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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

五糊爺帶上拾糧上路的時候,還是一腦子的霧水。兩天前他被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召去,原以為是說丫頭拾草的事,沒想,水二爺隻字未提拾草,倒是怪驚驚地說,我想讓拾糧到院里來。

讓拾糧去院里?這個老東西,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自東溝的老光棍五糊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煞有介事地告誡拾糧:「飯碗是給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這是春天裡一個太陽很暖的上午,峽里峽外正是一片綠的好時候,風從青石嶺頂上吹下來,吹得灘里一片滋潤,整個大草灘沐浴在一片祥和中。打青風峽來的這一老一少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往青石嶺去。一波兒一波兒的風正盪起馬蓮,波濤一樣,洶洶湧涌,煞是好看。馬蘭花開得耀眼,藍瑩瑩的花朵將腳下的大草灘映襯得十分絢麗。儘管拾糧心情十分的壓抑,可腳下踩不碎的滿灘景色還是誘得他一次次想張開悶著的嘴巴,說些什麼。

拾糧是青風峽西溝斬穴人來路的兒子。來路兩個兒子,老大拾羊是個廢人,傻著哩,吃飯都得人喂,來路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他了,這個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溝里人的話說,命根根呢,要多寶貝有多寶貝。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還秀氣。看得久了,才發現那雙眼裡,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五糊爺說那叫靈氣,天地間最金貴的一樣東西。不過五糊爺又說:「可惜了那雙眼睛,要是長在何家或仇家那兩個少爺公子臉上,那就了不得了,將來一準是個人物,老天爺瞎了眼,竟長給拾糧這個草苗子了。」

大草灘位於拾糧他們的青風峽東端,一過了青風峽,世界彷彿唰地變了個樣,山不再那麼危崖聳立,樹不再那麼蒼蒼鬱郁。一切,像是一下從絕境中透過氣,變得遼闊舒暢起來,人的心也跟著從峽谷的壓迫中緩過勁兒,隨著這草灘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隨之生出一些峽谷里生不出的東西。

這陣子,拾糧的心情就是這樣,他連著呼了幾口氣,很明顯,他被大草灘的遼闊和壯觀震住了,也誘惑住了。這個十五歲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進不屬於他的景色,感覺既新鮮又沉重。恍惚中他記起,第一次到青石嶺時的懵懵情景。那時他六歲多,七歲也說不定,反正很小,是跟著父親來的,好像是為了一斗青稞,父親來路想把他頂到水家大院去。

「頂」是溝里人的一種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嶺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沒法還,只能先把他頂進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錢了,爹再把他贖回來。遺憾的是,那次沒頂成,水二爺先是像草灘上交易牲口一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單薄的身子差點倒下去。爾後,水二爺使足了勁,冷不防地沖他瘦得跟樹樁一樣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腳,他就給跌倒了,一個狗吃屎趴下。爹很後悔,怪上路時沒給他多吃上幾個窩頭,或者多喝上兩碗糊糊,那樣他就不會輕易讓水二爺踢趴下。可爹並沒有怨他,像扶起地里的一根秧苗一樣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臉氣勢的水二爺,問:「二爺,成不?」水二爺收回自己氂牛一樣的目光,很掃興地呵斥了一聲:「領走!」然後,又虎視眈眈地踹別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歲時的記憶就那樣擱在心裡,就跟溝里的苦焦藤一樣,牢牢地把拾糧的心給絆住了,絆得他有些難受,也有幾分不服輸。現在他長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爺一腳把他踹趴下。但,對將要走進的水家大院,心裡還是怵得很。

來之前爹一直給他鼓氣:「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沒啥怕的。你越怕,這日子就越壓你,爹死都經過幾回了,還怕個活?眼一閉,心一橫,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們能活過去,憑啥我的娃活不過去?」爹說話的時候,眼裡的火苗兒一撲一撲,好像兒子只要進了水家大院,只要當了長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糧不敢讓爹眼裡的火苗兒滅掉,更不敢讓爹心裡的火苗兒滅掉,十五歲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艱難,他說:「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記住爹的話,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

來路似乎滿意,尤其拾糧說出「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這句話,來路的滿意就顯顯地掛在臉上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來路還是嘆了口氣:「娃,你怕哩,你還是怕哩,我看見你雙腿打戰哩。他水老二不是老虎,外人都說他是老虎,你爹我不信,你也甭信,就算是老虎,你也豁出來讓他吃。」來路說到這兒,眼裡突然噴出一道子光,很邪乎,他猛地從地上站起,壓磁了聲音沖拾糧說:「讓老虎吃了總比讓野狗叼了金貴!」

拾糧點頭,爹這句話把啥都說透了,寧可讓老虎吃,也不能讓野狗叼!這麼一想,他的雙腿就不戰了,真的不戰了,硬硬實實,就把他支撐在地上。

來路很欣慰,自己的兒子像個男人了,頂天立地的男人。於是欣然點頭,讓他到水家大院去。

拾糧緊追幾步,攆上五糊爺,有點新鮮地說:「這花,咬人腳哩。」畢竟還是孩子,一看到有景緻的東西,心裡那股兒愁便給沒了。五糊爺沒吭聲,他的目光略顯倦怠,對大草灘,他早已看疲了看沒味了,一點不像拾糧那樣少見多怪。弓著的腰因了幾個時辰的跋涉,越發佝僂,這樣,他矮小的身子就更是沒了形狀,像草灘里萎縮了的一朵蘑菇,又像一隻笨拙的兔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跳。拾糧瞅了一眼,想笑,又覺笑被什麼堵著,不敢發出來。他咳了一聲,打五糊爺身上挪開目光,想把腦子裡那層困擾他的愁給甩開,一抬頭,猛就給鎮住了。半晌,才驚乍乍叫出了聲:「氂牛,白氂牛!」

五糊爺這下惱了,他正在怔想著一件事兒哩,拾糧的尖叫打斷了他。五十歲的老五糊總有一肚子事兒要想,走路的時候也不得安閑,讓拾糧一驚,想到一半的事兒突然若兔子般跳走了。他扯開嗓門就罵:「拾糧你個狼吃的,你妹子快死了,你還有心思看氂牛?」罵完,也不管拾糧咋個想,又低了頭,弓了腰,蹶蹶蹶往前走。拾糧眼裡的氂牛頓然沒了影,再往前走,草灘上一個個躍出的,就全成了妹妹。

拾糧的妹妹快要死了,五年前得的病,前前後後看遍了能尋到的中醫,看得家裡清清蕩蕩見了底,還是不見好。眼下,正躺炕上耐日子哩。

本來拾糧在東溝里打短工,給東溝何家幹些零雜,何家要說待他也不薄,沒把他當下人看。可短工畢竟是短工,乾的活多,掙的錢少,一聽青石嶺水家讓他當長工,拾糧心動了,嚷著要來。父親來路先是悶住聲,不表態。來路總是這樣,很多事兒上都不輕易表態,好像一表態,就顯不出他的智慧了。其實他哪有智慧,這東西二溝,最沒智慧的,怕就是他來路。不過他不承認,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有智慧。最好的表現方式,就是遇事輕易不表態。當然,這件事本身也有難度,一是來路對兒子吃不準,到底能不能幹得了長工?二來,拿水家跟何家比,兩家裡挑一個,也讓他為難。最後還是五糊爺定的奪。

「來路你個木頭鬼,這好的事,你想錯過?」這是五糊爺一貫的做派,啥事兒到了他嘴裡,都是好事,就算爹死娘嫁人,他也能說得天花亂墜,讓你覺得八成人世上真就沒啥壞事。其實好事壞事,他自個壓根就不知曉,也不去想,他那張嘴,是說媒說慣了。偏是來路愛聽,凡事只要五糊說了,來路就聽。事兒最終就這麼定了,拾糧到青石嶺當長工。

這事惹得東溝何家很不滿,東溝財主何大鵾站在村巷裡罵:「來路,你個挨刀子的,吃著碗里的巴望著鍋里的,我何大鵾哪裡薄待你了?」來路咧咧牙,做出個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拾糧要去,他也沒辦法。何大鵾知道他的脾氣,罵了幾句,不罵了,沖兒子何樹槐說:「把工錢算了,往後,就是餓死也甭讓他進這個門!」

來路清楚,何家是捨不得他兒子拾糧,拾糧進何家這一年,他的眼力和苦心得到了何家上下的普遍認同,尤其東家何大鵾,更是拿他當個寶。可惜,水家開的工錢高,而且,水二爺說了,要是拾糧能來,丫頭拾草的財禮,再加二石豆。

二石豆呀。

遠處的氂牛很安靜,遠比草灘上奔走的這一老一少悠然自得,聞見草灘上陌生的氣息,它們似乎抬了抬眼,沖這兩個闖入者巴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被嶺頂的白雲和眼前瘋綠的大草灘吸引了,對這兩個陌生來客,壓根就不屑一顧。拾糧的驚訝一點也不過分,這是青石嶺獨有的白氂牛,純白,毛色整齊得就跟精心修剪過一樣,體格健壯,樣子也遠比嶺下或其他地方的氂牛要好看。據說肉更香,牛骨燉出的湯,滋陰壯陽,要是加上青石嶺頂的雪針菇,那味兒,香死個人哩。可惜拾糧沒吃過,五糊爺也沒吃過,這哪是他們這種草苗子吃的,能這麼遠遠望上一眼這些尊貴的畜牲,已是他們的福氣。

白氂牛,世上獨一無二哩。

要不,水家能發那大的財?

