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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扎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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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據事後孔傑璽分析,這是馬步青有意識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讓你跳彈,不跳彈我還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個個跳到明處,我的刀,就不客氣了。
包括司徒雪兒,也是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溝,她是不會那麼和顏悅色的。
但是遲了,等意識到這點,已經遲了。
屠殺是在農曆七月十六早上開始的,七月十五是鬼節,開血戒不好,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這一天,讓仇家遠等人很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孔傑璽是七月十五入夜時分接到情報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從接頭地點奔出來,縣城四周爬滿了磕頭燒紙的人,一團團躥起的紙火令他迷失了方向,這麼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間全部通知到?而此時,通往廟兒溝和青風峽的路口上,馬家兵已荷槍實彈,連夜布起了防。沒辦法,孔傑璽化妝成一個拾大糞的,背著臭氣熏天的背簍,緊忙去見聯絡員。靠著聯絡員的幫忙,孔傑璽跟駱駝取得了聯繫。駱駝也是在幾分鐘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臉色遠比孔傑璽沉重,兩人緊急商量后,決計先通知縣城四周的人,要他們連夜離開古浪,實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妝隱蔽。
必須得讓黃羊同志離開!駱駝命令道。
孔傑璽犯了難,這麼深的夜,這麼險的路,怎麼去通知?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從古浪到廟兒溝,騎快馬也得五個時辰,就算一路不受干擾,趕去也到天亮了。而敵人的行動時間是凌晨五點,這不正好往包圍圈裡跳么?恰在這時,縣城戲園子里賣茶葉蛋的交通員**跑來說,他在戲園子里看見了仇家遠,他跟司徒雪兒在一起。
「人呢?」駱駝情急地問。
「走了。」**因為剛剛聽到風聲,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來。
「為啥不攔住他?」駱駝的脾氣一向暴躁,在這緊要關頭,他是不容許內部同志犯錯誤的。
「攔不成啊,掌柜的,他是跟……跟……」**緊張得說不出話。
「快說,跟誰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爺走的。」
「啥?!」
駱駝跟孔傑璽同時吃了一大驚,仇家遠怎麼會跟祁老太爺在一起呢?細一問,才知今兒是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玉蓉過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兒要好得很,兩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兒去看戲。兩人剛鬆了口氣,就有交通員跑來,說縣城的行動提前了,捕殺連夜開始。
這是迄今為止峽里人見過的一場最慘烈最恐怖的捕殺。天還未徹底放亮,人們還沒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聽峽谷里槍聲四起,緊跟著,馬家兵蝗蟲一樣湧進村子,見門就砸,見院就跳,等人們穿上衣服走出屋時,天呀,峽里不像了,徹底不像了。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麼多的兵,誰見過這麼多的槍。有騎著高頭大馬指揮的,有端著槍四下瘋跑著抓人的,還有排著隊氣勢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總之,青風峽成了馬家兵的天下。還未等人們細看清楚,就見東溝的農會骨幹一個個被五花大綁著押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老五糊。
馬家兵這一次是穩操勝券,按馬超的說法,絕不虛放一槍,讓**還有農會的頭頭腦腦一個不落地挑到馬家的刺刀上。早在農曆六月初,峽里農會鬧得正歡時,馬超就想收拾一下,不料遠在青海的本家說:「不急,還沒到時候,你今兒個收拾了黃羊,明兒個又來個黃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給他連棚帶圈還有草山一併收拾了,讓他來了也沒法活!」這草山,指的就是農會,就是黃羊賴以生存的土壤。馬超牢記著教導,裝出一幅天地遼闊任鳥飛的架勢,對古浪縣城乃至峽里溝里的黃羊還有農會統統視而不見,讓他們由著性子鬧騰。包括仇家遠,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想,不管你姓共還是姓國,你想鬧騰只管鬧騰,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時,就管不得你姓什麼了。
終於,他覺得時機成熟了,那些個受不住農會折騰的大戶富戶,主動跑來找他,求他替他們做主。這就好,主動總是比逼迫好,這點上馬超秉承了馬家人的諸多優點,馬家兵為啥能鬧騰大,不就是他馬家人永遠向主動者敞開懷抱么?大戶一主動,事情收拾起來就簡單得多,馬家兵幾乎不用向誰打聽,就能準確地摸到農會和黃羊睡覺的地方,甚至你頭朝哪個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這一天的東溝,包括何家蘇家趙家這些個大戶的門前,馬家兵連腳步都沒往去里送。馬超就是想告訴東溝人,大戶就是大戶,很多地方是你小戶和窮人不能比的。
西溝的情況就更糟。
