁邊收銀員介面:「我看就該先槍斃了那個叛國賊,留著他幹什麼?你瞧,逃走了。」
「一群廢物——伍拾陸元。」
藍廷頭得更低了,把錢放在櫃檯上,一轉臉卻看到牆上貼著的巨大的通緝令,自己的照片醒目地掛在那裡。他低下頭匆匆向外走,中途將一個男孩撞了個趔趄,他忙伸手扶一把,下意識地說道:「對不起。」
那孩子的媽媽趕上來扶住兒子,笑著說:「沒事,沒事。」抬頭正對上藍廷的眼睛,她張開口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藍廷見勢不妙,向外跑去。那個媽媽突然高喊:「藍廷!是那個叛國賊!」
這一聲驚動了所有人,大家眼睛都望向這邊,幾個男人衝上來:「抓住他!抓住他!」
「誰?」
「藍廷!叛國賊!」
「打死他打死他!」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瘋狂地追趕藍廷。
藍廷向前飛奔,不料前面的路人聽到喊聲,也轉過來追他,他閃身躲進一條暗巷,七扭八拐繞了好幾個彎,這才算把身後那些人擺脫掉。
藍廷一身汗,無力地靠在牆上,他早已感覺不到痛苦和悲憤了,只有一種空虛的孤寂和麻木。他緊緊閉上眼睛,暗暗對自己說:「藍廷,你沒有做錯,他們只是被蒙蔽了,看不到真相,世上是有公正的,有公正的……」
可是,真的有公正么?有多少事實掩埋在謊言下,有多少人曾經無辜地枉死,又有多少人要含辱忍垢一輩子。
自己呢?受得了那種結局么?藍廷睜開眼睛,望著滿是污漬和垃圾的牆角,他清楚地知道,絕不可能。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果法庭真的判決自己叛國罪成立,只有一死,只能一死!
輕輕的腳步聲從巷子盡頭響起,漸漸逼近。藍廷敏捷地直起身子,繃緊全身肌肉,他沒有動,凌厲的目光從壓低的帽檐下看過去。
那人發現了藍廷的敵意,舉起雙手:「藍廷上尉。」
藍廷毫不放鬆,低聲喝問:「你是誰?」
那人雙手交叉,做了個手勢,那是戰場上的軍人才會的特殊手語,意思是「自己人」。這種手勢藍廷再熟悉不過,一下子在這種場合見到,不由自主升起熟悉和親切的感覺。「你是誰?」他又問了一遍,但敵意減少了許多。
「藍廷上尉。」那人走到亮光處,露出一張並不算年輕的臉,面容方正。他向藍廷行了個軍禮,「下官FA六師第七縱隊中尉赫侖,我見過您上尉。您不能留在這裡,很危險,請您跟我走。」
赫侖的神情誠摯,帶著軍人特有的木訥和刻板。藍廷思忖了片刻,說:「好。」
赫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伸手示意:「您這邊請。」他一看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沉默有禮,一路上只留心藍廷有沒有跟上來,再也沒開過口。藍廷知道這種人,即使問他也沒有用,他不會多說一個字。
兩人避開大路,只走陰暗的小巷,曲曲折折進入城市深處。走了小半個鐘頭,赫侖到一處院落的後門前停下來,從門上扯下來一條藏得極為隱蔽的繩索,拉幾下,停頓半秒,又拉幾下。
不多時後門開了,一個腦袋探出來,是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烏溜溜的眼睛瞄一瞄赫侖,又瞄一瞄藍廷,驀地瞪大了,叫道:「藍……」
赫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少年捂住了嘴,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看向藍廷,身子躲開讓出道來。
藍廷跟著赫侖走進去,回頭瞥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對他興奮地微笑,拚命招手表示友好。藍廷勉強扯扯唇角,也算笑一下,覺得自己剛從被人群憤怒地追殺,到現在有人熱情地歡迎,真不是一般的詭異。
赫侖帶著藍廷走到一處閣上,那個少年蹦蹦跳跳跟在後面,好幾次試圖和藍廷說話,都被赫侖瞪了回去。三人上了,赫侖總算開口:「洛克,你不趕快去準備東西,還耽擱什麼?」
「知道啦知道啦。」洛克不耐煩地說,眼睛卻一直看向藍廷,「你就是藍廷上尉嗎?好帥好帥,比照片帥多啦,我叫洛克,我很崇拜你呀,一會你能給我簽名嗎?我就要一張,一張就行。」
藍廷一頭霧水,有點搞不清狀況。赫侖板起臉:「你還不快去?想讓你的偶像餓著嗎?」
「啊——」洛克急忙叫道,「怎麼會怎麼會,藍廷上尉你還沒吃飯嗎?我手腳麻利得很,馬上就弄來!」他像PI股被刺了一下似的跑著跳著下了。
赫侖對藍廷抱歉地一笑:「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上尉您別見怪,您先休息,換身衣服,吃的很快就送來。」
藍廷已看出這些人絕無惡意,他發自肺腑地說:「謝謝你。」抬手向赫侖行了個軍禮。赫侖連忙還禮,臉上突然顯現出十分激動的神情,眼圈都紅了。他有些狼狽地遮掩:「對不起上尉,我只是……只是太久……」他沒有說下去,靜默片刻,等起伏的心情恢復平靜,這才又說道,「您請好好休息,一會洛克就會把吃的送上來。」
藍廷點點頭,目送赫侖下,然後才轉過頭來觀察這個房間。
這是一個男人的卧室,乾淨整潔,又不失舒適。看得出來這人十分講究享受,但並不張揚,從床品到衣櫃,每樣東西都很高檔,而且擺放得恰到好處。昏黃的壁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使這個房間顯得很溫馨。
藍廷忽然覺得這種風格很熟悉,非常熟悉。他咬咬唇,從床上拿起準備在那裡的衣物,走到一旁的浴室里。
等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來,洛克已經把吃的擺在餐桌上。一杯紅酒,和一份煎成七分熟的牛排,還有一份極為美味的黒菌湯。
東西不多,但很有品位。紅酒是五十年前的上等佳釀,牛排選的是極嫩的小牛裡脊,至於黒菌,更不用說,那是宮廷中才能享受到的貢品。
處於惡劣的底層的環境,居住裝修悶sao的卧室,反倒能提供最優質的美味,這樣的人還能有誰?
