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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紅水紅的被窩,還是新婚之夜蓋過的,蓋過一次后,就又放進了箱子,一直壓到現在。今夜他要是再不來,這被窩,怕又要在箱子里鎖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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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轉眼就冷,一場夾雜著寒流的冷風打峽口卷到嶺頂,滿目的枯黃瞬間縮成一片蕭瑟,青石嶺難熬的時日到了。

連著三天,拾糧都沒出門,三歲的月月不小心患了感冒,燒了一天一夜,眼下,小嗓子又咳嗽起來。吳嫂焙了一把焦小米,又掰個灶土塊,烤得燙手,這是峽里的土方兒,焦小米、灶土塊、生薑水,退燒治咳的三件寶。拾糧捏住娃的鼻子,讓吳嫂灌,自個眼裡,卻清一道渾一道,好像遇上了啥過不去的事。

月月這娃,也真算乖,興許,天下沒娘的娃都這樣,打小就知道順著別人臉色活。一看拾糧愁著個臉,三天里居然連個哭聲兒也沒。吳嫂灌完,嘆氣道:「你也甭把臉拉得那麼難看,你看把娃嚇的,遇上事就說,甭裝在心裡。」拾糧將月月遞給吳嫂,道:「我是愁她哩,你看她現在的樣,哪還像個居家過日子的?」

「居家過日子?來路家的,你沒發燒吧,指望她給你居家過日子,你是不是沒吃過五穀?」吳嫂因為一直對拾糧好,對英英,就老是抱著偏激。

拾糧悶聲了。他不是指望,他是……

唉,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反正,他是真心為英英愁哩。

昨兒黑,拾糧本來已睡了,當然不是跟水英英一起睡,他們還沒睡在一起。如果不是水二爺突發奇想,要讓拾糧休了英英娶狗狗,怕是,那個秋天,他們就能睡在一起。水英英都已做好準備了,就等哪一天,她親手把拾糧牽到炕上,牽到她被窩裡。誰知,水二爺出了那麼個餿主意,又把水英英的心給弄難腸了。難腸來難腸去,兩個人就都還各睡各的。只不過現在拾糧不睡門板,也睡炕。去年開春,水家翻修了南院,中間那堵牆拆了,原來的房子扒了,新蓋了五大間,全是給拾糧和英英蓋的。明著,他們住在中間大屋裡,暗裡,大屋只有英英住,拾糧住西頭,也是兩間,也有炕。

拾糧睡下不久,英英回來了。這陣,英英夜黑里老出去,拾糧問過,天天出去做啥?英英沒回答,拾糧也不再追問,但他知道,定是出去會馮傳五。昨兒黑英英突然摸進他這屋,吊著個臉,像是剛跟誰吵完架。拾糧趕忙下炕,給她讓座兒。英英一腳把炕沿下的破鞋踢開:「你倒好,躲在避事房裡,這院里的事,你操心不?」拾糧叫她罵了個摸不著,低住聲子說:「啥事,看把你氣的?」

「馮傳五這雜種,我饒不了他!」

一句話,拾糧就沁在了地下。對馮傳五和水英英,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一想,這女婿,就不能當,這葯,也沒心思再種。

「沁啥哩,我問你,你就不是個男人,是男人,你去把他一斧頭劈了。」說著,真就打身後扔出一把斧頭。明晃晃的斧頭嚇得月月哇一聲,一看水英英瞪她,猛又啞住。

「娃,娃,你把娃嚇壞。」拾糧一把撂過斧頭,抱住了月月。

「沒用的東西!」水英英罵完,弔喪著個臉出去了。一夜,拾糧都沒敢合眼。生怕剛丟個盹,院里就會出人命。

關於水英英跟馮傳五,院里說啥話的都有,吳嫂就說:「我看她是吃上花樣子草了,哼,我定眼兒瞧著,她就跟著到涼州城享福去!」狗狗罵得更凶:「吃著碗里的,霸著鍋里的,也不怕噎死!」不罵的,除了水二爺,就是爹爹來路。來路再三跟他說:「忍吧,娃,啥都往心裡忍,千萬別跟人家吵,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飯,就得受人家的氣。大不了,就跟你爹一樣,你爹一輩子沒女人,還不是活過來了?」

話是有理,可真要忍起來,難!

第二天一大早,水英英騎馬去了平陽川,說是想了她二姐。姓馮的也要跟著去,說英英一個人走他不放心,水英英很開心,馬上去給他拉馬,結果走出去沒多遠,姓馮的又給回來了。不多時,水英英也氣鼓鼓地進了院。

這兩個,究竟在搗鼓啥?

農曆九月初十,就在拾糧思忖著要跟水二爺說點什麼的時候,院里突然炸出一聲驚雷,馮傳五摔死了!摔死在大鷹嘴上,眼睛,讓鵬叼了去!

喲嘿嘿,水二爺立馬打那邊院子奔出來,手裡,提著兩炷高香。「死了,真死了?快,快給天爺磕頭呀。」說著,真就跪下去,給老天爺磕了三個響頭。

國民**涼州藥檢局局長兼青石嶺防備處處長馮傳五是讓疙瘩五推下大鷹嘴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水家三女子水英英拿一根細繩兒,慢慢地捆紮住他的心,一天天的,終將他牽到了大鷹嘴上。馮傳五多狡猾的人啊,一開始他是堅決不相信水英英會對他動心思,可他實在經不住這女人的誘惑,她誘惑他的方法實在是太巧妙了,一個眼神,一個媚,甚至,一句恨怨的話,就能把有四房太太的馮傳五弄得神魂顛倒。馮傳五一開始也是緊繃著神經的,甚至,暗暗跟自己定下一條,沒來真格的以前,絕不相信這女人的花言巧語。但最終,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