這一天的拾糧,偏巧就在西溝里。十五夜黑,等水二爺燒完紙錢回來,拾糧也提起芨芨籃子上了路。籃子里盛著後晌留的一碗飯,平日里攢下的幾個雞蛋,一沓子紙錢,還有吳嫂偷著剪的一件紙衣裳。年頭節下,逢著燒紙的時候,拾糧總是提前幾天就做準備,然後等水二爺打墳上回來,他才踩著星光孤獨地朝墳上走去。這一個夜,必是拾糧一年裡最痛苦的一夜,也是最幸福的一夜。從院里往墳上去的路上,他會把小時候的事兒細細想上一遍,想到動情處,他也會停下腳,哭上一鼻子。等到了墳上,就不能再想了,他要一心一意的,陪妹妹拾草喧謊。溫暖的紙火中,拾糧面帶著微笑,用小時候調皮的語言,告訴妹妹,這一年或是幾個月里,他又做了啥,學會了哪些,記住了哪些葯。他告訴拾草,英英現在和自己是一條心了,甭提有多和順。他還要告訴妹妹,爹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就是現在有些貪,不過不打緊,他會管住不讓爹貪的。人貪了沒好處,牛貪了會脹死,棚里就有頭黃牛,吃得太貪了,結果肚子脹得幾天松不下來,最後活活給脹死了。有時他也會提起哥哥拾羊,不過口氣就會變得傷感。「我雖是半個藥師,可還是治不好他的病,我悔呀。」說到這兒,他會馬上露出笑臉:「草,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治好你的病,我已找到那種葯了,喜財叔說,你得的不是什麼鬼纏身,那是蠻婆子騙人哩。是血液病,你身上沒血了,氣血不足,你的身子就一天天弱。喜財叔也說是這病,他也找到治這病的葯了,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好起來。」
農曆七月十五的星空下,青石嶺的小藥師拾糧,就這樣坐在墳地里跟妹妹拾草喧謊兒,那景兒,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這人神經不對哩。其實,拾糧的神經對得很,因為在他心裡,妹妹拾草永遠沒離開他。妹妹只不過換了個地兒睡覺,一覺睡醒的時候,也是他把治病的葯還有方兒全找到手的時候。
紙火終於燃盡,該跟妹妹說的,也全都說了。剩下的時間,要麼睡在墳地里,要麼,就坐到天亮。但這一天,拾糧突然就有些坐不住,跟妹妹的話剛說完,腦子裡,突然就跳出了爹,很清晰,很強烈。七月十五想活人可不是個好兆頭,拾糧不敢猶豫,提上籃子就往西溝走。剛到了坡下,就聽二嬸說:「你是拾糧吧,我就知道你要來。」
「我爹呢,我爹咋了?」拾糧一把抓住二嬸,脫口就問。
「叫我鎖屋裡了。」二嬸很神秘地說。
「鎖屋裡了?」拾糧邊疑惑邊跟著二嬸進了院,坡下二嬸家的院子靜悄悄的,一間窯亮著燈,一間黑著。二嬸打窗根下聽了聽,笑著罵:「這老鬼,才剛還扯天喊地罵我哩,這陣,倒睡得跟死人一般。」
等進了屋,二嬸才告訴拾糧,坡上小伍子家開會,說是商量啥大事兒哩,來路跳落落的要去,硬是讓她給攔住了,怕他偷著去,才將他反鎖在屋裡。
「對著哩,那些事,不是他參與的。」
「我就說嘛,可你爹偏是不聽,一心心要當個啥組長,你一個斬穴人,當組長誰聽你的?」二嬸邊數落,邊要給拾糧倒茶。拾糧說不喝,後晌吃的飽。二嬸還是堅持著給拾糧倒了茶,遞過來一個饃,硬要拾糧吃。這工夫,拾糧就看見,炕上多了兩個娃。二嬸笑著說:「都怪小伍子,自個鬧騰也就夠了,還把媳婦也拉進去。知道不,他媳婦也姓共哩。」
拾糧差點讓饃噎著。瞪大眼睛望了二嬸半天,才道:「二嬸,這話可千萬不敢往外傳啊。」二嬸吐了下舌頭,知道自個又多嘴了。不過不說出來,她心裡堵得慌。
這夜,二嬸沒讓拾糧回嶺上,一條破被子,一半蓋著哥哥拾羊,一半,蓋著睡不著的拾糧。剛剛眯盹過去,就聽坡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二嬸朝窗外巴了一眼,媽呀,天上下兵了呀——
農曆七月十六早上,拾糧是親眼望著小伍子兩口子被馬家兵帶走的。馬家兵來了有足足三十號人,黑壓壓將坡上那座新院子圍起來,小伍子縱是長上翅膀,也難逃魔掌。
場面著實子駭人,東西二溝的鳥都嚇得飛光了,溝里老小,更是驚得沒了魂兒。三天後的晌午,拾糧提懸著心回到青石嶺,剛進院,就遭到狗狗的一頓猛捶。「你個狠心的,丟下我跟月月,你真敢丟啊!」捶完,狗狗一撲兒撲他懷裡,嗚嗚咽咽哭起來。
再看院里,曾經人歡馬叫的水家大院,冷清得就像一座孤墳,幫工們一個不剩全跑了,跑哪了,沒人知道,反正是跑了。張營長和他的兵娃們,也全沒了影。水老大溜得更快,七月十六太陽剛冒影,馬家兵還在東西二溝抓人,水老大就跳進馬廄,騎上早已瞅好的一匹快馬,奔他的萬忠台去了。這個是非窩,他才不想多留哩。英英去平陽川還沒回來,整個大院,就剩了水二爺、吳嫂、狗狗和月月四個。吳嫂嚇得廚房都不敢進,四個人三天里就靠啃乾糧度日子。
所幸,馬家兵沒到青石嶺來。
拾糧說:「不怕,我這不好好回來了么?」狗狗說:「你是不怕,沒長心沒長肺的人,怕個啥?」罵著,心卻實落下來,一抱子抱起月月:「走,快給你爹做飯去。」
大搜捕整整持續了半個月,農曆八月初三,青風峽迎來了最黑暗的日子。馬超將處決第一批要犯的地點選在西溝橋上,一大早,橋兩頭就被隊伍封鎖起來,東西二溝還有廟兒溝條子溝的保甲長們提前一天就向村民們發了告示,必須趕在午飯前到西溝橋集中,否則按通共論處。經歷了這一場驚嚇,村民們哪還敢怠慢,天不亮就紛紛起身,三五成群往西溝橋趕。到了西溝橋,才發現馬超一干人早在橋北新搭起的檯子上落座。那檯子搭得就像個戲台,據說東溝的五家大戶各出了五石糧,還砍了一大片樹,花費了兩天時間才搭起這麼一個顯眼的檯子。檯子上一字兒擺著四條琴桌,琴桌後頭是大戶們從家裡抬來的椅子,各式各樣,一看就有些年成。此刻,青海馬步青部二十三團團長兼縣長馬超就坐在琴桌正中央,他的左邊,是何大鵾等五個大財主,右邊,清一色的是保甲長。
大戶和保甲長們這一天是格外露臉,除了何大鵾和東溝冷中醫,其餘人臉上,全都燦燦的,他們懷著焦灼的心情,等馬超宣布處決開始。這段日子,可讓他們受夠了。
兩排子兵分站在橋的兩側,用槍把子將四下趕來的村民堵在白線外。白線裡頭,一個排的士兵持槍押著今日要處決的要犯,要犯臉上全都蒙著白布,一時半會辨不清是誰。青風峽一時罩在白色恐怖中。
上午十一時,隨著兩聲槍響,處決開始了。騷亂的人群嘩地靜下來,現場的氣氛令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膽小的婦女們甚至捂住了眼。就見馬超打椅子上站起來,掃了一眼四周的人,清清嗓子,開始訓話。這個上午,偽縣長馬超的訓話等於是對著姊妹河嚼舌頭,人們壓根就沒聽見,也沒心聽,大家關心的是今兒個要處決誰。
第一個推到橋上的是西溝的孫六,這點多少在人們的預料之中。誰都在心裡想,孫六這回跑不了,他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果然,他頭一個被了押上來。半月工夫,孫六瘦了,瘦得皮包骨頭,如果不是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孫六押上來,人們可能認不出他是孫六。白布扯開的一瞬,人們驚訝地發現,孫六嘴裡,竟塞著一個羊骨頭。