藍廷一邊把牛排切割下來送入口中,一邊心裡好笑。這頓飯吃得放鬆而愜意,竟有幾分回到家中的感覺,恍惚中似乎哥哥隨時能推門進來,問一句:「怎麼樣,我做的好吃嗎?」
藍廷回頭,進來的不是哥哥藍尉,而是霍維斯。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斜倚在門邊,永遠都是那幅散散漫漫懶懶洋洋的樣子,連笑容都淡定得欠扁。
「還不錯。」藍廷由衷地說,抿一口紅酒,「你也就這點本事了。」
「唉。」霍維斯嘆息一聲,手插兜慢悠悠地踱過來,「我還以為你會感動莫名,抱著我大哭一場。」
藍廷拿起餐巾擦拭一下唇角:「那恐怕得讓你失望,我還沒那麼多愁善感。」
「於是,我另一個願望也落空了?」霍維斯走到藍廷身邊,居高臨下凝視著他的眼睛,目光深沉如海。
「什麼?」
「盼著你心懷感激,然後以身相許……」霍維斯邊說邊低下頭,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一個字隱沒在兩人相吻的唇間。
這個吻纏綿而熱烈、急切而又溫存。即使這時,藍廷也不甘趨於下風,慢慢站起來,伸手捧住霍維斯的後腦。兩人持續了很長時間,分開時彼此都有些氣喘吁吁,看到對方眼中難以抑制的情YU波濤,洶湧澎湃。
「你是來還我人情的?」藍廷問。
「這話怎麼說?」霍維斯笑問。
「在戰俘營,你qiang迫過我兩次,霍維斯,我都記著。」
「你這算小心眼,藍廷,你明知道當時情況緊急,我迫於無奈。」
「這麼說我被你佔了便宜還得感謝你?」
霍維斯聳聳肩:「咱們倆不用這麼客氣。」
「我草!」藍廷忿忿地罵了句粗話,一把推開霍維斯,「我關係跟你沒這麼近,咱倆死對頭!死對頭懂嗎?」
霍維斯看著他:「我記得我對你說過了,我喜歡你。」
「你TM騙鬼呢?!」藍廷瞪著他。
霍維斯神色鄭重:「我沒有撒謊。」
「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霍維斯一笑:「行了藍廷,你何必自欺欺人?從你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有好感,難道不是么?正如我對你一樣。」
「可我記得是你親手把這點好感給掐滅了。」想起往事,至今仍讓藍廷羞憤交加。
霍維斯嘆息:「沒辦法,藍廷,你仔細回想一下就明白,我覺得當時我說的是實話,你的確不適合情報工作。」
「我TM說的是別的事!」藍廷不願意他提起那次失敗,即使他心裡清楚霍維斯沒錯。
「別的事?」霍維斯皺眉想了想,了悟地一點頭,「藍廷,對你以往的若即若離和戲弄,我向你誠摯地道歉。我當時只是,只是難以抵禦你的吸引,想引起你的注意,卻還不想和你有什麼結果。你也知道,我做的是情報工作,說不定有去無回……」
「行了。」藍廷擺手阻住他,「好,你現在回來了?沒有危險了?於是想和我死灰復燃。」
「是『再續前緣』。」霍維斯耐心地糾正他。
「哈!」藍廷翻個白眼,「霍維斯,你TM是上帝嗎?你想和我保持距離就保持距離;你想死灰復燃就死灰復燃;你想喜歡我就喜歡我;你想跟我上床就跟我上床,你TM當我自wei器還是充氣娃娃啊?!」
「不是,絕對不是。」霍維斯鄭重其事地說,「自wei器沒你靈活,充氣娃娃沒你溫暖。」
「你閉嘴!」藍廷憤怒地一拍桌子,震得盤子刀叉全跳起來,「我現在認真地告訴你。霍維斯,不管你把我當成什麼,我拒絕!我不喜歡你,絕不!」
霍維斯目不轉睛地看著跳腳的藍廷,收起臉上戲謔的神色,悠悠地喟嘆一聲。他逼近藍廷,低聲說:「對不起。」重新吻住藍廷的唇。
藍廷伸手推拒,霍維斯卻緊緊扣住他的腰。這個吻沒有剛才那麼激烈,溫柔得直抵內心,充滿著歉意和愛憐。突然之間,藍廷滿腔的委屈和惱恨都消失了,像溫暖陽光下的雪,融化得無影無蹤。等兩人分開時,他彆扭地轉開臉,有些懊惱地低聲咒罵一句:「草!」也不知是罵霍維斯,還是這麼容易就妥協的自己。
霍維斯微笑著親一下藍廷的臉頰,知道這小子一時半會還放不下,說道:「來,出去給你介紹一些朋友。」