遠處,姊妹河嘩嘩的,水從青石嶺山澗間流出來,帶著雪域高原獨有的純凈,還有一年四季的清涼,流得那麼滋潤,那麼愜意。彷彿,終年累月,它從沒有過不順心的事。這點兒,讓草灘上的兩個人嫉妒。遠遠望去,傍山依水的水家大院一片安詳,正午的陽光直直照下來,將山腳下的這座大宅子沐浴在祥和中,那青石砌起的兩丈高的宅基牆在陽光下發出青幽幽的光兒,青石牆中間,一道鋪滿碎石的坡道緩緩散開,將院門跟大草灘連在一起。那是進出院門的坡道。坡道兩旁,八棵碗口粗的青松如同八把綠傘,將艷麗的陽光擋在了草灘上,坡道終年便發出濕撲撲的光兒。順著基牆望上去,水家大院恍若青石嶺上的廟宇,青磚綠瓦,風格冷峻。那帶著藏式風格的廊檐還有雕畫,越發讓這座宅院有了廟的空靈與神秘。不過它的確不是廟,它是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這輩子的傑作,比之東溝的財主何大鵾,還有平陽川大商人仇達誠,水二爺的豪氣與爽氣可見一斑。

五糊爺還是低了頭走,路也不看,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跟誰生氣似的。拾糧倒是走一步看三看,腦子裡漸漸將難心的事兒給忘了,忘了好,忘了他就可以一門心思投入到草灘上。草灘的確新奇,這也驚眼,那也稀怪,不過,看著看著,拾糧的目光就又沉了,心也跟著重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該有的沉重,偏是拾糧這娃,天生心事就重,腦子裡,整天藏著稀奇古怪的事,還有想法。這就讓人破煩,不該想的事你偏要想,不該琢磨的道理你偏要琢磨,你這人,麻煩就比別人多多了。

拾糧這陣想的是,天呀,這闊的草灘,這等架勢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爺所說,會留下我拾糧?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糧惶惶地收起念頭,緊跟了幾步,再次攆上五糊爺,剛想問句啥,忽聽得耳邊一陣風響,一抬頭,一匹馬呼嘯而來。是一匹純種蒙古馬,草原上賓士的那種。馬背上,是一頭戴氈帽身披藏袍的颯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馬,狀若一支離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糧和五糊爺撲來。藏袍迎風飄起,恍若一面獵獵的旗。這草灘,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馬蹄聲聲中,天空驚起一股旋風,驚得拾糧張口就喊:「馬,馬——」

五糊爺正在撒尿,上路時喝的豆麵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聽拾糧又驚乍乍的,頭也沒回便罵:「喊魂啊,你個木頭鬼,馬也沒見過?」話還沒完,一股疾風撲他而來,那馬閃電一般,剛才還在幾十丈處,眨眼功夫,馬的鼻息已噴到他臉上,等他抬頭,看清馬上的人,嚇得魂都出了竅,褲子也顧不上提,抖抖地說:「三……三……小姐。」「姐」字剛落地,馬鞭已沖他甩來,五糊爺跳個蹦子,躲開馬鞭,聲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聽馬上的三小姐說:「又提著褲子在這兒放你的髒水,你個老五糊,真是不長記性。」

五糊爺這才記起剛才自個在撒尿,水家這草灘,是忌諱臟物的。為撒尿,五糊爺已挨過幾回鞭子,可腦子一忙,就把這禁忌給忘了。忙提了褲子說:「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說,我這是給草灘上肥哩。」

啪一聲,鞭子甩在五糊爺左腳上,三小姐這次沒饒過五糊爺。若要不是這陣子五糊爺往他家跑得勤,怕是,這鞭子要甩在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爺立刻疼得媽喲一聲,抱了腳狼嗥。

「再敢亂說,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來!」這話從馬背上那張漂亮的嘴裡罵下來,罵得五糊爺開了心,咧著老嘴笑了,罵得拾糧卻像是中了魔怔,整個身子都僵在草叢中。

馬背上的人懶得看拾糧一眼,也懶得再理五糊爺,五糊爺還在抱著腳放老聲,明顯有裝的成分,生怕馬上再甩下來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聲長嘶響過,棗紅馬破風而去。

就這一分鐘的工夫,拾糧的衣裳就濕透了,是汗濕透的,心像是讓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見了。目光呢,他哪還有目光啊。這一場旋風,把啥也給掠走了。

半天,拾糧才醒過神來,像是做了場夢般,追上五糊爺,戰戰兢兢地問:「馬上那丫頭,就是?」

「夾嘴!」五糊爺惡狠狠說了一聲。

跟所有的長工進門一樣,這一天的拾糧,著實經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爺點名喊來的,真到了進院這一刻,水家還是拿出了自己的威嚴,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正經得很。一襲長袍裹住了他寬厚結實的身子,那身子,猛騰騰就像一頭牛,跟五糊爺的矮小和拾糧的瘦弱比起來,水二爺就顯出了長吃氂牛肉的優勢。腳上,是一雙青布圓口鞋,做得十分講究,一針一線都透出做鞋人的靈巧還有精緻。拾糧瞪著雙眼沖鞋發了會呆,忽然就想起從未見過面的娘,怪得很,拾糧居然想起了娘。一頂圓帽下,映出的是一張長得有幾分怪誕的老臉,這張臉左眼跟右眼有點不對稱,鼻樑略有點高,嘴巴也跟著往上翹,使得整個臉都有種往上跳的架勢,尤其眼袋上兩顆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讓這張臉充滿了煞氣,猛一看,陰森森的,遠比東溝的何財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種姿勢,使得很少見過世面的拾糧腿肚子一下就發了軟,撲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邊上,水二爺居然沒賞他一把椅子,這讓他多少有些不開心,但,他是沒有膽量露出來的,只能裝做極虔誠極規矩地站在拾糧邊上,等水二爺問話。

水二爺手捧煙槍,這槍是拿鷹骨頭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熒熒的,往外發著一種水撲撲的光兒。那光兒到了臉上,就溢出一種有錢人的尊貴來。拾糧等著問話的空兒,就見管家老橛頭雙手捧著煙盒,一次次往煙槍里填煙絲。誰都知道青石嶺的水二爺是個煙鬼,但他卻沒讓大煙抽死,而且越抽面色還越紅潤,甚至比小他幾歲的東溝何財主還要精神幾分。這讓許多人不解,難道大煙是他種的,他自個抽了就不會有事?

咕嘟兒咕嘟兒的聲音響了好幾十下,水二爺終於抽足了,沖管家老橛頭遞了個眼神,示意把傢伙拿走。管家老橛頭剛接過煙槍,他就突然問:「幾歲了?」

拾糧剛要張嘴,老五糊搶在前面答:「回二爺的話,過完這個年,就……就二十了。」

「過年?」水二爺把目光對在五糊臉上,見多識廣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緊張。

「二爺,我是說……過完龍年。」

「你個老五糊,話說到草灘里了。」水二爺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糧,對眼前的這個瘦柴棍兒,水二爺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里甚至隱含了一份不為人輕易察覺的戒備。他自然不相信這個瘦柴棍兒有二十,撐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無外乎就是想多說幾歲,多從他這兒騙幾個銀子。長工的工錢跟年歲有關,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錢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話當成了個屁,接著問:「地里,你會啥?」

「會的多。」一直抖著的拾糧下意識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爺皺了下眉,目光黑下來。

拾糧這才記起路上五糊爺安頓過的話,忙改口道:「回二爺話,犁地會,種田會,打場揚場都會。」

「牲口呢,牲口會喂不?」

「這……」拾糧一時啞了。要說生成個庄稼人,誰不會喂個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樣,何家那是養著使的,莊稼地里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卻是發牲口財的,牲口比人還寶貝。

水二爺的目光陰下去,半個臉,讓浮上來的不滿遮住了,院里就缺個喂牲口的,原先馬廄里的老五因為夜裡貪睡,好幾次不給牲口給夜料,讓水二爺一頓鞭子打了出去。見空氣僵著往沉里去,五糊爺趕忙搶著說:「二爺,這娃靈性著哩,操心牲口,沒一點麻達。」

「就你話多。」水二爺斥了五糊一句,不過,這話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著臉,趁熱打鐵道:「我是個粗人,二爺甭笑話,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東溝何家,還捨不得哩。」五糊爺說話的時候,佝僂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這些大財主面前,他的腰永遠是弓著的。人本來只有四尺高,這一弓,越發就看不出是個人,活脫脫一個地瓜。

「好了,不問了,問也是白搭。」水二爺正要跟管家安頓,忽然就瞅見拾糧抖索著的雙腿,很是不樂地問:「你抖個啥?」

「我……我……沒抖。」

「嗯?!」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里,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著哩。」

「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將話頭丟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草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

這當兒,就聽院里一陣響,跟著,一陣風卷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沖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隻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誇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草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嘆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著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著,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裡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著它?」水二爺問。

「能打著,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著話,將長長的炮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草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係,她急著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著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里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颯爽。眾人驚詫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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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八年農曆三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草灘上,這是兩個月里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草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裡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著水英英到草灘上騎馬,追野兔。儘管大人們爭爭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係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草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儻英俊瀟洒的二公子仇家遠對著空茫茫的大草灘,忽然發起感慨。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將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里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儘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產業。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夥計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草叢中藏著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麼看,丟開馬韁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里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裡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裡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著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著警惕的。

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草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裡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著,往草灘深處走。大草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里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去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后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產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產業那麼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麼葯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鵾手裡。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麼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著自家那麼大的生意不做,非要……

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態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更讓水二爺提心弔膽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層隱隱約約的關係。以前水二爺倒是不覺得,那時仇家遠小,英英更小,兩個人怎麼玩也不過火。但自從兩個月前仇家遠來青石嶺,水二爺就發現,英英這丫頭,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水二爺說不清,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家丫頭英英,目光里有了東西。精於世故的水二爺很清楚那種東西,那是天底下女兒家長大的頭一個標誌,她懂得跟男人眉來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爺心裡就不安,現在,這不安越發強烈,有時竟攪得他睡不著覺。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一想這事,水二爺就氣得要吐血。這兩個月,他明裡暗裡跟英英提過多次,可三丫頭英英跟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一點不拿他的話當個事,水二爺為此傷透腦筋。她們的娘在生下寶兒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將她們拉大,艱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愛,尤其在三丫頭英英身上。沒想竟將她養成了一隻隨時準備著往外飛的鳥!

「你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看見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後進院,水二爺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拿眼示意管家老橛頭。老橛頭趕忙上前,跟仇家遠打過招呼,一手牽了馬韁,一手指著後院,說了聲請。仇家遠遠遠看了一眼水二爺,想上前問安,卻見水二爺硬梗梗轉過脖子,很不屑地走開了。

仇家遠心中一暗,擔心這一趟,怕又要白跑。

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這一趟並不是為了水英英來,前兩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熱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說他沒覺察到水英英那目光,關鍵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鳴。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多年前那個小不點兒,一個成天掉在蜜罐里只知道撒嬌撒野的山裡野丫頭。這樣的野丫頭,仇家遠除了憐愛、同情,再沒別的。他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目前他又為某項偉大事業擔負著特殊使命,兒女情長,在他看來,就有點滑稽,而且輕薄。當然,對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畢竟,他還想依賴水英英,去說服水二爺。

三天前,仇家遠接到上峰陸軍長密令,要他緊急籌措一筆資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線的醫藥物資過西安時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攔截,負責運送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也被砍了頭。眼下前方戰事吃緊,醫藥物資相當匱乏。陸軍長要求他務必在短期內組織涼州城和古浪縣的進步力量,儘快將第二批醫藥物資運出。接到密令后,仇家遠立即從涼州城趕回平陽川,先是將情況跟父親說了,沒想父親還沒聽完,便大發雷霆:「你個敗家子,放著好好的書不教,瞎湊什麼熱鬧!」父親仇達誠本來就是堅決反對仇家遠參加什麼黨派,更反對他跟軍界有來往。

仇達誠一生為商,原本也想讓仇家遠跟哥哥仇家寬一樣,子承父業,一門心思地跟著他做生意。誰知家門不幸,老二仇家遠生性偏狂,桀驁不馴,西安城書讀一半,居然瞞著家裡,到了陸軍長手下,還一直跟家裡說,他在西安一家師範當老師。半年前,仇家遠又不聲不響到涼州師範做起了教師,等仇達誠知道時,生米已成熟飯。教書倒也罷了,仇達誠心想,仇家三輩子沒出過一個讀書人,要是仇家遠真能把書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愿。誰知上個月古浪縣長、他的妹夫孔傑璽找到他,悄悄說:「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陸軍長來往密切,很有可能還參加了共產黨,老二的身份,神秘著呢。」仇達誠起初不信,認為妹夫孔傑璽純屬胡言。據他所知,共產黨在西北一帶還是個很新鮮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聽說,咋就把這帽子戴他兒子頭上了呢?