這就對了,早在事發第二天,峽里就有人說,孫六一夥是在啃羊骨頭時被馬家兵當一鍋餃子那樣煮掉的。農曆七月十五晚,孫六幾個閑不住,也沒心思給先人燒紙錢,合計來合計去,就摸到了東溝何大鵾家。何家老少全到墳上燒紙去了,管家一個月前離開了何家,院里空空的。孫六打后牆裡翻進去,借著夜色摸到了羊圈裡,羊群一陣驚嚇。孫六說不要怕,我是農會的,羊們還是怕,抵住頭往一齊擠,孫六踢了身邊的母羊一腳,趁母羊往裡擠的空,雙手猛地一用勁,逮住了一頭羯羊。這段日子孫六真是有勁,勁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隻羯羊一點不費事。剛把羯羊打牆頭上拖出來,院門吱呀一聲,大梅進來了。大梅看見孫六,沒命地就朝他撲,結果還是讓孫六一腳踢開給跑掉了。
孫六們抱著勝利的果實,連夜開始分享。大鍋早在院里支好,一直沒派上用場,這下好,終於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鍋了。他們像模像樣搞了個祭鍋儀式,然後將羯羊大卸三十八塊,丟進了鍋里。這三十八是有講究的,峽里有句順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蓋房子不抱孫,一輩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孫六今年正好三十八,還住著一孔破窯,蓋房是斷斷沒可能了,四十九抱孫子更是個屁,到今兒個他還光棍一條哩,抱誰家的孫子去?孫六決定把三十八這個數字煮了,好讓他早點交上好運。這晚的羊肉煮熟遲了,中間火滅了三次,後來鍋又溢了一次,折騰來折騰去,肉吃到嘴裡就天快亮了。馬家兵一腳踏開門時,孫六正抱著個羊肋巴,用勁兒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準羊肋巴就是一槍把子,硬生生將羊肋巴打進了孫六嘴裡,想取都取不掉。
人們還在竊竊議論著孫六嘴裡的羊骨頭,馬家兵的槍嘭地響了。聲音不大,啞槍一般,但孫六頭上卻噴出一股子血,黑血,血還未落到橋上,孫六一個倒栽蔥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裡。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扎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橋下就有人說:「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騰得沒了人樣。」馬上就有聲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槍子呀。」話還沒落,嘭一聲又響了。
馬超的確是見過世面的人,殺起人來得心應手,一點也看不出他心虛。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畢竟,殺的是吃一河水長大的人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忽然間,一頭栽河裡,就成了一攤血水。
人原來這麼經不起殺啊——
殺到第二十個時,冷中醫虛脫了,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比拿刀刮他的肉還難受啊。本來,冷中醫是不來的,鐵定了主意不來,可馬超派了一個班的士兵去請他,他能不來?小伍子跟愛女五月落入魔掌后,冷中醫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掉頭的路,以前雖說也聽過這路危險,但危險從沒這麼真實的逼近過自己。可他來不及怕,這些日子,東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兒搭救出來,但,這顯然是個夢了。終於,他等來了這一刻,馬超像是有意識地將小伍子夫婦放在最後,而且目光時不時往冷中醫這邊瞅瞅。冷中醫用一生的力量堅持著,但畢竟,掉頭的是自個的女兒跟女婿啊。
橋下的人嘩一下亂了,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女**。等聽清是東溝冷保長冷中醫的小女兒時,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醫再想保持鎮靜,就顯得不像個做爹的,再說,還能鎮靜得了?只聽得台上哇一聲,冷中醫老淚縱橫,女兒五月緩緩將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啊。父親放聲慟哭的一瞬,五月奮力張開嘴巴,可惜她的嘴讓破棉花堵著,怎麼也喚不出一聲爹來。槍響之前,冷中醫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馬家兵,刮命黨,我操你娘!」
這聲怒罵讓槍聲壓住了,馬超目光往這邊瞅了瞅,沒聽清冷中醫叫喊什麼。不過,他的嘴角一擰,露出極為險惡的笑來。他演這齣戲,與其說是給眾人看,還不如說是給冷中醫一人看。他得意地揮揮手,就有兵娃撲上來,將台上的冷中醫抬走了。
峽里嘩一下靜下來,極靜。人終於殺光了,剩下的,馬超不打算殺,他要將他們拉回古浪縣城,古浪縣城的城門樓子上,一日也不能閑著,必須天天有示眾者掛上去。他就不信,殺雞震不了猴,殺猴還震不了雞?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動了。人們把目光投向這條平日里見慣不驚的河時,才發現,一河的血紅,已把峽谷映得一片慘烈。
當天夜裡,就在馬超接到密報確信冷中醫是**,下令抓捕時,卻被告知,冷中醫天黑時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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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緊急會議在距古浪縣城二十里遠處的孟家窩鋪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第一次公開露面的駱駝同志,在座的除了孔傑璽外,誰也沒想到涼州馬幫總幫主竟是共產黨。黑三遇難后,省委便作出決定,由駱駝接任黑三的工作,為安全起見,此事一直沒公開。跟駱駝直接聯繫的,除了孔傑璽,就只有交通員。