「你的狐朋狗友,我才不想認識。」藍廷嘴裡說著,雙腿卻向外走,像要趕快逃離周圍尷尬的氣氛。霍維斯跟著他,說:「我一聽說你越獄,就知道你一定會來帝都,派人四處查探你的下落。結果赫侖在騷亂的人群中發現你,帶你到這裡來。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有的很多年了,都聽說過你的大名,很像見你一面。」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藍廷出了院子,穿過一條寬寬的隱蔽走廊,隔著一堵牆,仍能聽到隔壁傳出的吆喝聲:「開了開了,買中離手!」
藍廷詫異地看了霍維斯一眼。霍維斯一攤手:「沒辦法,很多人要養活。」
「你的產業?」
「說不上產業,只不過給些朋友找碗飯吃。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低劣骯髒,上層人物不願意來,也看不到。」霍維斯略帶諷刺地說。
「賭場?」
「黑賭場。還有地下格鬥場和酒、舞廳,還有JI院,如果你是問這些。」
藍廷上下打量霍維斯一番,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你挺有錢哪。」
霍維斯輕佻地睒睒眼:「包養你還是沒問題。」
「呸。」
藍廷跟著霍維斯一直走到一個大門前,霍維斯頜首示意:「都在裡面等你。」說著推開大門。
原本藍廷還以為只有幾個陌生人,沒想到一KUA進去居然看見裡面黑壓壓坐了能有幾十號,見到自己紛紛站起來。
藍廷驚訝地回頭看看霍維斯,霍維斯面帶微笑,藍廷又轉過來看看那些人。
屋子裡很沉默,每個人都盯著藍廷,每個人都不說話。他們都穿著奧萊國的軍服,有些已經很破舊了,洗得發白。他們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盯著藍廷,隱含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熱切。
藍廷剛開始有些局促不安,很快鎮靜下來,洒脫一笑,說:「我是藍廷。」
霍維斯走過來,說道:「他們得到你的消息,不到半個小時就都匯聚到這裡,只想和你見上一面。他們都做過戰俘,大部分不在部隊里了,很多都受到過不公正的待遇。他們聽說過你的事情,願意出來支持你,直到案子結束。」
一個人說道:「藍廷,我們相信你沒有叛國,我們支持你。」
「對,我們支持你,藍廷你不是一個人。」
「投降不意味著背叛,我們沒有叛國。」
「藍廷……」
「藍廷……」
藍廷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他把這些人一個一個看過去,有認識的,有熟悉的,但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漸漸的,淚水模糊了藍廷的眼睛,他忽然回身擁抱了一下霍維斯,抱得很緊很緊,像是要把全部的感動都用這種方式傳遞過去一樣。
然後他鬆開手,大聲說:「謝謝各位,謝謝!」
各種各樣的食物流水似的端上來,烤雞、火腿、乳酪、熏豬肉、香腸、甜點……啤酒冒著泡沫一杯一杯滿上。大家笑著叫著高聲嚷嚷著,臉上興奮得發光。
霍維斯坐在角落裡,慢悠悠地品著他手中的酒,慵懶地斜倚在牆邊,微笑看著藍廷在人群中和那些人打成一片,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豹子。
有的人就是這樣,與其獨守一隅,他們更喜歡和別人在一起,享受友好的、崇敬的、讚歎的目光。他們勇於承擔責任,敢於表露自己,他們無論生死,都是熾熱的,都是不甘寂寞的,都是轟轟烈烈的。
霍維斯看著藍廷仰脖灌下一杯杯酒,看他和每個人緊緊擁抱,看他和久無消息的戰友驚喜交加抱頭痛哭,看他綻放最燦爛的笑容。
這才是藍廷,和那個在監獄里痛苦不堪的、自怨自艾的、受盡委屈的藍廷判若兩人。
這才是活著的藍廷。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