女人要是誘惑起男人來,男人真是抵抗不住的。女人要是拿誘惑來算計你,八成,你就死定了。

為騙出馮傳五,水英英真是想盡了法兒,院里她不敢下手,草灘上她也不敢下手,不是沒機會,機會有過,水英英都差點要動手了,但又一想,下手后呢?馮傳五可比不得那些抓來吃糧的兵娃,要是因這事連累了爹,她是不甘心的。下手的地兒只有一個,大鷹嘴。但馮傳五牢牢地把跟她的活動範圍定在離院子五百步以內,這就讓她的計劃幾乎成了妄想。那天本想著能一同引他去平陽川,一出了大草灘,生死就不由得他了,槍再快也沒她的炮肚快。誰知馮傳五騎馬沒走幾步,就醒過了神,說啥也不去了,氣得水英英直想把草灘一巴掌翻過,把馮傳五摔到姊妹河去。

機會出現在昨兒黑,水英英冒著再次被馮傳五扒掉褲子的危險,大膽走進上院,進門就說:「我把那東西丟了。」

「啥東西?」

「上回你給我的玉墜。」

「丟了,你真給丟了?」馮傳五驚叫起來。那玉墜,還是當初送給四姨太的,馮傳五回涼州的時候,跟四姨太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一怒之下,他將玉墜又奪了回來。這玉墜,是娘傳給他的,很珍貴,原指望能攏住水英英的心,沒想,她竟給丟了!

「丟哪了?」

「肯定是大鷹嘴。」

「沒事你跑那鬼地方做啥?」馮傳五一邊罵著,一邊,又嘗試著去摟水英英。

水英英恨恨地躲開他:「我不管,你得幫我找回來。」

「那地方,咋找?」

「肯定能找著,明兒一大早,我就去找」。水英英見馮傳五有些動搖,裝作乖巧地說:「那麼貴重的東西,丟了,我睡不著。」

「找,找,找還不行么?」馮傳五借著這勁兒,一抱子抱住了水英英。水英英這次沒咬他,而是很害羞地說:「院里人多眼雜,來路家的,專門踏腳後跟哩,明兒個,到了大鷹嘴,你,想咋都行。」

馮傳五矛盾了一宿,也激動了一宿,那句你想咋都行,真是讓他心血沸騰。早起,按捺不住地就往後院走,碰見狗狗,問三小姐起來了沒?狗狗嘴一鼓,沒理他。到馬廄一看,馬沒了。

這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馮傳五趕到大鷹嘴,四下不見水英英,正要放聲喊,忽見前面有個影兒一閃,那紅衣青褲,不正是自個日夜念想的人么?立時,腳步就瘋起來,剛到崖畔上,腳下一絆,一個跟鬥倒下了。緊跟著,頭上,頂了一把槍。

「馮傳五,我等你多時了。」

崖上響起疙瘩五的聲音。

「尕……大……」

可憐的馮傳五,到死也沒見著水英英的面,倒是他最怕看見的鵬,一個斜刺衝下來,準確地啄走他兩隻眼睛。至死,他也沒有想清,這女人,啥時跟疙瘩五攪在一起的!

日子轉瞬又走向平靜,包括隨後傳來的拴五子被司徒雪兒掛在涼州城門樓子上當作**示眾的消息,也沒能在青石嶺激起多大波瀾。彷彿,死個把人對嶺上來說,已不是啥大事。人們更為關心的,是這冷的冬,咋過?

水二爺瞅準時機,做出一個讓幫工們興奮異常的決定,今年的冬不用回去過,念在大家一年辛辛苦苦的分上,這冬,就在院里過。當下,斬穴人來路便叫上幾個幫工,吆喝著去拉煤了。

45

寒冬說到就到,一場白雪裹住山嶺的時候,水二爺打院子里走出來,深秋里他患了一場病,不是啥怪病,是節氣放倒了人,發高燒,說胡話,還伴著嘔吐。水二爺原想撐不過這個秋天了,甚至打發人趕緊去萬忠台請水老大。說來也是奇怪,平日里,水二爺是怎麼也想不起自個還有個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覺著快死的時候,腦子裡,才會突然冒出哥哥那張臉來。老了,這癥狀,不是老是啥?萬忠台水老大被青騾子馱來那天,院里生出點小事,頂替馮傳五新來的張營長突然想去藏區,指明要拾糧帶路。拾糧因為水二爺病著,不答應,惹惱了張營長。不過,張營長沒拿繩子捆,而是罰拾糧把嶺上剛剛壓好的草墊子再翻騰一遍。拾糧心裡憋著勁,那草墊子,是輕易亂翻的?結果在翻時,他身後就多出一個人來,顧九兒。顧九兒這一天也是挨了張營長的罰,張營長想吃碗山藥攪團,顧九兒愣是不給做,說就那幾個山藥,還留著一院的人過冬哩,你吃了攪團,旁人吃啥?氣得張營長當下就罰他去嶺上。張營長自個背著槍,站在嶺這頭。這是張營長帶來的新作風,誰要是惹了事,不拿繩子捆,罰他幹活,而且他親自看著。據說他在隊伍上的時候,就是這樣帶兵的。

張營長三十來歲,但他的絡腮鬍和一張黑臉讓他顯得比四十歲還老,這人說起話來是大嗓門,走起路來卻是一陣風。他一來就告訴院里的人,他有一個比他還黑的老婆,生了兩個娃,但他有五年沒見著老婆了。