會議先是嚴肅批評了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前一時期所犯的嚴重錯誤,盲目輕敵,過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式的鬥爭方法,給古浪乃至整個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駱駝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時期古浪的情況后指出,仇家遠錯誤地將延安那邊聽來學來的鬥爭方法不加選擇地運用到古浪,而且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聽任何反對意見,給黨的事業造成了巨大危害。國民黨反動派的這次瘋狂反撲,使得古浪的地下組織接近癱瘓,黨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農會積極分子慘遭敵人迫害。上級對此非常重視,要求我們認真總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牢記血的教訓,同時要堅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堅定革命信念,要以牙還牙,給國民黨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
針對目前形勢,駱駝代表省委宣布:「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傑璽負責,在沒有找到仇家遠以前,暫停仇家遠同志的一切職務,同時——」駱駝說到這兒,目光複雜的向與會同志凝視片刻,孔傑璽知道駱駝要說什麼,但駱駝最終還是沒把心頭的疑惑說出來,只是用異常痛苦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越是到最後關頭,就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會後,在分散離開孟家窩鋪的途中,駱駝憂心忡忡地道:「仇家遠到現在還打聽不到消息,我真擔心他……」孔傑璽嘴唇一咬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孔傑璽現在明著的身份是古浪縣維持會會長,就是幫馬超聯絡方方面面的關係。孔傑璽的雙重身份,仇家遠知道。駱駝擔心,仇家遠現在和司徒雪兒在一起,而且仇家遠前一陣子的活動,司徒雪兒都沒阻攔,如果仇家遠將孔傑璽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司徒雪兒,後果將不堪設想。
「沒事,早在入黨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為黨犧牲的準備,我只是擔心,平陽川那邊會不會出事?」孔傑璽說。
孔傑璽的擔心一點沒錯,平陽川仇達誠從一介商人投身革命,有他一大半功勞。正是他不遺餘力地給舅子哥做工作,才讓仇達誠從半迷半醒中徹底醒過神來,加上兒子家遠已是黨的戰士,仇達誠便也在這條路上走得義無反顧,他表面上將仁義河的生意交給媳婦二梅打理,實則是將全部家產拿出來支持解放事業,這點令孔傑璽感動得無話可說。但,天有不測風雲,這一次,侄子家遠到底能不能堅定住,孔傑璽心裡一點沒底。他向來就對這些念了一肚子書總喜歡夸夸其談的秀才兵抱有很深的懷疑,出事前他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侄子仇家遠,但仗著有陸軍長的支持,仇家遠對他的話不但聽不進去,反而嘲笑他保守和瞻前顧後,說他是典型的右傾主義。現在看來,正是仇家遠的左傾冒險主義和投機主義導致了古浪這場災難。面對以後越來越艱難的形勢,孔傑璽深深嘆了口氣,他擔心的,不止一個仇家遠,還有一個人他一直沒跟駱駝說,如果此人出了問題,對古浪還有平陽川甚至涼州的革命鬥爭將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細算起來,商會白會長有些日子沒跟他見面了,特別是他不再擔任偽縣長后,商會白會長近乎跟他斷了往來。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儘管他從未向白會長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但,精於算計的白會長不會猜不到。此事有兩個可能:一是已經擔任涼州維持會大會長的白會長可能真是因於公務繁忙,無暇顧及他這個小會長。這樣最好。怕的就是不這樣。如果真是出於第二個緣由,白大會長懾於馬家兵的淫威和誘迫,做出相反的選擇,後果那就糟透了。
兩天前,一直守在祁老太爺門前的交通員報告說,白會長假扮成一個收古玩的商人,進了祁老太爺的深宅大院里。這是個重要的消息,白大會長在這個時候找祁老太爺做什麼,為什麼又要化妝?孔傑璽百思不得其解。
祁老太爺原本不是古浪人,老家在山西太原,府上以前是做生意的,清朝中期他家還出過大學士,官至宰相。清朝滅亡后,祁家人一門心思做生意,將生意做到了新疆以外的蒙古。這還不算,祁家人跟幾大軍閥都有暗中往來,軍政兩界更有不少關係,特別是祁老太爺的長子祁相國眼下是南京老蔣身邊的紅人。誰也弄不清祁老太爺為啥要選擇古浪定居,更弄不清他的古玩行整天出入的是些什麼人。但,地方上的官僚甚至軍閥要進入祁老太爺的私宅,是很不容易的。他住在古浪,卻跟古浪軍政兩界的人很少往來,獨獨能進入他家私宅的,就是幾個在涼州排得上號的大商家。孔傑璽在古浪擔任了這麼長時間的縣長,跟他,只有一面之交,還是曾子航請老太爺外面吃花酒時順便將他帶去的,陪了半晚上,老太爺居然跟他一句話沒說,臨走,只賞給他一杯小酒。
不過,就那一次,孔傑璽隱隱覺得,老太爺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關。那深宅大院里,指不定藏著啥秘密。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帶走後,孔傑璽也想過到裡面打聽,至少應該搞清楚,老太爺將仇家遠跟司徒雪兒打發到了哪,會不會?但這事實在太難,憑孔傑璽眼下的能耐,要想從祁府弄出一星半點的消息,無疑是難於上青天。祁府戒備森嚴不說,如果讓祁老太爺聞到半點氣息,這條命,指不定啥時就沒了。
駱駝也堅決不同意這樣做,他一再要求,只能在外圍打探,切不可惹惱了老太爺。畢竟,他非等閑之輩啊。