妹夫孔傑璽猶豫半天,才將西安城攔截藥物的事說了,原來那藥物正是仇家遠他們弄的,當然是以涼州城另一家商號的名義秘密收購的,負責運送藥物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目前已被證實是共產黨。孔傑璽還說,馬幫打涼州城一出發,消息就秘密飛到了西安,所以藍青雲到西安,等於是送死。

妹夫孔傑璽說完這話,很是焦慮地嘆了口氣:「哥呀,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上頭已經發話,要嚴查速辦,好在涼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這回……」

「混賬!」父親仇達誠暴跳如雷,當下就要大兒子家寬趕往涼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來。妹夫孔傑璽見狀,悄聲說:「人我已經安頓在別處,眼下,家裡家外還不能張揚,等事態平息了,再讓他回來。」

「混賬,混賬呀,這個家,怕是要毀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闖北的仇達誠,當然知道參加共產黨是什麼後果。他在西安城那些個日子,時不時地聽說有共產分子被當局押出城門處決。原想自己身居大漠邊塞,天高地遠,既可免受戰亂之苦,又不為什麼國共之爭而牽扯進是非里。哪知,自己家裡,竟就養出一個共產黨!

仇家遠從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陽川家中,父親尚在火頭上。仇達誠質問他參加共產黨的事,仇家遠矢口否認,說自己早就是西安陸軍長的人,西安陸軍長跟共產黨勢不兩立,還一再要求嚴查共產黨的組織,切不可讓共產黨滲透到涼州一帶,他怎麼可能是共產黨呢?仇達誠見他言之鑿鑿,也就信了,況且兒子仇家遠加入國民黨,跟著陸軍長干,這事眾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傑璽搞錯了。不過仇達誠並沒放過兒子。仇家遠竟然背著他,將涼州城仁字型大小的櫃銀動用,還騙大掌柜吳茂,說是他點了頭的。

「我多時點了頭,啊!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敢打我的旗號虛騙冒領。我仇家的生意,向來以誠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亂飛不說,竟敢,竟敢壞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罵完,立刻喚來管家,將仇家遠捆了,鎖在廂房裡。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話軟話的求情,仇家遠怕是還捆在廂房裡。

人雖說放了出來,但錢,爹一分不給。「你倒有臉說出來,上次拿走的銀票,我還沒跟你要哩,你個敗家子,木頭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這兒顯然是沒戲可唱,仇家遠又把心思動到哥哥家寬頭上。哥哥仇家寬眼下雖說還沒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縣城的義字型大小還有平陽川的善、德二號都歸他管,應該說跟他轉挪一些銀洋還是有希望的。誰知家寬聽完他的話,驚乍乍跳起來:「我說兄弟,你咋還執迷不悟,銀子哥是捨得,可哥捨不得你的命!」說完,騎馬去了古浪縣城。仇家遠萬般無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渾身的勁換不來一個好辦法,最後,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你去青石嶺一趟,跟我娘家爹說說?」

就這樣,仇家遠硬著頭皮來到了青石嶺。

仇家遠剛剛被管家老橛頭安頓到後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腳步便到了。原來,二公子仇家遠離開平陽川自己的家時,並沒跟仇達誠說實話。仇達誠跟青石嶺的親家水二爺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見不慣水二爺山溝溝里小財主那副嘴臉,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著做白氂牛的生意,水二爺暗中將青石嶺以外的氂牛肉混雜到白氂牛肉中,想賺昧心錢,被精明老到的仇達誠給發現。生意非但沒做成,反把兩家的關係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從中周旋,怕是仇水兩家來往的路就斷了。二公子仇家遠騙爹說:「眼下待在家裡不安全,我還是回姑父給我找的地方吧。」仇達誠自然樂意,又怕他再動歪腦子,把自個最放心的夥計三朵子打發出來,叮囑道:「一路盯緊點,他要是敢亂跑,就拿繩子捆。」誰知三朵子早讓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個人合著跟仇達誠演了一場戲。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態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裡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著煙槍過煙癮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只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艷、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讚歎。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咽下一個水泡,沒抬眼,手伸進煙盒裡,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里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

「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著希望沖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奸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面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著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著,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聽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么,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么,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著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裡,家遠就是她想著念著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裡死問亂問,二梅趕忙制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么,你發那麼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賠著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將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沖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抬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麼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著吵著,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裡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裡正得很,任憑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駁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著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面重重哼了一聲。

仇家遠碰了釘子,心情沉重,籌不到錢,藥商那兒就不給貨,陸軍長交給他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再也無心思聽英英說什麼。水英英倒是激動得很,一連說了好些爹的壞話,可惜仇家遠仍舊悶著臉,沒一點響應,水英英忽就來了氣:「錢,錢,錢,你幹嗎要跟他提錢!」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錢的,也煩他們提錢。她跟仇家遠好久沒見過面了,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跟他說說心裡話。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家遠說,可惜,管家老橛頭不讓她說,老橛頭奉命將水英英連拖帶拽帶到了南院。

仇家遠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空場子。此時夜幕已經很濃,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氣里也飄著一股股殷實味兒。這味兒跟平陽川他家的味兒不同,卻又是那麼的相同。一嗅見這味兒,仇家遠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進行了多年,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沉睡在黑夜裡?他的耳畔響起陸軍長那憂國憂民的聲音:「如果這些家底殷實的財主不能發動起來,革命的道路將會異常艱難。」

過了好長時間,院里各屋都已安靜,風把白日的喧囂早已吹得乾淨。仇家遠尋思著自己也該進屋睡覺了,正欲轉身,院里突然響出一陣碎響,隨著一陣出踏出踏的腳步聲,仇家遠看見一個黑影兒朝他移來。水家大院佔地相當大,跟水二爺住的上院比起來,後院簡直能稱得上空曠。單是腳下的這個空場子,就比他家的祖宅還大。仇家遠警覺地豎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兒望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在黑夜裡聽見聲響,都會不由自主變得警惕。等黑影兒快到身前時,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

黑影兒嚇得憷一下,手裡提著的杴騰地掉地上。

等兩個人互相看清對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旋即也放鬆。

「我叫拾糧。」黑影兒說。

「拾糧?」仇家遠疑惑地盯住面前這個瘦小的男孩,跟著問:「我咋沒聽過?」

「回……回……」拾糧一時想不起該把這個陌生人稱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話,我是院里新來的長工。」

長工?

3

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黎明時,位於青石嶺山腳下的這座豪宅陷入了混亂。

驚叫是院主人水二爺發出的。水二爺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實,一直擔心三女英英會不會偷偷溜到後院去,半夜裡他起來過一趟,腳步子像貓似的往後院那邊去,他已想好,要是讓他抓到啥把柄,他會跟仇家沒完。還好,他站在後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聽了一陣,後院靜靜的,一點兒異常也沒。細一看,那間小客房安靜得就像廟一般,心裡這才有了著落。往回走時,就聽得內心裡發出一陣陣竊笑,跟我借錢,你爹都沒打我手裡借到過一分,就憑你?這麼想著,目光越過院里幾棵樹,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顯出幾分死寂。死寂就好,吃裡爬外的東西,養你這麼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著外人了。想到這兒,水二爺暗暗下了個決心,是該緊著跟她張羅婚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讓人拐走。

這三女,可是他留著養老的呀。

水二爺早就打定主意,要給三小姐水英英招個上門女婿,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過幾次,可惜眼下峽里峽外還沒哪一個後生讓他看中眼。

天剛蒙蒙兒亮,水二爺便醒來了。醒來的頭一件事,便是上賬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賬房看一趟,是水二爺這輩子鐵定了的功課。水家的賬房跟一般財主家不同,一般財主家比如平陽川仇家還有東溝何家,賬房就在東家睡的屋裡,也有單獨拿一間房當賬房的,但至少跟東家睡的屋有道門,這樣照管起錢財來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賬房在地窖里,這是水二爺別出心裁的主意。建這座院子時,水二爺悄悄從上院一棵樹下挖了個坑道,挖進去很深,然後在地下建了一間房。這房,就是專門用來藏水家銀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將原來那條通道改了,將進出賬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連起來。這樣,他進出賬房的時候,院里人只當他是進那屋拿東西,他也確確實實每次都從那屋裡拿出件破東西。

這個早晨,水二爺往雜物房去的時候,心是澎湃著的,想一想裡面堆滿的銀兩,還有稀兒怪兒值錢的玩意,他就沒法不激動。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呀。想想當初,他從萬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攆出來,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風峽,那是多麼的可憐。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嶺的大財主,家財萬貫,喲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爺這麼激動著,掏出一把銅鑰匙,朝院里四下望了望,沒人。也真是,這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咋個會有人?他哧地一笑,為自己的小詭計得意了一下,這長的日子,院里上下,竟然沒一個人知道這雜物房的秘密。誰都知道他水二爺的銀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曉得在哪放。門吱吜一聲,開了。進門的一瞬,他的目光還是不放心地朝院里掃了一下,確信自己眼裡沒看到啥,這才放放心心往裡走。等他拿起頂門杠子朝里頂門時,那一聲驚叫便響了出來。

水家的地窖大開著!

天呀,地窖大開著!

水二爺喊了一聲,忙就捂了嘴。他是嚇壞了,嚇得亂了方寸。後來他怪自己,這事,咋能亂喊哩?