問他是哪兒人,他不說,他說吃糧唄,吃到哪就是哪兒人。

這人有點怪,比起馮傳五,他像個好人,可誰也不敢拿他當好人。

顧九兒陪拾糧翻騰草墊子,翻騰來翻騰去,兩個人就吵上了。拾糧這天被顧九兒激得很怒,戳著指頭蛋子罵了顧九兒好幾句,理也不理嶺這邊的張營長,憤憤地就給回來了。

他把自個關在屋裡,來路喚他吃飯都不出來。狗狗討好似地端了飯進去,結果很快被他轟了出來。

幾乎同時,水家的老弟兄兩個,正一把鼻子一把淚,扯著外人永遠也聽不懂的那些個遙遠的事兒。

水二爺能撐過這個節氣,不是拾糧給了他啥葯,沒給,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糧只進去過兩次。一次,是去給他**壺,一次,是去給他穿老衣。結果,尿壺讓水二爺摔破了,老衣,讓萬忠台水老大給扔了出來。「人還沒想著落氣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謀算這份家業子謀算得久了?!」這是萬忠台水老大頭一次罵拾糧,也是頭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場上說話。就這一句話,讓水二爺懂了,肉再臭,還是一個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臨走時說:「撐吧,兄弟,撐過這節氣,要是能看見雪,你這命,就還長著哩,比我長。」

沒想,他真就給看見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把天和地連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爺沖著茫茫的雪野,還有這聖潔的山嶺,深深地躹了個躬,心裡,更想虔誠地跪下去,磕上個頭。接著,他在雪地里,放野地撒起歡兒來,那狀,簡直比十幾歲的燒包娃還令人發笑。

拾糧卻遠沒有水二爺這麼得意。漫長的秋季里,種葯人拾糧遭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進攻,包括東溝冷中醫,也在某一個黃昏將他喚到西溝,苦口婆心勸了他一黑。那些個話,拾糧只能爛肚裡,壓根不敢說出來。隱隱的,拾糧覺得,這溝里,峽里,正在醞釀著一場革命,說不定哪天睜開眼,這世道,就變成另番樣子了。拾糧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顧九兒他們說的那些個話。可他是個種葯人啊,一心心想成為藥師。藥師喜財叔說的那些個話,他一輩子也不敢忘。「黨派之爭,其實就是自家兄弟拿著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沒一個不是在血肉橫飛中挑出來的,那些個殺來殺去的事,不是一個藥師所為的。」「生為藥師,你得打心底里把『敵我』兩個字去掉,要不然,你種出的葯,就是帶了心計的,有人吃了長壽,有人吃了夭折。」「娃,記住了,做藥師,要的就是心底乾淨,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馬牙雪山的雪水一樣,你的兩隻手,要像你娘當初哺過你的兩隻奶頭,千萬不可讓他們互相猜忌,互相殘殺。」

有了這些話,拾糧還能聽進去別的?

他跟顧九兒說:「你是廚子,難道能在一個鍋里做出兩樣飯?」顧九兒想也不想就說:「能,一鍋給革命者吃,一鍋,給反動派留著。」拾糧沉思良久,回敬道:「還是兩鍋。」顧九兒還跟他嚷,拾糧反問道:「你說,要我咋做?」

「不能給反動派種葯。」

「我種的是葯,革命者吃了是革命者,反動派吃了……」他忽就沒詞了。按顧九兒的思想,這世上,是不能容許反動派存在的。按冷中醫的說法,革命就是把江山打反動派手裡奪過來。甚至老五糊也湊熱鬧:「革命吧,拾糧,你看溝里,現在天天有人跟著革命,你不能耽擱遲了,耽擱遲,到時有好處,輪不到你的。」

革命?想來想去,拾糧還是想不清楚,這革命,到底跟種葯有啥衝突,難道他當了革命者,就不用天天種葯了么?

雪,茫茫的雪。

46

民國三十四年深冬,青海馬家兵宣布正式接管涼州。這是一項重大決定,它標誌著國民黨在西北的重新布防已全面拉開。就在專員曾子航接受新的任命舉家離開涼州的第二天,形單影隻的司徒雪兒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仇家遠這趟來,肩負著兩項使命,明著,是為馬家兵進駐涼州做前奏。暗裡,他將在涼州點燃另一場烈火。

涼州城東門文廟旁邊的學誠書院里,兩個久別的人見面了。為這次見面,司徒雪兒真是費了一番心思,單是在地點的選擇上,前後就變換了四五處。最終選擇在學誠書院,一是想勾起兩人對讀書時光的回憶,另則,這學誠書院,是明代西北名將達云為自己的紅塵之愛鍾夏兒所修。晚年,達雲跟風華絕代一生孤寂的鐘夏兒相守相廝,吟詩作賦,夜夜與笙相伴,與酒相伴,將一曲人間晚晴抒寫得感天動地。

屋子裡的氣氛略略有些緊張,儘管司徒雪兒內心深處已為這次久別重逢做足了鋪墊,真的面對一身風霜的仇家遠,她還是有點心猝得緩不過氣。面前這張臉,已不再是當年那張容光煥發華氣畢顯的生機勃勃的臉,目光,也不再是那張揚自負放浪不羈,令任何女人都甘願沉醉其中一生不肯醒來的迷空般的目光。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刀刀印痕,也讓他的目光變得沉穩堅定卻又不再帶有一絲兒的風花雪月。凝視著這張臉,司徒雪兒感慨許多,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飽經風霜呢?難道今日呈現給他的,還是那張閉月羞花風情萬種的臉?

「遠,你老了。」司徒雪兒帶著複雜的心情,率先開了口。

仇家遠愴然一笑,卻又帶著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這年月,誰還有工夫管自己老不老。」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司徒雪兒帶著濃濃的傷感道。

「日子么,總得往前走。」仇家遠回答得越發漫不經心。

接連說了幾句,司徒雪兒的心,慢慢暗下來。他是在故意迴避,還是歲月已經把他變得如此不諳風情?不管咋,這樣的開場白是很傷害司徒雪兒的,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機有點白費,焦灼的等待與渴望也冷卻下來。難道他一點也覺不出這場景這氣氛是一個女人刻意為自己的心上人營造的么?