思來想去,孔傑璽決計去一趟平陽川。平陽川既不歸古浪管也非涼州管轄,只因它在絲綢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這塊沙漠中的綠洲跟古浪和涼州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但眼下掌管平陽川的,是馬超的堂弟馬遠,此人跟馬超比起來,更為心狠手辣。
農曆八月十二傍晚,孔傑璽的步子剛踏進平陽川,瘋女人大嗓門便朝他撲來。孔傑璽絲毫沒有防範,這個街巷裡跳出的瘋女人著實嚇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是大嗓門時,臉色唰地變了。此時街頭人多眼雜,孔傑璽怕被人認出,忙朝相反的方向走,沒想大嗓門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邊走還邊朝他扔石子。孔傑璽感覺不大對勁,掉頭往回看時,一個熟悉的影子在前面小巷裡一閃,眨眼便不見了。孔傑璽正在愣怔,就聽瘋女人湊近他耳朵說:「不要亂看,只管跟我來。」
孔傑璽心裡怦地一跳,腳步下意識地跟著大嗓門往那條小巷裡走,剛拐進巷口,就有兩個黑影兒一左一右夾住他。「不要吭聲,自己人。」
孔傑璽被帶到巷子深處的一座小院里,迎接他的,竟是張營長。孔傑璽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張營長。馬超帶著人在青風峽橫施淫威時,孔傑璽得到的消息是張營長已安全撤出青石嶺,具體去向不得而知,後來他託人打聽過,也沒打聽到准信兒。見他納悶,張營長笑著說:「嚇著你了吧,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你要來平陽川,只好讓蜘蛛在街頭等你。」
「蜘蛛?」孔傑璽困惑地盯住張營長。
「蜘蛛就是我妹妹大嗓門。」見孔傑璽越發吃驚,張營長只好從頭說起。原來大嗓門根本沒瘋,黑三遇難后,組織上考慮到大嗓門的安全,將她轉移到平陽川,原想讓她隱姓埋名,安安分分過日子,不料大嗓門一心想替丈夫血仇,她在街上裝瘋賣傻,暗地裡卻是省委在平陽川的交通員。張營長他們這次能順利從青石嶺撤走,多虧了大嗓門,是她不顧危險跑到青石嶺,將情報遞給顧九兒,這才避免了更多的同志犧牲。
「真是想不到,連你也瞞過了。」見孔傑璽真的一點不知情,張營長笑著說。
「瞞得好,瞞得好呀。」孔傑璽滿懷感激地望了大嗓門很久,發自內心地說。
「據我們掌握的消息,馬遠已對仇府產生了懷疑,這兩天,仇府門前包括幾家分號總有可疑人物出現,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到仇府去。」張營長這才把攔截孔傑璽的原因說了出來。
「哦?」孔傑璽吃了一驚,看來,自己的預感一點沒錯。
張營長和顧九兒幾個從青石嶺水家大院撤出來后,原本是要跟尕大的武裝力量匯合在一起,尋找機會跟馬超作鬥爭,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平陽川仇家以前義字型大小的蒲掌柜跟水二梅翻了臉,揚言要把仇家的事說出去。水二梅找到大嗓門,要她幫著想辦法,無奈之中,張營長便留在了平陽川,只讓顧九兒去了尕大那裡。眼下,蒲掌柜的事已徹底解決,就在他跟馬遠派來的誘餌討價還價時,被張營長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併給報銷了。
「那你下一步怎麼打算?」
「省委要我繼續留在平陽川,暗中保護好仇家一家。最近馬遠正在醞釀著一場大的陰謀,這個時候我更不能離開,也許,一場更殘酷的較量就要開始了。」張營長的語氣里,透露出對未來深深的憂慮。不過他緊跟著說:「西安方面要我轉告古浪的同志們,紅軍西進的號角將要吹響,馬家兵的日子長不了了,我們一定要趕在西進前,將古浪和平陽川的革命武裝建立起來,為紅軍西進打開一條秘密通道。」
夜,死寂,冗長。
接二連三的血難和噩耗洗劫了峽里的歡聲和笑語,沉悶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開,青風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嶺上,同樣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打西溝橋那可怕的一幕發生后,牧場主水二爺就失了聲,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馮傳五帶來的那場陰霾里醒不過神。儘管峽里接連不斷的血光之災完全印證了他對時事的判斷,但這絲毫不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涼淹沒。咋能這樣啊,咋能真的這樣啊?夏日酷熱的暴陽底下,他像老狗一樣蹲在院門口,雙眼傻獃獃的,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響一次便讓心爛一次的話。
水二爺意識到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咋能把一峽的血難提前預知到呢?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這個荒唐的世界出了問題。怎麼能說殺就殺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對,一定是哪兒弄錯了。他反覆地沉陷到這迷宮一般的荒誕中不能自拔,終日除了嘆氣就是用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個的頭。
更苦的是拾糧。
自打嫁到這院,拾糧從沒感到日子會這麼難熬。以前不論水家父女是冷臉還是熱臉,他都覺活在這院里是一種福。眼下,這份感受全無。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間成了一個鐵籠子,水二爺啞了,水英英像是瘋了,滿世界亂跑,人到底在哪,連個准信兒也得不到。吳嫂整天喪著個臉,不是躲在牆角抹鼻子就是抱著月月傻哭。彷彿,西溝橋那一場災難,撕爛了每個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從西溝回來,就再也不進他的門,好像,他去西溝是幫馬超抓小伍子。總之,這院里沒一絲兒活氣,陰森森的,令人壓抑得窒息。
硬熬了幾天,拾糧忽然間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葯。如果一嶺的葯還在,如果這嶺上還有地兒供他打發時間,那麼,先前那份感受一定還在,絕不會因血光之災而少缺什麼。天呀,拾糧意識到這點,冷不丁慘叫了一聲。原來,原來……這院里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張臉,而是葯!
葯!