可等他慌慌張張鑽進地窖,沿著長長的地道跑進賬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賊,賊,賊啊——」

水二爺跌跌撞撞,跑出了賬房,跑出了雜物房,門都沒顧上鎖,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頂了。

「天老爺啊,賊,賊,賊偷了我的銀子啊——」

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跑到上院時,水二爺已捶胸頓足,癱地上拉不起來了。

水家進了賊,而且徑直溜進賬房,拿走了水二爺不少銀兩!

「銀兩,銀兩,我的命呀——」水二爺近乎哭起了喪。

管家老橛頭帶人就要往雜物房撲,水二爺騰地打地上站起:「老橛頭,你個糊塗鬼,賊還能在裡面么?」沒等老橛頭轉身,他一個閃身撲過去,牢牢地鎖上了雜物房。

賊的確不在裡面,賊早跑了!

跟賊一同跑掉的,還有兩個人。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們從驚嚇和忙亂中穩下神,細一琢磨,全都笑了。

笑了。

當下,水二爺就將二女子二梅叫來,喝問道:「說,是不是你定下的計?!」

「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爺一把打開管家老橛頭遞過來的煙槍,怒沖沖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確信賬房裡進的是家賊后,水二爺第一個就想到二梅。賬房的通道還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過,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氣緩不過,雙腿一蹬扔下這個世界走了,就抓著二梅的手,跟她把賬房的事說了,沒想……

「仇家的,你要氣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氣。她相信這事是妹妹英英所為,但昨兒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時起來偷錢,啥時又跟仇家遠跑了,她一點不知曉。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讓爹給問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曉那個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說完窖口的事時,再三叮囑,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說哪天她不把他養老送終,家裡掙的錢,她一個子兒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這些錢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錢確確實實是英英拿走的,這一點壓根不用懷疑。天大亮后還不見英英面,跑後院又找不見仇家遠,水二梅心裡,啥都清楚了。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還愣著做甚,就是把青風峽挖三尺,也要把這個吃裡爬外的東西給我抓回來!」見管家老橛頭愣在屋裡,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叫囂道。

這一天,水家大院亂了個說不成。天黑以後,派出去找人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臉色,就知道連個人毛也沒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銀兩,跟她相愛的人私奔了!

水二爺轟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個日子,英英和仇家遠還是沒有消息。水二爺大病一場,差點背過氣去。管家老橛頭連夜打東溝請來冷中醫,兩副葯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過,心,卻狠狠地讓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隨後,一句死頭子話說下去:「不準找,不準打聽,是死是活由她!」見眾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幾個銀子么,讓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盡頭!」院里人也是讓這話給嚇住了,真就沒人再敢去找。漫長的五天過去了,氣憤中的水二爺像是一下老了五年。這天後晌,他無比沮喪地走進後院,空蕩蕩的場子里,沒一點生氣。他望著突然灰濛下來的天空發了會呆,然後就往馬廄去。這些日子,他連自己的走馬都懶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頭白氂牛換來的呀,要是走馬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這麼想著,腳步已到了後院馬廄前。蓋得相當氣派的馬廄里,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正默無聲息地提著個水桶發獃。水二爺張開鼻子聞了聞,感覺怪怪的,平日里一走進後院就能聞到的那股馬糞味兒,居然不見了。使勁嗅了幾口,還是沒聞到。當下,他就火火地說:「誰把味兒趕跑了?」

他的喝罵嚇醒了拾糧。十五歲的長工拾糧一見是東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爺喝住他,問:「你叫啥?」

拾糧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爺話,我叫拾糧。」

「拾糧,多達來的?」

「達」是青風峽一帶的土話,意思跟哪裡,啥時差不多。一聽水二爺這麼問,拾糧趕忙弓下腰答:「二爺,我來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爺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來。看,咋個把這事兒給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溝來路家的吧?」

「嗯。」

「來路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爺說著,走過去,手撫住十五歲的拾糧,像是動了啥感情。撫著撫著,又問:「味兒是你趕跑的?」

「味兒?」拾糧讓他問得一怵一怵,心想東家不會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水二爺敗興地嘆了一聲。

其實,水二爺挺喜歡那味兒的,馬糞味兒,離開它水二爺就覺日子裡少了什麼。不過,這些話,他是不打算說給拾糧聽的,他聽不懂,聽了也不明白。人世間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過這娃還算細心,還算能吃苦,瞅瞅這馬廄,讓他務弄的,乾淨。像個過日子的。

也許是失了銀兩,也許是一連幾天看不到英英,這天的水二爺顯得孤獨,顯得憂傷。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糧硬給拉到了上房裡,一路,還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喚。到了上房,卻又不知拉他來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個夜晚,丟了銀兩的夜晚,莫名其妙就問:「那黑里,你看見啥了?」

這話把拾糧嚇了一跳。

拾糧的心猛地一緊,身子由不住一陣哆嗦,慌亂中垂下頭,避開水二爺目光。

那黑里,拾糧確實看見過英英。半夜裡他起來喂馬,往馬廄走時,忽然有個黑影兒竄入後院,拾糧剛要叫,嘴就讓捂上了。水英英嚇唬他:「敢亂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鬆開拾糧,讓他到後院門口守著,要是來人,就沖院里咳嗽幾聲。拾糧戰戰兢兢守在院門口,心裡直納悶,三小姐這是咋了,神出鬼沒的?疑惑間就見三小姐潛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工夫,兩個人賊手賊腳溜出來,背著個大包袱,往院門口跑。跑了沒幾步,又踅回身子,陰狠狠說:「快去替我偷匹馬,小心別弄出聲音。」

那晚,拾糧使出了自己的絕技,衣裳脫下來,裹馬蹄上,還給馬嘴上戴上料袋。棗紅馬興許跟女主人有感應,走得格外乖。拾糧提心弔膽將馬牽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門外,水英英一把奪過馬韁,威脅道:「敢把這事兒說給我爹,回來打爛你的嘴!」說完,縱身躍馬,緊緊貼著心上人的背,嗖一聲,不見了。

院里上下四處找賊時,拾糧嚇得縮在馬廄里,不敢出來。管家老橛頭每次見到他,總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會,那意思,分明是在懷疑他!

水二爺的目光還望著拾糧,那目光,忽兒像刀,要把他的皮劃破,忽兒,又成了一股子山風,撫得他渾身痒痒的。拾糧死死地咬著嘴唇,他已發誓,絕不把那晚的真實情況道出來。水二爺望了一會,像是看透了拾糧心思,又像是,自個壓根就沒指望他能說啥。這個後晌的水二爺顯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後他敗興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頹喪的口氣道:「算了,我咋跟你問這個呢。」

4

銀兩的確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簡直開心死了,能從爹手裡偷得銀兩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沒想她給做成了,做得還相當痛快。出了院,上了馬,水英英吃吃笑個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遠一陣恐慌,問:「你笑個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遠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樣藏銀兩的……」

仇家遠不敢怠慢,雙腿一夾,策馬賓士起來。水英英呀了一聲,雙手抱住仇家遠,心裡,仍在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灘空曠而寂寥,棗紅馬山風一旦馱了它的主人,那興奮勁,是能把整個大草灘踩在蹄下的。夜風呼嘯,嗖嗖掠過耳際,兩個年輕人心裡涌著別樣的快樂,乘著山風鷹一樣離開大草灘。水英英一開始並沒想太多,她只是覺得好玩。爹像個守財奴一樣守著他的銀子,把它看得比自個的寶貝丫頭還貴重,令她心裡很不舒服。老早就想著下一次手,讓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沒有明確的目標,不知偷了銀兩做啥。這下好,既出了爹的丑,又幫了心上人的忙。棗紅馬山風掠過大草灘拐向青風峽方向時,水英英喊了一聲:「家遠哥,你要去哪裡?」

仇家遠一上馬,心情就激蕩起來,馱在馬背上褡褳里的銀兩立刻讓他心血沸騰,他似乎忘記了身後的水英英,腦子裡全是藥材的事。聽見水英英喊,他說了一句:「你甭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眼見著山風往峽谷里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遠會去平陽川,等過了姊妹河,她就下馬,她才不要跟著去呢。錢是給他了,不過她得問清楚,拿這些錢到底做甚?誰知仇家遠壓根不給她問話的機會,拚命地摧著馬,往夜的深處奔。水英英喊了幾聲,見仇家遠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緊他,由了他去。

一陣莫名的顫慄襲上來,襲遍全身。水英英接連打出幾個顫,顫得心兒都要亂了,臉更是紅成一片。黑夜裡,那臉紅起來別有一番味兒,羞答答的,卻又溢滿了幸福。是的,幸福。這個詞是很少湧進水英英心裡的,她心裡常常被一些怪誕的東西塞滿,以至於沒有時間來品味幸福這個東西。可這陣兒,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臉紅成一個顏色,也羞成一個顏色。她往松里抱了抱,卻又極快的,捨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勁兒抱住了前面的人兒……

汪洋——

整個人都汪洋成一片——

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

仇家遠心裡,想的卻是另檔子事。

天亮時分,他們出了青風峽。晨光中,青風峽顯出少女一樣的嬌羞,晨霧裹著她朦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嬌潔的面龐,一切看上去那麼青翠,那麼透明,卻又蒙蒙地遮去了什麼。仇家遠喝住馬,在一片小樹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臉赧然,欲醒欲醉的樣子。馬上的感覺太好了,她都不想醒來。兩個人跳下馬,環視了一眼四周,水英英問:「這是哪呀?」仇家遠道:「馬上到黑風谷了。」

「黑風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點頭暈,一時辨不清方向,再說,長這麼大,她還從沒出過青風峽哩。

仇家遠卻表現得非常鎮定,經過一夜的奔波,心裡頭那份拿到銀子的激動慢慢平靜下去,湧上來的,是投身戰鬥的渴望。是的,戰鬥,年輕的仇家遠從被陸軍長選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視為一名鬥士。他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義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滿了艱辛。這麼想著,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點遺憾地說:「英英,你回去吧,錢我拿走了,等辦完這事,我回去跟爹要。」

這話甚是意外!水英英壓根就沒想到仇家遠會說出這樣的話,愕了幾愕,見仇家遠不像是說玩話,心一黑,失聲叫道:「仇家遠,誰讓你還錢了?」

仇家遠似乎沒注意到水英英的變化,更沒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實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執迷於自己的理想了,一想到馬上就能拿到藥材,馬上就能為前方的將士送去最需要的東西,心澎湃得跟激蕩的山風一樣,哪還能顧得上水英英心裡那層兒想法。