「遠,這麼些年,你過的……好么?」

「司徒處長,過去的事,我看就不提了。這趟來,任務緊迫,你我還得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啊。」仇家遠喝了口水,目光輕輕從司徒雪兒臉上掃過,看住了窗外。

深冬的涼州,一派蕭瑟,雪打落了所有風景,把冷漠和陰寒呈現出來。仇家遠心裡,急著想把該說的事說完,他還惦著青石嶺啊。

司徒雪兒帶點絕望的收回目光,想不到,她苦苦盼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絕情的人。她捋了捋頭髮:「仇副官,看來你對黨國的事業真是忠誠,我司徒雪兒自愧弗如。」說完,扔下仇家遠,離開了學誠書院。一回到住所,司徒雪兒立刻命令手下,嚴密監視仇家遠的一舉一動,同時,加緊搜捕黃羊和尕大,她倒要看看,到底誰能耐得過誰?

夜色迷濛住大地時,仇家遠仍然站在窗前,內心波瀾起伏,再怎麼抑制,司徒雪兒的面孔還是在眼前跳來跳去……

仇家遠和司徒雪兒是在西安相識的,初次見面是在西安某要員的府上,仇家遠陪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陸軍長去要員家做禮節性拜訪,正趕上查家這一對錶兄妹也在。那次,司徒雪兒留給仇家遠的印象接近美好,以至於年輕的他在以後很多個日子裡都會無端地想起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後來陸軍長派他去西安陸軍軍官學校學習,又意外地在一個教員家碰到司徒雪兒,這一次兩人談的時間長一點,分手時還留了聯繫方式。也許是上蒼註定,以後的一年裡,兩人迅速墜入愛河,甚至到了無法分開的地步。就在這時候,仇家遠奉命去南京,在南京,他遇到了人生最重要也是最值得敬佩的老師李克農。此後,仇家遠的人生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並且離原來的軌道越來越遠。就在他最終決定要加入共產組織時,意外地聽到,戀人司徒雪兒已被表哥查建設秘密送往一個地方,接受封閉訓練。那段日子,仇家遠是痛苦的,在理想與愛情之間,他幾乎無法做出抉擇。有一天陸軍長突然問:「你是不是想她了?」仇家遠下意識地點點頭,陸軍長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她決定接受培訓時,也就同時決定要放棄愛情。」

「為什麼?」

「因為那個組織是不允許帶著愛情進去的。」

「什麼組織?」仇家遠這才緊張地問,原來他還不知道司徒雪兒接受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性質的訓練。

陸軍長沉默良久,沉沉道:「軍統。」

愛情似乎就中止在那個下午,不,應該說後來他們還有過一次遇面,不過出現在仇家遠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笑中藏柔媚中含骨的性情女子,而是一個冰冷著面孔就連頭髮梢都冒著絲絲殺氣的女魔頭。兩人的遇面仍是在要員家門口,正是第一次兩人相遇的那位要員家。仇家遠奉命去執行一項保護任務,一見司徒雪兒,他便明白,自己接到消息的時間遲了,果然,他奔進院里時,要員一家已倒在血泊中……

往事如夢,不堪回首。多少年來,仇家遠最不願回想起的,就是那一刻。彷彿兩顆流星,匆匆劃過,就再也沒有軌跡能走到一起,愛情在那一刻永遠地畫上了句號。至於司徒雪兒後來怎麼去了美國,又怎麼折騰著回來,他都不得而知,也不可能知道。直到他被派往涼州,在青石嶺秘密開展地下活動時,才從縣長孔傑璽嘴裡得知,司徒雪兒可能要來涼州。

「她來涼州做什麼?」仇家遠當下就吼。

「我也納悶哩,按說她這次回到西安,是有很好的地方去的,南京方面也有人點名要她,可……」

「你還聽說什麼?」

「我聽說她這次來,是想把你弄到美國去。」

「荒唐!」……

夜色冰涼,仇家遠的雙肩隱隱發痛,這是長期晝伏夜行落下的毛病,每逢冬季,身體四處便跟他較勁兒。仇家遠挪了下腳步,這才發現,站久了,雙腳已近麻木。這次陸軍長冒著很大的風險將他再次派往涼州,一是他熟悉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情況,將地下鬥爭轉入公開的革命運動,非他莫屬。另則,陸軍長也有更深用意,一定要想辦法,做通司徒雪兒的工作,如果她能轉而支持革命,那對馬步青,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你一定要拋開個人恩怨,以最有效的方式,讓這位受過多種訓練的女高參加入到我們的陣營中來。」

陸軍長第一次用「我們」這個詞,而且說得那樣真誠。就在不久前,陸軍長才正式加入共產組織,而且很快在西北局擔任要職,這個長期以來以實際行動支持共產主義事業的革命戰士,也是在血淋淋的教訓中,最終放棄中立立場,義無反顧地跟共產組織站在一起,為民族的解放大業浴血奮戰。

第二天,涼州教育局長查建設設宴,為仇家遠接風,作陪的自然少不了表妹司徒雪兒。席間,查建設別有意味地說:「仇副官這次來,不只是為了換防的事吧?」仇家遠坦然道:「當然不只這件事,兄弟這次來,更要緊的,是想會會朋友。」「難得啊,仇副官離開涼州這麼久,現在又是西安的紅人,竟然還能念著涼州城這些爹不親娘不愛的朋友,實在難得。」查建設邊發感慨邊往表妹臉上瞅,司徒雪兒無動於衷坐在那,冷漠里,卻透出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執拗勁。查建設當然理解表妹,這個宴,似乎也是專為表妹設的。他原想,經過這些年的人生起落,血雨腥風,表妹心裡那個情結,應該早沒了。孰料,昨晚表妹半夜敲開他的門,痛哭流涕中就將積壓在心底長達十餘年的痛和悔道了出來。作為表兄,查建設怎能袖手旁觀?