醒悟后的拾糧徹夜地哭了一場,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從哭聲中止住自己時,就發現,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嶺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變的苦難。夜裡再睡覺,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來,時光如一道幕,緩緩拉開,裹住的,竟是一顆破碎得無法再破碎的心。心裏面流的,是水家帶給他的痛,帶給他的傷。水英英以前的罵,後來的冷漠,再後來的熱情,就全成了鹽,拚命往他的傷口上撒。心那個疼喲,比挨馬家兵的槍子還厲。
夜無邊無際地撒開,滾滾的夜,黑得沒邊的夜,頃刻間就將他淹沒。他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長地立在別人屋檐下的,不管這屋檐是溫暖還是冷寒,立久了,心裡總會長出雜草。以前有葯在心裡長著,這草,還顯不出來,如今葯沒了,心裡,突就全成了雜草。
全成了雜草啊——
可是到後來,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後的一個個日子,想著想著,他就恨開自己了。「混賬王八蛋,都到啥時候了,你還敢亂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爺打雷,把你的頭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來了,一進院就喊拾糧。拾糧慌慌張張跟著水英英往南院去,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問:「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沒聽見峽里天天響槍么?」
「放心,他們打不著我。」水英英倒一點不替自己擔心,看見拾糧急,會心一笑,眼裡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糧給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剛從平陽川回來,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饒了我吧,現在啥時候,還說這種話?」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糧是聽不得這種話的,不過,她必須跟拾糧把話說清,不是她讓拾糧也姓共,她對這些沒興趣。但,二姐現在有了危險,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險。這些危險,都來自該死的仇家遠。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搶在別人前面,把該死的仇家遠找到。如果他膽敢學東溝何樹楊那樣做叛徒,對不住了,她水英英會親手把這個禍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這條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仇的得負責到底。這麼想著,她沖拾糧說:「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緊,現在就走。」
「做啥去?」拾糧被水英英的慌張勁弄懵了頭,他的記憶里,水英英還從沒這麼慌張過。
「路上再跟你細講,你拿點乾糧,我換件衣服就走。」
拾糧嗯了一聲,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會連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爺快要為她急瘋了。拾糧出了屋,往後院那邊走了幾步,突地又轉身,不行,我得問問清楚,不能由著她的性子。
再問,水英英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個去!」
「你也不能去!」拾糧猛就說了這麼一句。說完,把自己也驚住了。這口氣,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英英白了臉,正在換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賭氣地換上衣服,就要出門,拾糧忽然攔在了面前:「你把話說清楚,去哪,找誰?」
「我要不說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門。」
「你敢?!」
「敢!」
這一天的拾糧,真就吃了豹子膽,居然就把英英鎖在了屋裡!其實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誰,關於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傳聞,是這些日子溝里嚷得最響的,拾糧這樣做,就是怕英英跟他來往。
來往不得啊,再來往,禍亂就要引到這院里了。
英英在屋裡嚷著,罵著,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拾糧蹲在門外,腦子裡阻擋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個事。那些事其實很傷他的心,就跟當初英英跟馮傳五眉來眼去很傷他的心一樣,雖說馮傳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並沒除掉,還是擱在了他心裡。現在他再也不容許英英拿別的男人傷害他,不能!
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執地抱著這麼一個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門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氣概。
吵鬧聲驚動了水二爺,水二爺從上院走出來,一聽英英回來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來。南院的景緻氣壞了水二爺,他大罵了一通拾糧:「反天了是不,敢鎖我的丫頭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鎖起來!」
拾糧只好乖乖地打開門,讓水二爺進去。水二爺進去沒一袋煙工夫,原又跳出來,怒沖沖道:「鎖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個王八蛋再來往,我敲斷你的腿!」
見拾糧磨蹭,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罵:「叫你鎖住聽見沒,耳聾了呀!」
萬萬沒想到,水二爺的罵聲還沒落地,拾糧騰地丟下鎖子,走了!
水二爺前面那句話,傷著了拾糧。他不反天,天還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溝去!
拾糧沒回成,讓吳嫂攔住了,吳嫂左勸右勸,好話說了一院子,總算,把他的心說轉了,說回了。狗狗也趁機湊他跟前,專挑一些暖心窩子的話,說到後來,竟把拾糧眼裡的淚說了下來,狗狗忙給他拿來一塊乾淨毛巾,讓他擦。