「你回去吧,我還有重要事情要辦。」說完這句,他將目光挪開,投到鬱郁蒼蒼的遠處,遠處一派仙境,遠處也是一派兇險。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說完,眼裡忽然就有了濕。那濕晶晶瑩瑩的,滾出來,竟是女兒家的淚。

仇家遠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氣,也笑她的傻勁兒。不回去,難道要我帶著你?你知道我要去幹什麼嗎,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心裡這麼說著,手,卻大哥哥似的伸過來,替水英英抹去那幾滴晶瑩。「聽話,回去啊。」他的口氣幾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個日子,他就這麼哄她,水英英似乎也樂意讓他哄,這個小丫頭,在別人眼裡永遠是凶蠻霸道的,偏是在他這裡變得這麼柔軟。仇家遠抹掉水英英的淚,手習慣性地在她頭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頭抵過來,偎他胸前。

仇家遠心裡,忽然就有層感動。說真話,他很感激英英,沒有英英,他是籌不到錢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藥材的事辦完,一定回家跟爹說清楚,要把英英的錢一分不少還給她,另外,他已下定決心,要把父親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隊伍中來,再也不能讓他們昏昏欲睡。有了他們的支持,自己才能幹得更有勁。

「家遠哥,以後,不許跟我提錢。」水英英仰起臉,帶著幾分不滿地道。

「英英,別說孩子話,這麼多的錢,我咋能不還?」

「我不要你還,我要你……」

水英英耳際再次飛出一團紅,嬌羞地垂下臉,兩手下意識地絞一起。

仇家遠沒任何反應,帶點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

「仇家遠,你——」

水英英氣得臉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間沒了。但她強抑住心頭的怒怨,換了一副笑臉又道:「家遠哥,這麼多的錢,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遠最怕水英英問這個,他支吾了兩聲,瞅著遠處的黑風谷說:「英英,我要去黑風谷,那兒有人等著我。」

一聽仇家遠又在拿話支她,水英英來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遠緊張地往後縮了縮:「不行,英英,我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自個沒長腿?」水英英邊說邊跳上馬,等了半天仇家遠不上來,一緊韁繩,自個先朝黑風谷去了。

仇家遠遇到了難題,按計劃,他要先到黑風谷找一個叫黑三的聯絡員,黑三是黨組織在涼州最早發展的地下聯絡員。仇家遠沒見過這個人,但聽同志們說,黑三是個很有血性的漢子,以前曾在涼州城北門外雀兒架下擺過葯攤,賣些膏藥或者虎骨啥的,跟馱幫和馬幫都有來往。後來瞅上了北門皮貨鋪五皮匠的丫頭,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頭拐跑了。現在兩口子在老家黑風谷種著十幾畝地,養著十幾頭牛,日子過得很自在。收購藥材的事就由黑三負責,仇家遠只需把銀兩交給黑三,接下來怎麼做,就全聽黑三吩咐。

仇家遠攆上水英英,心裡猶豫著,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講。按紀律,他是絕對不能跟英英提藥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隱瞞過去。

事情是在黑風谷跟黑三接上頭后發生意外的。兩個人趕到接頭地點時,已是上午的九點多鐘,日頭已高高懸了起來,黑風谷看上去一派詭秘。仇家遠找個借口讓水英英停下來,這中間他們拌了幾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聽親昵話,仇家遠偏是不說,水英英便橫使性子。她大罵仇家遠是個王八蛋,騙她偷了爹的銀子卻不告訴她拿銀子做啥。仇家遠騙她說是想背著爹做生意,賺一筆錢去外面求學。水英英說:「念的書多,肚裡蛆多,我看你還是啥書也不念了,乖乖回平陽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遠說:「這可不行,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中途反悔人家會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說假話,卻又沒法揭穿他,只好順著他的話說:「那好,這回做完,你就安分點,把涼州城的事辭了,回平陽川。」仇家遠扣扣頭,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溝溝里的一隻鳥啊,跟她爹一樣,就知道讓他回平陽川。外面驚濤駭浪,外面天翻地覆,他們卻口口聲聲,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遠不想跟水英英講這些,也沒時間講,他裝作聽話地說:「好,做完這次,我啥也不做了,回家開鋪子去。」水英英信以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還以為自個的話在家遠哥心裡起作用了,正要開心地湊過去,替他擇下頭髮上的一棵草,猛聽得身邊一陣疾動,一隻野兔打馬蹄邊的洞穴中鑽出來,惶惶地看了她一眼,驚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攆,仇家遠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點?!」

這話惹惱了水英英,本來水英英就不高興,她冒著回去被爹毒揍一頓的危險,給他偷了銀兩,原指望著能換得他的一頓誇獎或幾句暖心話,誰知他一路裝傻,想聽的一句也不說,這陣,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學生偷著好。」

「英英!」仇家遠驚訝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說這樣的話。當下臉紅得就跟拿火鏟燙了一下。

「我就說,偏說,你不偷著好咋個全平陽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較了勁,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冒出來。原來她是在計較這個!

關於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學生的新鮮事,平陽川的確有傳聞,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時聽說的。當時她就氣得把懷裡的侄子扔到炕上,飯也不吃就要回,是二姐好說歹說才把她留下的。

仇家遠知道這事不便解釋,從英英臉上,他再次意識到什麼,這個大英英七歲的青年才俊雖說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已有體會,但眼下是什麼時候,豈能談這些兒女私情?當下,他默了聲,牽著馬韁憂鬱地往前走,腦子裡,卻意外地浮上另一張面孔,一張比水英英成熟、漂亮卻又暗藏著憂鬱和傷感的臉。他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張面孔從眼前驅走。回首時卻見水英英僵在原地,一副狠了勁兒跟他作對的樣子。

這一天的仇家遠真是費足了勁,跟水英英認識少說也有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副難纏勁。這丫頭要是撒起瘋來,真是令涼州城的教書先生仇家遠難以招架,她似乎專挑仇家遠的痛處軟處捅,仇家遠怕啥她便囔啥,後來竟將仇家遠的父親也就是二姐的公公仇達誠也扯了出來,罵仇達誠是騙子,大騙子,騙了她家的氂牛肉,還騙去她家一個姐姐。氣得仇家遠真想抽她一個嘴巴,又一想她幫了這大的忙,忍了。可水英英的脾氣,他算是領教了,尤其眼裡那兩團火,真讓他發怵。

仇家遠好說歹說,算是把水英英給哄開心了,為了讓水英英不再鬧,他答應下次回來送她一件禮物,涼州城馬家綢緞莊的絲巾,江南貨。水英英嘴上說不稀罕,心裡,卻已在渴望他下次回來的日子。兩人說鬧著往前走了一陣,就見陰森森的溝谷里,豁然冒出一個小村莊。

接頭地點在姊妹河拐彎的地兒,姊妹河像一條長長的臍帶,聯繫著上下游幾百里的村莊還有山川。但凡河兩岸的人家,憨實中又透著那麼一股韌性。往前追尋,多少次風暴,都是因這河而起。多少次災難,也是因這河而起。風暴過後,這河又是那麼的平靜,滋潤著兩岸,養育著這一帶的子民。有人說,這河有魂哩,也有人說,這河有冤哩。眼下,這河又在靜靜地等候著,等候著一場全新的、更大的風暴。

河的對岸,有一座小廟,娘娘廟,是人們求神送子的。仇家遠讓水英英候在半山腰處,自個背了褡褳,往溝谷去。水英英到底還是帶著孩子氣,她畢竟才十七,心陰得快也晴得快,剛才還噘著嘴,這陣,卻提了心喊:「小心啊,踩空可不得了。」

仇家遠的影子漸漸被山崖隱去,候在山腰的水英英提心弔膽了一會,忽然就想,這個人,真的會喜歡我,咋就感覺不出那份喜歡呢?

這天的水英英沒等到仇家遠,說好的兩個時辰過去后,山谷里仍是寂靜一片,聽不到半點聲響,就連鳥兒的鳴叫也好像沒了。水英英好不心急,又等了片刻,不敢再等了,將馬拴在半山腰,自個摸索著往下走。山路相當崎嶇,黑風谷不比大草灘,每走一步都冒著摔下去的危險。水英英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甭看她平日氣勢凌人,但那是在自家草灘,一離開青石嶺,她的柔弱立馬顯了出來。她後悔剛才留在了山腰處,沒跟仇家遠一道去。

往下走了一陣,隱隱能看到溝谷了,黑風谷千回萬轉,巍峨險峻,姊妹河湍急而下,浪花飛濺。除了裸露的礁石,還有一棵棵粗大的樹,水英英瞅不見一個人影。她的腳步停下來,目光有些茫然。家遠哥會不會撇下她,一個人跑了?這個想法一出,她的身子立刻被激怒了。一定是這樣,怪不得他問死也不肯說出真相,怪不得一路上他一句知心話也不說,原來……一定是他跟西安城的女學生說好了,騙了她的錢遠走高飛。好啊,仇家遠,仇拉毛,你竟敢欺負我!

水英英恨恨掉轉身,一邊罵著仇家遠的綽號,一邊氣急敗壞往回走。這時候她已認定,仇家遠是耍了她,這個大壞蛋,奸商家的,他耍了她!