閑侃幾句,查建設突然轉向仇家遠:「我這有個人,不知耿副官想不想見?」說著,手一揮,就有兩個士兵帶進一個人來。仇家遠一看,立時面色全無。

原來帶到他面前的,正是陸軍長動用了好多關係都沒能從司徒雪兒手裡要走的何家二公子何樹楊!

冰天雪地的青石嶺,此刻卻是另番景緻。副官仇家遠這次來,暗中帶了一個人。藥師劉喜財回到嶺上,第一個見的,並不是義子拾糧,剛進大院,就被墨黑中等著的水二爺一抱子抱住了。「我說你個老鬼,我還當你把我這個窮山旮旯給忘掉了。」劉喜財也給了水二爺親熱的一抱,兩人便在顧九兒的引領下,朝水二爺的上院走去。

喧了一夜,水二爺這才知道,當初那輛神秘的馬車,正是西安城陸軍長派來的。青石嶺被司徒雪兒和馮傳五牢牢控制后,二號線那邊的葯遲遲運不過去,加上姓榮的又在黃河邊增設了幾道子崗,派重兵把守,西邊往延安運物資及藥品便難上加難。恰在此時,陸軍長在寶雞的朋友找到他,提出要在秦嶺大地種葯。八百里秦川,要是真能把葯種起來,一應事兒都解決了。陸軍長便動用關係,將能找到的藥師一個個弄進了秦嶺。眼下,秦嶺的中藥已成長起來,但,那邊水土比不得青石嶺,種出的葯,也是旱秧子。

「種來種去,還是你這旮旯是個金窩子呀。」劉喜財感嘆道。

「那就回來,你這一走,我心裡,還真就寡落落的。再者,好馬得配好鞍,這好的嶺,沒你,糟蹋了。」

「話咋能這麼說,你是信不過拾糧?」

「信得過,信得過啊,可,單憑娃一個人,咋能種得過來?」

茯茶的熱氣始終瀰漫著屋子,爐火更是旺得能映紅人的臉。兩個人圍著火爐,談興一陣高過一陣。可見,歲月在他們心裡,還是埋下不少東西。談到後來,藥師劉喜財突然問:「對了,這趟來,我能抱著干孫孫了吧?」

一句話,問得水二爺啞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第二天晌午來到拾糧屋裡的,之前,他跟水英英有過兩個多時辰的長談。藥師劉喜財用父親般的目光端詳住水英英,問:「你跟他,就沒一點緣?」

一句話問得,水英英半天答不上來。藥師劉喜財再問,水英英眼裡,就有了晶瑩的淚。這個心比天高的女子,到這一刻,終於承認,自己是愛著拾糧的,打心底里愛。沒有這份愛,她跟拾糧到不了今天,沒有這份愛,她自己也活不到今天。想想,從水家大院被馮傳五霸佔的那一天起,她經歷了多少坎坷與不平啊,如果不是拾糧在後面挺直了腰桿給她做支撐,她能活過來?

「叔,你甭問了,啥也甭問,你去跟他說,後半輩子,我好好做他的女人。」

水英英終於不再拿自己當水家三小姐,她要當招女婿拾糧的女人了!

藥師劉喜財把這話說給了拾糧。拾糧先是紅了半天臉,接著,長嘆一聲:「叔,這麼些年,也難為她了。有時候心裡想一想,我還真配不上她。」

「娃,這不是配不配的事,你跟她,名正言順是夫妻。夫妻就得有個夫妻的樣,有些話叔不好講,叔又不得不講。你們倆,得把日子過熱鬧啊,光有葯還不能叫日子,還得有……有娃!」藥師劉喜財一咬牙,就把最難啟齒的話說了出來。

拾糧的臉紅到了脖根里,心也跟著紅成一片。

這夜,水家大院早早黑了燈,不但南院黑得早,就連水二爺的上院,還有狗狗她們住的後院,也都黑得早。拾糧先是進了自個那間屋,他在地下站了很久,站得腿困了,心也困了,上炕,沒脫衣裳,囫圇身子躺炕上。躺著躺著,眼前就閃出媳婦水英英的身影。從他進水家大院那天,大草灘上驚魂的那一幕,一直往後閃,閃到了妹妹拾草出嫁,閃到了自己倒插門,新婚之夜那水紅水紅的影子,還有……

拾糧終於躺不住了,躺住才怪!他起身,穿鞋,走出來,先是在院里瞎轉了一會,轉著轉著,步子就停在了那扇窗下。外面月兒高升,光線柔柔的,柔和的光兒灑在他身上,也灑在他心上,灑得他心痒痒的,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再後來,這些螞蟻,全都變成了一張臉,那是媳婦兒粉嘟嘟羞答答的臉。

「我有媳婦兒啊!」拾糧這麼叫喚了一聲,就大著膽子去推門,門是虛掩著的,其實自打房子翻修過後,這門,就一直是虛掩著的,從沒鎖實過。偏是,這門鎖住了一個人,最不該鎖的人,反倒讓它鎖住了。

隨著吱呀一聲,炕上也發出一片子窸窣。水英英壓根就沒睡,哪能睡著,她是在等,焦急熱切地等,心裡含著怨和恨地等。這恨,一半為荒失了的歲月,那是多好的歲月啊,偏是讓一顆不開竅的心,給耽擱了。一半,為推門進來的這人,他咋就這麼木頭呢,我開不了口,難道,你也開不了?我賭氣,難道你也賭氣?