三個人在後院做這些的時候,水二爺憂傷地躺在上房裡。拾糧扔鎖子的動作讓水二爺看到了某種危險,這危險比馬家兵還令他恐慌不安。
水二爺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個解除麻煩的辦法,最後,不得不敗興地承認,自己老了,一個老如黃昏的人,是沒有力量解決麻煩的。
聽天由命吧,一生剛強的水二爺人生頭一次發出宿命的嘆。
不過,這天的水英英並沒固執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蕩蕩的,剛才罵她鎖她的兩個人,都沒了影。院里飄蕩著一股怪異味兒,水英英感覺不對勁,扔下包袱到了後院,看見吳嫂跟狗狗一左一右護著拾糧,像護住一個受傷的嬰兒,水英英心裡,就多了層東西。她悄然離開後院,重新回到自個屋裡后,想法,就跟剛回來時不一樣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並沒叛變,他讓祁老太爺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原來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遠才得以平安脫身。
消息是平陽川那邊帶過來的,二姐說她們一家暫時還好,讓爹和英英不要擔心。
水英英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久之後,水英英開始嘔吐。一開始她以為是吃壞了,嚷著跟拾糧要葯。連著吐了幾次,吐醒了吳嫂。這天再吐時,吳嫂驚乍乍地說:「不是吃壞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聲傳到上院,水二爺一個箭步從上院跨出來:「有了,有啥了?!」
「二爺,給你道喜啊,你要當爺爺了!」吳嫂說著,喜悅的淚就打眼裡興奮地奔出來。
水家大院洋溢著一股子喜氣,吳嫂那一聲喊,讓人氣已經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個跟斗。水二爺第一個改變態度:「殺羊,拾糧,殺羊。」
拾糧一聽要做爹了,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盡,水二爺還沒把話說完,他已經跑進羊圈抓羊了。
「爹,我殺,我這就殺。」
水英英臉上掛滿了自豪,拾糧宰羊的空,她進進出出,換了好幾回衣裳。換一回,吳嫂笑一回。最後,她把剛穿上身的水紅汗衫又脫了,換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條墨綠色長褲,腰有點大,再過三四個月等娃出了懷再穿還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紅紅的腰帶硬提住了。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糧去古浪時買的,那個時候她就想,等哪一天開懷,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學大姐二姐,懷娃時那個難看,醜死人了。吳嫂再次笑出了聲:「我的冤家,這褲子現在穿還早,趕著穿了,出了懷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說:「就今天穿,出了懷還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爺顫著聲笑,笑完,又叮囑:「走路小心點,往後,院里的活,不幹。」
「院里沒活。」拾糧搶著說。
院里真是沒活,自打葯犁翻過,院里真就沒一點活了,那點兒莊稼,少得讓人沒法出力氣,吳嫂和狗狗,還干一天緩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著香噴噴的羊肉,口無遮攔地喧談著,水二爺按捺不住,要給肚裡的娃取名字,吳嫂罵他妖精,哪有肚裡就給取的?水二爺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湯道:「我水家又添人了,這回,一準是個帶把的。」
一聽帶把的,英英不滿了:「爹,不管是丫頭還是娃子,你都得高興。」說著,臉往拾糧臉上一瞅,拾糧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陶醉住了,懷裡攬著月月,目光痴痴的,望住遠方。
水家大院因未來的小生命溢滿快樂的日子,東溝傳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東溝財主何大鵾搖身一變,坐在了保長的位子上。這一次,他坐得異常堅定,任憑兒子和兒媳以死來威脅,他都不為所動。
消息傳開,舉溝嘩然。人們驚異於何大財主的變化,他不是曾經為逆子何樹楊氣得發瘋么,不是曾經因家裡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發誓說不活了么,怎麼現在義無反顧地做起了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爺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裡嘆道。這天後晌,女兒大梅連哭帶喊跑來求水二爺,讓他去勸勸公公,千萬別做這種傻事。面對大梅的哭訴,水二爺奇奇怪怪裝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大梅足足哭訴了一頓飯的工夫,只換來他半夢半醒的幾個字:「啥,你說的啥?」
大梅傷心至極,原指望這種時候,娘家爹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至少,能給她寬寬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還有這個心,當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連最最激動的事都沒來得及告訴她。
喜悅並沒有持續到孩子出生,橫溢了不到兩個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糧。
一嶺的中藥被水家老弟兄兩個犁翻后,拾糧的心就開始沒有著落,如果不是英英懷孕這檔子事,他是耐不過去這兩月的。英英用未來的生命給了他兩個月的歡樂,但僅僅兩個月,拾糧就又不安分起來。這一天,他趁水二爺在上房睡午覺,偷偷溜上山,地里的葯雖說犁翻了,但也有犁頭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過的這地,漏的就更多。幾個月的掙扎后,這些葯頑強地生長起來,跟往年幾乎看不出兩樣。原本面目猙獰的地,意外地讓這些藥鋪嚴實鋪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為錯過了采割季節,葯已顯枯萎。這不打緊,拾糧轉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補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時,就讓水二爺擋住了。
「你往哪去?」
拾糧也不隱瞞,實打實說:「地里收葯!」
「你個不安好心的,還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給我回去!」
水二爺這句話說錯了,近來水二爺常常說出些莫名其妙的錯話,他自己不覺得,但這些話一出口,就傷著了拾糧。