日頭西斜的時候,水英英牽馬站在了大嗓門家院門前。山路真是難走,水英英小心了再小心,下山時還是重重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有些惡毒,水英英臉被劃破了,開了幾道口子,血這陣還在流。衣裳也劃開幾道口,黑風谷的荊棘遠比青風峽密,而且草叢裡長滿刺,水英英算是領教了黑風谷的兇險。她正欲喊門,就聽裡面爆發出一片惡罵:「狗娘養的,不長眼睛的,誰把我曬的蔥花打翻了!」

罵聲是一女人發出的,嗓門真是大。水英英也像是讓罵聲嚇著了,傻在院門前,不知該不該喊門。女人緊跟著發出第二聲:「天爺,我把你個死著剩下的,竟敢偷吃我的雞蛋,看我不打死你!」院里緊跟著響出一片狼嗥。挨打的好像是一男孩子,嘶喊聲叫得極為誇張。水英英聽到一半,忍不住撲哧笑了,這家人真是有意思,聽聲音就像是在殺仗。她沒敲門,徑直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女人騎在一小男童身上,正在發了狠地掐他的屁股,一隻手裡,竟還拿著一隻布鞋底,一定是剛才在納鞋底。小男童也夠怪,身子被娘騎著,嘴裡發出死一般的喊,兩隻手卻死死抱著一隻山雀,生怕不小心山雀飛走了。娘倆身邊,一個更小的女娃爬在地上,兩手抓泥,往嘴裡填。

水英英正想發出聲音,告訴當娘的女兒吃泥了,就聽房上響出一聲:「大嗓門,來人了,還騎著馬。」

抬頭望去,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站房上,兩手捲成個望遠鏡,正調皮地看著她。水英英笑笑,房頂上的男孩長得極為俊氣,兩手取下來后,一張清新悅目的臉便出現。水英英哦了一聲,她還從沒見過這麼清亮透明的男孩兒。當下,心裡湧上一份喜歡,沖他說:「我能進來不?」

房頂上的男孩清脆地笑了兩聲,沖騎在弟弟身上的娘喊:「大嗓門,來人了。」說完,沖水英英一笑,又捲起手,看遠處去了。

叫大嗓門的女人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滿臉困惑地問:「哪達來的,我咋沒見過你?」

水英英捋捋頭髮,道:「我是青風峽那邊來的。」

「青風峽?」顯然,叫大嗓門的女人並沒去過青風峽,興許她還不知道青風峽在啥地方。不過,水英英狼狽至極的樣子,惹得她發出了笑。

地上的小傢伙爬起來,趁大嗓門跟水英英說話的空,瞅准她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著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門發出一聲喊,礙著水英英面,沒追。小傢伙也就五歲過一點,他咬人的動作還有跑的利索勁,猛然間讓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小傢伙從她身邊滑過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摸了一把。

「進來吧。」

大嗓門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里招呼。看到身後的棗紅馬,大嗓門驚了一下:「哇,你哪來的馬,好威風啊!」水英英矜持地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門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這姑娘長得水靈靈的,眉宇間卻有股男兒的銳氣,一看穿著,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兒不一樣。當下,起了一層疑,盯緊她問:「你是哪來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說:「我也不知曉,是有人讓我來找你的。」

「看這話說的,你自個的事自個不知曉,誰個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溝里看看,你爹咋還不回來?」說著,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開衣襟,就把**往孩子嘴裡塞。水英英忙喊:「她嘴裡有土,這樣吃不得的。」

「土?」大嗓門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臉上狐疑地來回掃了幾掃,道:「土裡生土裡長的,沒土咋個長大?」

水英英見她把肥碩的奶頭塞進孩子滿是泥污的嘴裡,自個卻像沒事人似的,就對這個女人有點看法了。這當兒,就聽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門,我爹不會回來,我都一個多時辰沒瞅到溝里有人了。」

「瞎說,不回來他還讓水沖走不成?」

「真的,溝里啥也看不見,不信你上房來。」毛蛋又說。

「愛回來不回來,回來也指望不住。」大嗓門說著,將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給水英英,接過馬韁,拴馬去了。孩子剛吃到好處,猛把奶頭抽走,哇一聲叫開了。小腿兒亂蹬,兩手亂抓,水英英手忙腳亂,差點將孩子掉地下。這家的人,個個都是大嗓門,懷裡的孩子也就一歲多點,叫起來,跟馬駒一樣。

黑飯時間,還不見男人回來,大嗓門來氣了,罵罵咧咧出了院,往溝谷里去。沒多時,她又扯著聲音罵回來:「害人鬼家的,滿嘴裡沒一句實話,廟上哪有個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裡折騰去了。」

一聽廟,水英英心緊了一下。仇家遠下山時,跟水英英交待過,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莊里找這個叫大嗓門的女人。難道大嗓門的男人,正是跟仇家遠要做生意的黑三?當下撲出去,跟大嗓門細問。不問還好,一問,把大嗓門的氣給抖上來了。原來,大嗓門正是涼州城北門皮匠的丫頭,早上她男人說要去廟上,眼看十五到了,廟裡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說得抓緊把廟收拾一下。大嗓門信以為真,哪知她剛才到廟上,廟裡靜靜的,壓根就不像是去過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

「你男人沒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緊著問。

「生意?販騾子還是販馬?我家那個豬頭腦子,還配做生意?」大嗓門的罵越發響亮,邊罵邊呵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們是不是要把我氣死?!」

毛蛋跳下房,沖水英英扮個鬼臉:「讓人騙了吧,他們壓根就沒去過廟上。」

水英英追著毛蛋,要問個究竟,毛蛋跑屋裡拿了樣東西,風一樣飄走了。

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確信,仇家遠壓根就沒跟她說實話。這次,她讓仇家遠徹底耍了,騙了。

5

水家二女婿、平陽川仁義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寬怒沖衝來到青石嶺,要跟自己的岳丈水二爺講理。

水二爺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轟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的三匹馬給扣下了。據仇家寬講,三朵子跟二梅被轟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回去,這長的路,兩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陽映紅平陽川時,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進門,二梅就癱地上了,兩隻腳腫得跟發麵一樣,血滲了一鞋底。

「腫死才好,我讓她吃裡爬外。」水二爺一點不在意女婿的態度,相反,他認為二梅是罪有應得。

「誰吃裡爬外了,他們乾的事,跟二梅有啥關係?」仇家寬心裡疼著二梅,跟岳父說話的口氣,也就不那麼友好。

「沒關係?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我的銀兩還有一個人一匹走馬不見了,你倒為一雙腳找上門來?」

「可二梅也是你女兒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讓狼吃了?」

「吃了乾淨!」

正爭吵著,院里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回來了!

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還未落盡的夕陽正潑墨似的把餘暉潑灑下來,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紅。

「回來了,真回來了?」水二爺猛打椅子上彈起,撇下二女婿,驚乍乍就往南院跑。剛進了門,就看見水英英拿著一把藏刀,氣恨恨地挑自己的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么?」水二爺連叫帶喊,撲過去,想奪過英英手裡的藏刀。

「我愛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開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雙漂亮的靴子就給戳破了。

「哎喲喲,先人,這靴子可是我打涼州城買來的!」水二爺搶過靴子,一看上面開了幾個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兒的臉,心爛了,碎了,翻過了。

女兒水英英滿臉是淚,哭得跟死了娘一樣傷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爺這才想起不該為一雙靴子犯急,真是老糊塗了,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她回來。現在女兒就在眼前,自個竟心疼起靴子來。

「你少問!」水英英扭過臉,抽搐著肩膀說。

「嗯?你個狼吃的,偷了我的銀兩,我還沒罵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誰偷了,你看見了,抓住了?」一聽爹提銀兩,水英英猛地起身,橫下個臉,一副背著牛頭不認贓的樣子。也難怪,她心裡正拿刀絞呢,哪還有心思聽爹嘮叨他的銀兩。

水二爺一看架勢,知道女兒準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來就躲自個屋裡?不受委屈她能把兩隻眼睛哭成個明蛋蛋?狗娘養的仇家遠,我饒不了你!水二爺壓下心裡的火,聲音顫顫地問:「娃,你沒啥事吧,你可把爹嚇死了……」

水英英猛就號啕大哭,爹這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疼處,眼裡的淚噗噗的,嘴上,卻仍然較著勁說:「我死了你才高興哩。」

「胡說!」水二爺一梗脖子,感覺自個的淚也要下來。不過,一掃院里前前後後湧進來的人,當下便收起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當爹的威嚴來,問:「賊哩,拐了你偷了我銀兩的賊哩?」

「死了!」

水英英惡狠狠拋出一句,沒等水二爺再問,一把將他搡出門:「你走,走呀,都走開!」

良久,水二爺呆愣在門外,腦子裡使足了勁還是轉不過彎。這世道,理咋都跑兒女們身上去了,自個做牛做馬,替她們**了心,竟連問一句話的權力都沒。這麼大的丫頭,不明不白跑出去這多天,回來,竟連一句好話都沒。正生著悶氣,管家老橛頭走過來,悄悄說:「東家,仇家二公子騙了三小姐銀子,反把小姐一個人丟在了半路上。」

「有這等事?」水二爺當下驚跳了起來,一雙眼紅得駭人。

等管家老橛頭把打聽來的消息說給他,水二爺的憤怒便像草原上騰起的烈火,要把整個院子燒著。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沒完!

他三步兩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寬,把你家那個王八羔子交出來!」

仇家寬這邊還正納悶哩,弟弟家遠一去無影蹤,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好在,仇家遠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頭念書,失蹤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還能穩當點。這陣一聽水英英回來了,自個弟弟卻沒了消息,心,立刻緊起來。可是,沒容他把話問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這一巴掌,搧得狠吶,仇家寬捂著臉,傻傻地立在那裡。

關於仇家遠如何把自己拋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說,二姐夫仇家寬被父親用同樣的手段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個後晌,父女倆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臉愁悶,渾身上下沒一點兒精神。這件事對她打擊太重,兩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誰要勸她吃五穀她就拿那把藏刀嚇唬,弄得院里上下沒一個人敢跟她搭話。水二爺更是愁眉不展,女兒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女兒不像他原先的女兒。水二爺儘管是個把錢財看得比命還要緊的土財主,但在三個女兒身上,他還是很有點人性的。好話說了一大堆,見女兒不聽勸,水二爺嘆了一聲:「你這個娃呀,死腦筋,比你爹還糊塗。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個二梅虧就吃夠了,吃大了,你還瞎栽著腦袋往裡碰。那個仇家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任憑爹咋個說,她就是不回應一句。水二爺說乏了,說困了,說得不想說了。騰地站起來,眉毛一挑,往院子里去。走了幾步,又踅回身,道:「你再這麼下去,爹只有一個法子,跳河!」

水二爺的表情真實極了,一點沒嚇唬女兒的意思。女兒英英儘管干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兩天不吃不喝來,那事兒就不是個事兒,望著女兒兩天里迅速憔悴下去的臉,還有讓淚洗刷了無數遍的眼睛,心裡,比丟了全部銀兩還痛,還難受。他可就剩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個這麼作孽下去,他這個老命,活著還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這才抬起頭,很是傷感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爹」,一下就把水二爺的心叫軟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兒英英的氣了。

女兒英英的氣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氣,不能不生。當日,水二爺便打發院里他最為賞識的夥計拴五子,騎著快馬去了平陽川。水二爺交待給拴五子一個任務,要他無論如何打聽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還有,要他切切實實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產黨?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緊鑼密鼓操辦起來。仇家二公子帶上銀兩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爺,二公子是個危險人物,這危險不只是偷走了女兒英英的心,關鍵是,他很可能給水家帶來更大的災難。身居深山老溝的水二爺儘管一輩子與牛羊為伴,對時事,卻有他獨到的看法。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他在西安城還有涼州城都有很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還是眼下國民**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產黨」三個字的利害了,那可是個陷阱,一腳踩進去,可就沒了回頭路……

老五糊再次被召進水家大院,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遇。吃完喝完,水二爺問:「老五糊,那件事,你給留點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問:「啥事?」