人是進來了,心卻撲騰得沒地方放,腿,更加抖得站不住。差一點,拾糧就要逃了。就在這時候,炕上發出軟軟的聲音:「你個死人,還知道來呀。」

就這麼一聲,就把拾糧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給攆跑了,接下來,他就像得到召喚似的,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躍上炕,躍進被窩……

水紅水紅的被窩,還是新婚之夜蓋過的,蓋過一次后,就又放進了箱子,一直壓到現在。今夜他要是再不來,這被窩,怕又要在箱子里鎖幾年。

顫顫的,抖抖的,兩雙年輕的手,終於碰到了一起,旋即又分開。接著又碰到一起,又分開。就這麼著,反反覆復多次,終於,一隻手把另一隻手握住了,握了好久,又緩緩的,牽引著,朝某個地方伸去。

伸去……

姊妹河在這一夜流得格外歡,也格外有力量。大草灘上,忽兒風聲大作,忽兒,又靜若處子。

遠處的嶺,近處的山,似乎都在這一夜,發出了久長壓抑后的興奮聲。

院里,院外,早已是另一派景緻,水二爺沒睡,兩隻耳朵豎得長長的,聽。藥師劉喜財也沒睡,兩隻耳朵也豎得長長的,聽。斬穴人來路更沒睡!

吳嫂沒睡,狗狗更沒睡!

炕上的兩個人,說是在睡,其實哪裡叫睡。他們把天折騰翻了,把地也折騰翻了,把姊妹河一河的水,也給折騰翻了。

這一夜,雖說晚了這麼多年,但它終還是來了,而且,轟轟烈烈!

藥師劉喜財沒想到,這趟來,能幹成這麼大的一件事。第二天,望著一院子人的笑臉,劉喜財簡直高興得不知說啥。還是水二爺替他想得周到:「啥也不說了,殺羊,快殺羊!」

藥師劉喜財這趟來,並不僅僅是敘舊,他帶著重要任務。儘管秦嶺那邊也種出了葯,但跟青石嶺比起來,差得沒法提。再者,國共之戰已徹底打響,戰事很可能要拖上三五年,這葯,怕是要比黃金還貴。陸軍長再三請他,一定要當面做做拾糧跟水二爺的工作。

「叔,你難道?」拾糧有點吃不準,怎麼幾年不見,喜財叔說的話變了。藥師劉喜財搖頭,他知道拾糧想問什麼。「娃,你別多猜,叔老了,對時事,也越來越沒了興趣。叔還是那句話,百姓是一群羊,誰有本事誰趕上。不過,陸軍長這人,不一樣,叔敬重他。他交待的事,叔不能不提,你的主意你拿,叔不強迫你。」

兩個人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咯吱咯吱往前走,青石嶺把一眼的白雪鋪過來,就像為叔侄二人鋪出一條通往天堂的路。踩在這樣的雪上,人的心會慢慢純潔,再也藏不得啥污啥垢。走不多遠,藥師劉喜財停下,掉頭往回看。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深處,立著一個人,是被白雪耀得模糊的顧九兒。顧九兒就像一個忠實的保鏢,一刻也不敢離開劉喜財。劉喜財笑笑,因為他看見,就在離顧九兒不遠處,還藏著一個影子,那是張營長。

「張營長這個人,對你咋樣?」他突然問拾糧。

「好著哩,這人比馮傳五要好,好多了。」拾糧不明白叔為啥突然問這個,一時有些結舌。

藥師劉喜財道:「說來你興許不信,張營長也是陸軍長的人哩。」

「啥?!」

「看你,驚個啥。眼下世道亂,這種事兒,多。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拾糧啊,往後,你可得活泛點,甭老拿死眼光看世道。叔是老了,活泛不起來了,你的路還長,千萬要記住,遇上事兒,多用個腦子。」

拾糧還怔在那,腦子裡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當初張營長帶著兵來,他還偷偷罵:「摔死一個馮傳五,原指望能太平,哪知又來一個姓張的。」這麼罵著不過癮,又咒:「我看遲早也得摔死!」劉喜財踅轉身,暗含著擔憂的目光凝他身上,半天,見拾糧還迷怔著,輕嘆一聲道:「你聽過一個叫大嗓門的女人么?」

拾糧忙說聽過:「她不就是黑三的女人嘛?」

「你知道黑三是誰,說出來怕嚇壞你。」藥師劉喜財索性不再隱瞞,拾糧這樣兒,真是讓他不放心,他決計將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黑三是涼州城的地下書記,按官職論,跟涼州府的曾子航一般大。

「啥?!」拾糧果然驚得,眼珠子都快要出來了。

「看,我說你不要驚么,這麼驚下去,遲早要驚出事。」埋怨完拾糧,又道:「這個張營長,正是大嗓門的娘家兄弟。這事兒,怕是借你十個腦子,也想不明白。」藥師劉喜財絕無半點取笑拾糧的意思,他是真心裡不贊成拾糧參加啥黨派,但他也怕,這個葯獃子,夾在兩派中間,會不會把命夾沒了?「娃啊,我走後,你一定得多長個心眼,實在犯惑時,就問問吳嫂。她雖是個女人,看事兒,不在你我之下。」

「叔,你能不走么?」拾糧真是越聽越怕,越怕越不敢往下想。

「不走?你說不走就不走?你我雖是藥師,可國難當頭,該出的力還得出。藥師不但要救人,還要救國,這個理,叔也是才明白。」

救國?拾糧的腳步,再一次困在了雪地里。我拾糧也能救國?