「你個老鬼,是不是看我抬舉你了,尾巴又夾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爺叫他來的目的,水二爺是急著想給三女子英英尋婆家哩,只是這婆家,跟別的婆家不一樣,得答應倒插門。

老五糊捻捻鬍子,慢悠悠道:「難啊二爺,這峽里我都打聽過了,想上門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門。」

「峽外呢,我又沒說非要在峽里找?」水二爺情急地問。

「峽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難住的樣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貪心,說好的,找到合適人家,先給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爺……」

「就這麼著,實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爺你別,生啥氣嘛,明兒個我就到峽外。」五糊一聽水二爺要另找媒人,口氣立馬變了,臉上也堆出一層笑。

「你個老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貪!」

說完英英的事,話題又轉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這件事離不開拾糧。

一提拾糧,水二爺的口氣突然溫和起來。

這些日子,水二爺明裡暗裡觀察著拾糧,這娃,甭看人老實,心,細著哩。尤其是他在院里默無聲息幹活的那個紮實法,著實讓水二爺喜歡。水二爺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里有兩個長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細讓他攆走的。還有,這娃,心裡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爺到草灘上轉了一圈,看了一轉白氂牛,又到羊圈那邊看了看,牛羊的安靜讓他煩亂的心漸漸穩下來,二道峴子那邊茁壯而起的罌粟,更讓他心裡泛起一股子山風般的快意。進了院,還是止不住對未來日月的美好嚮往,腳步輕輕鬆鬆到後院,想看看三月里新添的那些個小牛犢長得咋樣。無意間卻瞅見,一向幹活不知偷懶的拾糧圪蹴在牛圈外的草棚邊,手捧著個饃發愣。水二爺到了跟前,拾糧竟然沒察覺,那目光,像是被遠處一根繩子牢牢牽住了般,空蕩蕩的,沒個實落。

水二爺呔了一聲,嚇得拾糧一個激靈,手裡的饃騰地落地下。拾糧二次捧起饃時,水二爺發現,那饃,這娃只捧著,沒吃。細一問,才知這天是斬穴人來路的生日,拾糧念著爹,吃不下。

「老五糊啊,來路這日子……」水二爺想到這,感覺心被什麼堵住了。

「苦。」五糊爺說。

「我知道苦。」水二爺似乎對這答案很不滿,就隔著一峽口,誰苦誰不苦他難道不曉?他是想讓老五糊順著他的話頭把事情往著落處說。

「能幫就幫一把吧,二爺,對了親,就成一家人了。」五糊爺喝口茶,忽然拿一種平等的口氣說。

「你這叫說話哩還是放屁哩,我說了不幫么?」水二爺被老五糊的口氣激怒,他見不得給鼻子就蹬臉的那種人,今兒的五糊也真有點過,正著處不著,不著處硬要挖上三勺,明顯,他是借英英的事替來路一家討要好處。水二爺儘管心疼來路一家,但他容不得別人操縱自個。

「五糊,我可把你當個人哩,你要是再這麼悠一句晃一句,這話,沒喧的!」

「二爺,哪……哪呀,我不敢,不敢。」老五糊一看水二爺來了氣,趕忙賠上笑臉。

「諒你也不敢!」水二爺恨恨道,「你個老狗,心裡有幾個道道,當我不知?說,你想咋的!」

五糊爺喲嘿嘿了一聲,就把水二爺要聽的一五一十給道了出來。

6

水二爺心裡還有一個惦掛——丫頭拾草的病。

這事原本是個秘密,大秘密。一年前五糊爺頭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被召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的命蛋蛋寶兒剛剛過了一周年的祭日。寶兒是得癆病死的,後來又說是吸食了大煙,有了癮,原指望二道峴子茁壯的罌粟能為水家帶來好運,至少能讓他的寶兒在世上留得時間長一點。沒想世道是個不講理的傢伙,老天爺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寶兒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大院擔負起傳遞香火的重任,就一命嗚呼了。這事老天爺做得太絕,幾乎把水二爺一悶棍打趴下了。他在上屋裡死沉沉躺了大半年,原想躺死算了,結果沒躺成。老天爺不收他的命,他還得繼續爬起來,掙扎著活。說穿了,這大的院子還有滿草灘的牲口以及他苦心種植的罌粟終究還是不能輕易地舍下。

二番爬起來后,他久長地處在欲醒更醉的昏聵狀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這可不像是他水二爺的做派,青風峽上上下下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他水二爺是個鋼一般的漢子,人世間那麼多事兒都讓他輕輕一笑給頂過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無人煙的青石嶺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白虎星老婆娶到自個炕上,生下三個天仙般的女兒,掙下萬貫家財,哪件事兒做得不漂亮,不讓人豎大拇指?獨獨就這件事,把他給打趴下了。興許就應了那句古話,人世上哪有你佔全的,鍋頭的火旺了,煙囪的煙就得斷。世上真沒佔全的。

稀里糊塗中,就讓酸茨溝的蠻婆子鑽了空子。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鵾賭一口氣,他帶著一件破皮襖牽著何大鵾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裡爬了半年。等人們發現不對勁時,二道峴子的罌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就連留守在萬忠台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裡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鵾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麼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裡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凈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裡不**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里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颳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著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聲問候。這麼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捨不開。彷彿,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著青草的氣息,吸著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捨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乾了的牛羊糞,蠻有興緻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坦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著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裡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著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傢伙,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裡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里嚇么。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儘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時八早的,嘴裡沒個乾淨呀。」水二爺罵著,呼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霉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里,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隻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草原上的鷹很少這麼叫,但它確是草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隻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里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台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隻鷹,這傢伙有氣勢,還通人情。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癮。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著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麼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霉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態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著水英英的坐騎山風,到草灘上蹓躂了一圈,然後丟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著,鼻子歪著,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里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儘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確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餵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裡發出這麼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里渾斥著腥臊味兒的牛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幹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給曬沒了。等人愣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著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卷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鵾。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裡,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裡,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著,愁著,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裡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墳里埋著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老婆,當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兒秀。一個,就是他的命蛋蛋,寶兒。

天爺曬得著火的時候,水二爺的腳步子,常常就往墳上來。來了,也不哭,也不喊,站著,站成一株樹,站成一頭牛,瞪個牛眼,不死地盯住墳,像是什麼事一直沒解開,讓老婆草兒秀帶到了墳里。瞪著瞪著,目光就軟了,人也軟了,不是樹,不是牛,成了軟軟的風,一撲兒一撲兒的,就往墳上吹。

吹。

正吹著,就聽耳邊傳來一陣響,三才板的響。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為你家把姻緣牽……」

一回首,就看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鬼一樣立在他身後。

這就叫緣。事實上叫眼官的蠻婆子並不知道這座墳就是水家的,據她自個說,她是尋著一股冤氣而來。她本來在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走著,她在找一條魂,請她來的主人是東溝的劉家。劉家的丫頭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給病了,躺炕上一個多月起不來,冷中醫的中藥吃下了二十副,還是不見好,這才懷疑是讓亂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給那丫頭觀了相,又掐捏了八字,發現果然是這麼回事,劉家丫頭的魂確實丟了,丟在了荒山野嶺里。叫眼官的蠻婆子很自信,拍著胸脯說能找回來。劉家便按她的說法,備齊了家當,主要就是紅布,路上撒的白錢,還有若干張黃表紙,扣鬼的黑碗子她自個有,這家什跟三才板一樣重要,必須隨身帶。天亮時分她上了路,帶著劉家一家人的期望,還有整個東溝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過雨飛濺敲打幹焦的山土時,叫眼官的蠻婆子躺在窯洞里。窯洞是為羊倌們準備下的,卻往往成了蠻婆子們躲雨和歇腳的地兒,因為長年在外,這一帶的窯洞對她們來說,就跟家一樣熟悉。她們甚至能在窯洞里過上十天半月,卻不被人發現。當然,沿途的窯洞也是她們的中轉站,一路掙來的盤纏還有物什,得靠這些窯洞藏起來,然後找機會運到酸茨溝老家去。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窯洞里眯了個盹兒,本來還想多躺會兒,可過雨停了,她不得不起來上路。蠻婆子是不能欺騙自個的,欺騙自個就等於欺騙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會大大損傷,這碗飯也就吃不長了。就如她們從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樣,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於拿走人家的一半,這種事兒做不得。盤纏和物什卻是另碼事,那是主人孝敬給神的,作為神的代言人,她們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飯,她們寧可餓死窮死,也不能虧欠了神。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過雨激起的腥塵里走出窯洞,這時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無比的空曠,世界在她眼裡一片混沌,真有點蠻荒未開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應該能把魂找回來,可她擔心錯走了方向。

方向對蠻婆子來說,最最重要。

方向錯,涼水兒潑,方向對,滿缽兒掙。

正悵望著,忽見天空中多了個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飛兒一飛兒,朝她頭頂移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脫口而叫。叫聲尚未落地,一團青煙騰起,就從她身後騰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峴子相反的方向飄去。叫眼官的蠻婆子大叫了一聲,天呀,我差點就錯了方向。這一下她有了勁,腿拔得老高,腳步子竄得好快,邊走邊摸著懷裡的黑碗子,想隨時隨地一黑碗把魂給扣住。

就這麼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來,忽然就看見了面前這座墳,還有墳邊立著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尋煙來,但見洞中有姻緣……」

「混賬!」

冷不丁讓人打斷悵望,水二爺一肚子的怒氣全給冒了出來,就在他張口想罵第二句時,頭頂上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兒晃晃悠悠地遮擋了雨後鑽出的太陽。

「鵬——」

水二爺顫悠悠叫了一聲,

叫眼官的蠻婆子驚了好幾驚,她明明望見是一團青煙么,咋給到了墳上,突地就變成了鷹?不過,她腦子就是快,還在水二爺恍惚間,手裡的三才板又響了。

「天上太陽明晃晃,地里莊稼汗汪汪,要問衣路有多長,墳里還得把人葬。」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爺一愣神的空,她便明了,這兩座墳,必是一老一少,老者過不了四十,少者過不了二十。按墳的排向,應該屬於娘兒倆。少者的墳上土還是新的,那些個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間就讓她開了天眼。

天眼一開,主意便來。

等她再次走進水家大院時,水二爺就殺雞宰羊地招待起她來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那一天是一舉兩得,第一,她為冤氣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條路:給亡兒娶妻。一座孤墳守著孤兒寡母,老的閉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時沒成人姻,亡后再舉陰親。第二,她告訴劉家,魂是找不回來了,也沒必要找,天意。青煙幻成鷹,這丫頭,心高著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輩子就是個孤魂,這輩子,還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兩家,叫眼官的蠻婆子掙得滿當滿回去了。走時,果真沒拿一碗米,一把面。騾子上馱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錢的物什。

難題留給了水劉兩家。一家的丫頭要亡,救不下,冷中醫也這麼說,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兒要娶,陰親,趕在落氣前抬進門,圓房后等天亮,天一亮,一對人兒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頭,正合適。偏不。叫眼官的蠻婆子走時,把話說得響響的:「八字不合,萬萬成不得,另謀。」

這一謀,就謀到了西溝來路家。西溝來路的丫頭拾草也是個病秧子,按冷中醫的說法,應該活不過一年。

五糊爺來來往往,說的就是這門子親。

7

轉眼間,拾糧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這一月,拾糧過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長工跟短工不能比。兩個財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兒,各是各的拿人法兒。想要掙口長飯吃,拾糧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糧內心裡不怕這受。

月末這一天,拾糧正在草灘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頭讓他暫時頂幾天。空曠遼闊的大草灘上,拾糧正在專心致志練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領,羊在草灘上跑起來沒個野,你想拿雙腿攆,非把你掙死。練好了炮肚,照準頭羊一石頭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來了。拾糧看見過老羊倌甩炮肚,那準兒,一甩一個神。有天他驚見三小姐也拿著炮肚,照準山崖上的一隻鷹就甩,天呀,差點就給打著。

這三小姐,在拾糧心裡越來越像個魔。

拾糧模仿著老羊倌的樣子,正要甩,突然就有聲音說:「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來。」

拾糧一驚,手軟軟地垂下來,炮肚裡的石頭,愣了好幾愣,「當」一聲落在了草灘上。

之前,拾糧耳風裡也聽到些關於妹妹拾草的事,對那些個駭死人的傳言,他不信。滿嘴裡胡唚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麼狠心?再說,我家草草那麼好,老天爺能收她?不能!

可這些日子,拾糧猶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聽到的,看到的,還有隱隱感覺到的,好像都不大對勁兒。這個心細的孩子,打五糊爺領著他上路的那一刻,心裡就多了幾層想,他實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長工比挑女婿還挑得仔細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會瞅上他?莫非——這下,拾糧終於信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頭的外甥,一個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著吧,拾糧,等你家拾草抬進院,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三猴子說完這句,撇下拾糧,扯開他的驢嗓子,喊破天爺一樣吼起他的小桃梅來: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

花燈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龍抬頭,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樓,

彩樓萬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閃壞了腰。

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遠呀,

小妹妹搭個火輪船。

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

黃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開花。」

三猴子的聲音喊得能把天裂開,拾糧耳朵里,卻啥也聽不見。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梅喊到五月里,拾糧猛就怪驚驚嗚嚎了一聲。那聲嗚著實子怪,不高,也不低,轟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勁兒為同伴發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悶騰騰的嗚嚎。又像是一頭公牛在向群狼發出攻擊時的那種響,嘶啞,鬱憤,卻又不可阻擋,暗含著震徹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讓這一聲嗚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張大了嘴巴盯住拾糧。草灘也讓這聲嗚給鎮住了,瞬間沒了聲息,彷彿,那一聲嗚,能遮天蔽地。

草灘上怕的就是這聲音。

猛地,三猴子看見,一向老實巴交的新長工拾糧突然學犍牛那樣將眼瞪了幾瞪,頭美美地衝天空中牴了幾下,一揚蹄子,跑了。

他丟下幸福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說一聲,就跑了。等三猴子醒過神,那瘦弱的黑影兒已消失在茫茫草灘上。

這個下午的來路心情有點好,東溝那邊又死了人,事主家剛剛給他磕過頭,請他去東溝斬穴。溝里一死人,斬穴人來路的心情就能好起來,他這門手藝,還沒被人忘掉。東溝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還在這樁事兒上記得他。斬穴人來路拿著鐵杴,正要出門,院門突然就讓拾糧給撞開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來路一臉驚,他被兒子拾糧突然闖回來的樣子嚇壞了。

「不,不啊,爹——」拾糧猛地拽住爹,沉騰騰喊了一聲。

這個下午,西溝這座籬笆門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場傷心戲。來路先是左抵右擋,不讓兒子把話問出來。拾糧哪裡肯,雙手死死地抓著爹的胳膊,就一句話:「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嶺?」

來路惶惶的,面對瞞了一年的兒子,有點抵擋不住了。臉色紫著,黑著,漲紅著,熄滅著,一波兒一波兒地涌過浪。最終,一把推開兒子,騰地就給抱頭蹲到了地上,哭扯著嗓子嚎道:「拾糧你個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問哩。」

登時,拾糧清楚了,明白了,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給已經死去的寶兒!

「草草呀——」拾糧叫喊著,撲向窯洞。窯洞門晃了幾晃,拾糧一頭給栽倒了。

這一天的來路家,著實子撕心裂肺。五糊爺聞訊趕來時,就見父子倆一個爬在院里,嚎天扯淚。一個,抱著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兩股子清淚河水般流。就連傻兒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恓恓惶惶地抹眼淚。

「做啥哩,做啥哩,你們這是做啥哩?」五糊爺想安慰,卻被眼前這景兒弄得又酸心又難腸,勸著的人停下勸,陪著一家人流起淚來。

流完,五糊爺掰過拾糧的肩:「娃,你坐下,聽五糊叔跟你說。」

「我不聽,我誰的話也不聽!」

「娃,你得聽!」

到了此時,五糊爺也不想瞞誰了,事情到這份上,再瞞還能頂啥用?水家那邊已發了話,改天擇日拿人。水二爺把話說得很是響當,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沒用,既沖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錢要花個明白。

這主意真是損得很,也不知哪個挨天刀的出這損主意。把個活人抬過去,跟墳里的魂靈兒拜堂子,鬧新房,還要圓滿七天的房,上下見血紅,最後伴著一聲雞叫,雙雙去墳里過日子。人世上,何時聽過這等的事兒?可水二爺偏是能說出口,還要他保證來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規矩來。天爺,到了這份上,五糊爺也不捂了,不蓋了,橫豎就按水家的意思說出去,他自個也能解脫些。

「不呀,五糊叔——」拾糧的頭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來路聽見這一聲,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費了,甚至,這一輩子的奔彈,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來路!」五糊爺喝了一聲。「哭哩喊哩頂用哩,不活,你給誰不活?碰死就勢大了?咋就不聽勸哩,好話說了一窯洞,咋個就聽不進去?」

哭嚎聲慢慢弱下來,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爺突然就像天爺那般偉大,一下就把這院的苦難給撐了起來。

「來路,拾糧,都聽好了,話,我只說一遍,主意,最終還是你們自個拿。這人,橫豎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誰走這一步?青石嶺那頭,你們不嫁,嫁的人多,排隊哩,擠門哩,你們想好了,錯過這個門,可就沒這個店,我五糊,一輩子不做虧心事,話擱到明處,事擺到理處,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頭給我個話。」

說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撲,生怕再蹲下去,自個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靜了,真靜了。

絕望的靜中,炕上死睡著的拾草彷彿撲騰了兩下,貓似的,沖拾糧發出一聲弱小的叫……

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還好好兒的,水靈靈一張臉,誰看了也說俊俏。這個家,就因了這張俊俏的臉,一下生動了。三個光棍合著奏出的無奈,讓這一汪兒水一漾,變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兒。都說來路有福氣,養下個好閨女,長大了,準是一棵搖錢樹。來路自個也信,搖不搖錢的他且不管,屋裡有了草草,這暖暖的氣息,香噴噴的味兒,都讓人覺得這才像個家。誰知,突然的一場橫禍,就把這窯洞里的美好和寧靜給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個太陽很毒的正午,丫頭拾草按爹的囑咐,去東溝橋頭三野地鋤豆子。三野地是東溝財主何大鵾的祖傳地,何大鵾念在來路給他爹斬過一口好穴,讓老何家風水不斷,就在地里給來路踩出五步,算是贈了他。來路靠著這五步地,種些豆子或山藥,也算個貼補。最好的時候,還收過一石糧,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值一個短工一年的工錢哩。來路很感激何大鵾,對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從不許地里有個草星兒。豆花開敗豆秧兒瘋長的時候,天降了一場透雨,把滿山遍野的豆麥淋得綠油油的,誰都相信這是一個大豐收的年景。來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著拾草去地里看,說豆長草也長,草欺豆兒荒。

湛藍湛藍的天空下,十一歲的拾草手拿鏟子,站在綠油油的豆地里。六月的青風峽是它一年裡最美的時節,綠色從四面湧來,將峽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陽光和雨露召喚出來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鳥一般鮮活著人們的眼睛。十一歲的拾草被這滿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這個自小沒娘的孩子,生來卻對花啊草的有一種同影相憐之情。往往,她會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裡溢著熒熒的光兒,心兒撲撲的,恨不得將這些脆弱而嬌嫩的生命摟在懷裡。這個正午,她更是表現出少有的痴,甚至有點捨不得拿手裡的鏟子沖那些雨後冒出的新芽兒下手。她在地里彎腰鋤一陣,就會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紅頭巾里的那張嫩臉,水撲撲兒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撲向遠山峻岭處。

突地,山頂上躍出一點一點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後甩出來,甩到這一山的綠中,霎時便讓山變了顏色,也讓山坡下的人變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讓那白抓住了,那白帶著生動,帶著俏皮,來了就往綠深處撲,就往綠懷裡鑽,就要把綠變成自己的。拾草連驚了幾眼,就發現山巔早已不是剛才的山巔,山巔讓那連成片的白攪得流動了起來。

拾草盼著的時候終於到了。

還未等羊倌三憨爺顯出身,拾草雙手已捲成喇叭,沖山巔喊:「桃梅,三憨爺,桃梅——」

羊們驚訝地眯起眼,沖山坡下望,見是十一歲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白的盡頭,山巔跟天的連接處,羊倌三憨爺最後一個躍出來。這是個一輩子跟在羊後頭的人,彷彿,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隻羊。人剛顯張臉,唱聲,已滾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陽,

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

雄黃高升上呀,

小妹妹邊喝邊喧謊。

六月里的桃梅花熱呀難當,

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衣裳,

縫外藍單衫呀,

小妹妹小妹快穿上。

山坡下,豆地里,十一歲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

天上的那個牛郎會呀會織女,

牛郎在河東呀,

小妹妹織女在河西。

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圓,

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賞,

月兒實好看呀,

小妹妹我陪著你看……」

「拾草——」

「三憨爺——」

一老一少,隔著山坡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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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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