夜色又一次籠罩住大地時,副官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兒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幾分妖冶,一頭剛剛洗過的長發飄在肩上,那身從美國帶來的一直沒機會穿的制服襯托得她身材頎長,曲線玲瓏,尤其是敞開的制服里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將她豐滿的雙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現出來。仇家遠只望了一眼,就氣短得呼不上氣。他努力著將目光避開,可屋子裡到處充斥著女人的迷香,仇家遠知道,今夜這場談話,弄不好會是一個陷阱。

「怎麼,你不舒服?」司徒雪兒盈盈一笑,問。

「舒服,我一個大男人,哪有那麼嬌氣?」仇家遠故意大著嗓子,將話說得底氣足點。司徒雪兒輕輕捧過茶杯,這茶,是她特意從涼州城字型大小最老的茗豐茶莊拿來的。一聞這香氣,就是從來不問茶道的仇家遠,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衝動。世間萬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著佳人,這樣的夜晚,仇家遠都有點詩意盎然了。經過幾天的接觸,仇家遠似乎對司徒雪兒稍稍少了點戒備,特別是司徒雪兒盡心儘力配合他辦事,讓原本繁瑣甚至有可能引發衝突的種種事兒辦得異常利落,這就給他留出更充足的時間辦自己暗中要辦的事。

「遠,我想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來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兒已有點雙眸流盼了,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帶了某種催眠的功能。

仇家遠不想回答,同樣的問題,這幾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兒如此不屈不撓,證明她所有的表現都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可這個目的對仇家遠來說,卻是異常艱難。

「我們換個別的話題好么?」仇家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兒的圈套。

那天的何樹楊,就是司徒雪兒給他設的第一個圈套。其實,這個圈套,打何樹楊叛變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兒為啥把何樹楊死抓手裡不放,正是何樹楊嘴裡有仇家遠的秘密啊。捏住何樹楊的喉嚨管,等於捏住了他仇家遠的命。這點,仇家遠和陸軍長十分清楚,也分外擔心。好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關於仇家遠往二號線運葯的事,司徒雪兒隻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於司徒雪兒不收拾他,司徒雪兒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逼他就範。她把話說得很清楚:「要麼,你就留在涼州,要麼,我倆遠走高飛,離開這令人失望的國度,去美國。」

「遠,到了美國,我們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屬於對方。」

仇家遠豈能答應?他迷戀過的司徒雪兒,早已停在過去某個日子,跟眼前這個溫柔起來像一汪水暴戾起來卻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沒任何關係。司徒雪兒並不急,留給仇家遠充足的時間去想,去做決定。這充足,對仇家遠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一種囚徒困獸般的掙扎,司徒雪兒要是哪天不耐煩,或是忽然間絕望了,她準備的那把刀隨時都會架在仇家遠脖子上。

女人的行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別,這世界要是操縱在女人手裡,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兒手裡捏著何樹楊,並不急於向西安建功,對付涼州地下黨的態度,也近似於遊戲。某一天不開心了,逼著何樹楊吐出幾個,然後抓來痛痛快快發泄一通。對侍何樹楊,更是殘酷得令人髮指。彷彿,她手裡捏著的不是一張牌,而是一隻供她發泄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遠那天只掃了一眼,便斷定,何樹楊這幾年過的日子,怕是連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運會這樣變著味兒戲弄他,何樹楊怕是當初寧肯掉頭也不會選擇叛變。

這女人,變態得可怕呀!

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遠。司徒雪兒蠻有信心地說:「知道不,我從來就沒擔憂過,你會不來涼州看我。表哥還老是勸我,讓我丟掉這個夢,我才不那麼傻呢,遠,我認定你會來的,這不,你果然來了。」那天飯桌上,司徒雪兒當著何樹楊的面,就這麼把話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遠這才清楚,司徒雪兒是鐵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個能把什麼都當遊戲玩的女人,她的思維世界是極其恐怖的。仇家遠倒吸一口冷氣。

司徒雪兒始終保持著矜持的姿勢,坐在一邊含情脈脈地凝住仇家遠。這個冬日裡白雪飄落的夜晚,司徒雪兒帶著難得的幸福心情來跟心中的情人幽會,她理所當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麼會逃得過我的手心呢,再說有逃的必要麼?司徒雪兒真是搞不懂男人,他們有的簡直就是如饑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國曾經有過的那個男人,也是一頭瘋狂的獸,眼裡幾乎見不得女人。而有的,卻又冷得比這寒冬還令人窒息。司徒雪兒知道自己曾經對不住仇家遠,讓他傷心過,但遠沒到絕望的份上。她去美國,由得了她?她在美國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遠就不能計較,不能太小心眼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怎麼還如此耿耿於懷!

夜越來越濃,屋子裡的爐火也越燒越旺。無論仇家遠說什麼,司徒雪兒全都選擇沉默,一雙眼,如同黑夜裡發光的星星般凝在他臉上、身上,怎麼也拒絕不開。仇家遠說了好多,索性不說了,走過來坐下,他知道,最終攤牌的時間到了。

突然地,司徒雪兒從火爐邊撲過來,不容分說,猛就抱住了仇家遠。那一身滾滾的浪,江濤一般,覆蓋了仇家遠。仇家遠再想躲,就被那積壓得太久的浪給一波一波地襲擊著,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兒呢喃著,夢囈著,兩隻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與愛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給自己的夢中人。

更猛的浪襲來,這個飄落著白雪的夜晚,幾乎成了一場美麗的災難,仇家遠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遼闊而又深重的錯愛中。

世界在瞬間凝固。

就連爐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兒的**響成一片,成了這個冬夜最動聽的聲音。

「遠,娶我吧,我要你永遠愛我,永遠跟我廝守。我們再也不要為黨派去爭,不要為主義去爭,我們……遠……我的遠啊……」

同一個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嶺上,也上演著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飯吃過時落開的,起初並不大,飄飄揚揚,像天女散花。水二爺喜歡在這樣的雪裡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嶺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兒秀墳前,惟有如此,才覺不枉了這雪。尤其今冬,水二爺更是頻頻地往二道峴子去,去了就不想回來。想啊,越老越想。年輕時的事,一幕幕隨著白雪落下,落得他兩眼濛濛,恨不得倒在雪裡,永久地摟住草兒秀。

水二爺邊走邊嘆,嘆的是時光苦短,轉眼間自個就老了,還沒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兒秀沒法交待,三個丫頭,一個也沒拉明白,按他的話說,都沒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個啥,水二爺有時也犯惑。老大前陣子託人說情,說是要來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爺沒答應,眼下這種時候,他不想跟東溝何家再攪出什麼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爺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義河玩轉,聽說比她公公還玩得好,啥時節她又會經商了呢?只是這一沾商啊,人就變得不是個人,爹也沒了,妹也沒了,有的,就是整天兒想法子賺銀子。水二爺也喜歡銀子,喜歡跟喜歡不同,他的銀子是養心的,是當兒女一樣放在那裡給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銀子到了商人手裡,就成了催命鬼,催窮人的命,也催仇家自個的命。水二爺這輩子,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個的兒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爺忽然笑了,笑得很暢快。

暢快歸暢快,水二爺心裡還是有事的,這事,一半因了年歲,人上了歲數,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腦子裡涌,往心裡涌,擋都擋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糧這一好,水二爺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樣了。原先他是怕拾糧走,現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糧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麼就能冒出這麼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爺亂想著,就到了墳前,一抬頭,雪中竟埋著個人。白頭白身子,看來這墳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細一看,那人蹲著,就蹲在雪地里,天呀,他蹲在我家墳前做啥?水二爺正要叫,雪人動彈了,雪人也是聽見了他的腳步,一動彈,水二爺就不只是驚了。

久長地蹲在雪裡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喲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劉喜財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來,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淚。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這一句,水二爺就明了。那個久長地擱在心裡頭的疑團,嘩一下解開。天啊,水二爺一下慌得手足無措,平日里疑著,惑著,還多少能想出點對付的方法,猛一解開,這心,就亂成了一團。六神無主中,水二爺學劉喜財的樣,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過,他對住的,是老婆草兒秀的墳,藥師劉喜財對住的,是來路家拾草的墳。

無話。兩個人像兩條困頓的狗,蹲在時光的某個出口處,叫,叫不出來,嚎,嗓子又讓茫茫的歲月堵著。

雪大起來,紛紛揚揚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腦兒灑下來。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難。

夜裡,藥師劉喜財走進來,水二爺還沒睡,水二爺怎能睡著!爐火滅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爐火,偏在這一天滅了。屋冷得讓人打戰,水二爺卻連件外衣也不披,就那麼孤獨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劉喜財不進來,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願坐死哩。

「二爺,我來給你送件東西。」藥師劉喜財站了好久,才說。

「我不是人啊,他劉叔。」

「二爺,你甭說了,啥也甭說了。這東西,你收下,我帶在身上,難受。」藥師劉喜財緩緩的,打懷裡掏出要送的東西。水二爺沒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藥師劉喜財要送還給他什麼。

一雙繡花鞋。

西溝來路家的拾草,竟是藥師劉喜財的外甥女!

藥師劉喜財是十六歲跟上隊伍吃糧的,走時,妹妹喜鵲才十二。爹說:「去吧,娃,這祁連山,越來越養不住人了,跟上隊伍,至少能活命。」劉喜財就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歲月。劉喜財因為一代名媛蘇婉玲斷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總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淹沒了家園。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沒了音訊。惟一能撐得起這個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賭,一院子房輸了,十幾畝地輸了,就連爹留下的葯書,也輸了一大半,要是劉喜財回來的再晚點,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給輸掉。等把日子弄囫圇了,藥師劉喜財開始找妹妹。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親人了,人沒了親人,還活個啥,還有啥活頭么?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終於打聽到,妹妹還活著,讓狠心的賭棍丈夫賣給了馬幫,做馬幫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馬幫的人睡覺,一路走,一路睡,誰想睡誰睡,直到睡死為止。

「狗娘養的!」劉喜財罵著,又開始找,終於,他打聽到那個頭人叫蓋毛子的馬隊,蓋毛子聽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鵲呀,那可是個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連山一帶的馬隊對女人的愛稱,意思是這女人到了男人懷裡,又棉又甜,真是捨不得丟開哩。

尕耳朵這名劉喜財聽過,祁連山一帶,不知道尕耳朵的,少。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繼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聽說渴急時擰斷過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著狼血,後來又從三個蒙古大漢手裡搶了馬,名聲野得很。至於他何時帶走自個妹妹,劉喜財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是半年後,劉喜財走進一個叫二十里鋪的村子,尕耳朵的母親還年輕,比劉喜財想象的要年輕得多。一提兒子,這個年輕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來,叫夠了,一抹鼻子說:「死了,你要是早來兩年,興許還能幫我收個屍。」

兩年前,二十里鋪一帶鬧大旱,大片的莊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後的瘟疫,還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鬧得這一帶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裡逃。尕耳朵領著喜鵲,晝伏夜行。他們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著債,馬幫的債。他不但拐走了喜鵲,還把馬幫幾趟掙的銀子全給揣走了,那可是馬幫弟兄們一年的血汗錢啊。後來他們到了青風峽,原想這兒山大溝深,是個藏命的好地兒,結果,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青風峽的水,就被蓋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時節他們已有了娃,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娃。一場混戰中,一對苦命鴛鴦雙雙離開人世,屍首讓滾滾的姊妹河捲走。還好,刀客沒趕盡殺絕,把娃丟在了草叢裡。

尕耳朵的娘連哭帶說,把一場凄風血雨,潑在了藥師劉喜財心裡。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雙繡花鞋:「這是她親手做的,我哪捨得穿,你拿著吧,這麼遠找來了,哪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好歹,也是個念想……」

一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妹妹,最後回到哥哥懷裡時,竟成了一雙鞋。

這雙鞋,自此便成了藥師劉喜財比命還貴重的東西。

藥師劉喜財說:「那娃左眼眶上有顆紅痣。」

「對,對著哩,是有顆紅痣。」水二爺喊完,猛發現,藥師劉喜財不見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麼個餿主意。這陰婚,這陰婚……」水二爺叫著,提上繡花鞋,就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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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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