「我沒害過水家,從沒。」拾糧也不知犯了啥倔,當面就跟水二爺頂撞上了。
「你個西溝的,還有理了?」
「我沒理,我啥時有過理?」
「嘿,你還越說越來了,嘴上的勁大是不是?」水二爺氣得在地上轉磨磨,他還從沒讓人當面頂撞過,現如今,上門女婿倒給他甩起臉子來。
聽見翁婿兩個吵,英英打屋裡走出來,腆著個大肚子。「糧——」她叫了一聲。
「葯擱在地里,不收糟蹋了,我看著可惜。」拾糧跟英英說。
「那是我水家的葯,我就要讓它糟蹋。」水二爺蠻橫得近乎不講理了。
「葯是我種的,我舍不下。」拾糧開始以牙還牙。
「舍不下也得舍,我說不能收就不能收。」
「葯沒得罪你。」
「它是個禍害!」
「那……種葯的也成了禍害?」
「你——?!」水二爺氣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著肚子走過來,拉住自個男人:「回屋去!」
拾糧不甘心,剛進南院,就嚷:「憑啥不讓我收,人惹了他,葯又沒惹他。」
「少說兩句行不,他心裡堵,你就讓著點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們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剛想發火,又一想,這個時候發火,等於是給拾糧火上澆油,遂壓住心頭的不快,哄起拾糧來:「聽話,看在懷裡娃的分上,聽我一次,啊。」
拾糧沒了脾氣,每每水英英露出軟的一面,拾糧就沒了脾氣,只能乖乖跟著她進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靜,確信水二爺睡實在後,拾糧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來,問。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糧說著話,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讓英英攔住。沒想,快出門時,英英忽然說:「穿厚點,夜風大,山上涼,著涼了可沒人心疼你。」
一句話,就把拾糧的雙腿給溫暖在了那,跟后,一股子喜悅騰出來,他歡快地逃開水家大院,就往山上奔。到地里不多時,狗狗和吳嫂跟來了,三個人使出比白日多兩倍的勁,趕在天亮,就把一大片葯採收了。
吳嫂要往院里背,拾糧說:「背回去讓他當柴燒啊?」一句話提醒了吳嫂,抬頭盯住他。
「跟我來。」
吳嫂和狗狗跟著拾糧,拾糧早已找好兩孔窯,廢窯,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到,就連過路的蠻婆子,腳蹤也送不到。
就這麼著,白日倒頭大睡,裝作什麼也不管不問,夜裡,鬼一樣溜出來,幽靈一般活躍在地里,不到半月,幾塊地里殘活下的葯,平平安安藏在了窯里。
藏在窯里,心才踏實。
踏實了沒幾天,出事了,還是大事。
怪就怪水英英。
冬日快要來臨的時候,水英英忽然嚷著要去趟東溝,說好久沒見姐姐大梅了,想她。拾糧說:「你現在這個身子,咋出門?」水英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說:「這陣還能走得了路,再過些日子,怕真就不能出門了。」拾糧不同意,吳嫂也勸:「再過兩個月就要生了,還不乖乖在屋裡呆著?」水英英聽不進去,她是真想姐姐,想得夜裡睡不著。恰巧這天水二爺不在,萬忠台水老大病了,病得厲害,帶來口信說,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水二爺連著罵了兩天,活不過好,活不過你就走,沒人留你!罵到第三天,不罵了,親自到馬廄里備馬,說要上萬忠台去。拾糧攔擋,被他臭罵了一頓:「我去收屍不行啊,我怕他爛在屋裡,把我家房子熏了。」拾糧懂他的心思,嘴上罵得凶,心裡,不知有多想哩。就牽出另一匹馬,說要一同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你照應誰哩,我死不了,我還沒活夠哩。」拾糧一聽他又怪話連篇,只好作罷。
水二爺一走,就沒人攔得住英英,她硬要去東溝,拾糧只能陪著。
套了牛車,鋪上草,草上面又鋪了兩條褥子,覺得沒啥問題,上路了。到了東溝,快到何家院門前時,拾糧推託說:「要不你一個人進去,我回趟西溝,看看我爹?」
水英英知道拾糧的心思,他是怕見何大鵾。自從拾糧在嶺上撐起一片天後,東溝何大鵾便常常追悔,說自己這輩子,最失算的就是把拾糧讓給了水老二。拾糧聽到后,心裡就有了負擔,好像自己做了對不住何大鵾的事。水英英見拾糧為難,也不強求,兩人說好住一宿,第二天在西溝橋頭見。
水英英前腳走進何家,後腳就后了悔。跟水家的冷清和敗落相比,何家簡直是另番天地。財主何大鵾自從當上保長,家裡天天賓客盈門,熱鬧非凡。馬超更是對何大保長寄予厚望,隔三間五,就要到東溝巡視一番。來了,吃住都在何家。何大鵾對馬家兵,更是熱情相待,臉上早已看不出當年對待查滿兒等人的那副凶蠻,好像,馬超是他走散多年的親兄弟,殺雞宰羊還嫌不熱情,還要拿出多年窖藏的青稞酒,招待他的部下。
這一天,馬超正好在何家。水英英進門的時候,姐夫何樹槐正在宰羊,看她步履蹣跚進了院,也不對她高高隆起的身子表示驚喜和關心,而是頗為敗興地說了句:「英英來了啊,快去廚房,你姐忙不過來,你去搭個手。」
姐姐倒是連著驚了幾嗓子,還撲上來,要摸她的肚子,被水英英輕輕呵斥住了:「院里人多,甭羞我。」大梅吐了下舌頭,一把拉她坐下,問啥時有的,怎麼也不跟她言喘一聲?水英英說,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
「一準是兒子,我看不走眼。」大梅異常興奮。姊妹倆在廚房一邊幹活,一邊拉家常,就把天拉黑了。
夜裡,大梅跟英英睡在了一個被窩,上屋裡傳來喝酒聲,馬超自己不喝,但他支持手下喝。何大鵾畢竟老了,不是對手,很快便被馬家兵灌得爬到豬圈裡吐起來。何樹槐接替老子上陣,沒幾下,也讓灌醉了。英英聽不慣這種聲音,煩躁地說:「吵死了,早知道你家這樣,我就不來。」
大梅暗著臉說:「我也破煩,可破煩又能咋,公公非要拿他們當貴客,我也沒辦法。」
「換了我,非把他們趕出去。」英英恨恨地說。
「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他們是你能趕得了的?」
一句話,忽然就掀騰起往事,睡在姐姐懷裡的英英又想起青石嶺被馮傳五霸佔的那些日子,想起黑夜裡一次次伸向她的那兩隻手……
第二天,英英早早便離開了何家,她實在看不慣何家一家對馬超討好巴結趨炎附勢的樣子。大梅把她送出村口,她硬讓大梅回去,說一會兒拾糧就來。大梅本還想多陪她一會兒,男人何樹槐的聲音已響在了村巷,家裡又來客人了。
活該這天要出事,拾糧本可以早一點到達橋頭的,坡下二嬸的胃病又犯了,等把二嬸的疼痛止住,再往橋頭趕,不幸就已發生。
馬超在橋頭布了兩個哨兵,昨天他們經過時,兩個哨兵攆兔子去了,沒碰上。水英英一個人往橋上走,兩個哨兵就堵住了她。水英英一開始還不把哨兵當回事,說她剛從何保長家出來,何保長是她親戚。兩個哨兵嘿嘿地笑,其中一個賊眉鼠眼瞅她半天,說:「是何保長家親戚啊,貴客貴客。」等發現兩個哨兵對她心存不軌時,就已遲了。
兩個哨兵原來是喝了酒的,昨晚吃了兔子,又從何家抱來一罈子酒,蹲在橋頭新蓋的哨房裡喝,喝得太多,這陣還沒完全醒過來。看水英英的目光,就有點醉眼朦朧。也怪水英英打扮得太惹眼,溝里身懷六甲的女人,哪個敢像她這般穿,如果不是腆著大肚子,讓誰看了都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兩個哨兵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盤查她,後來,後來就動起了手腳。水英英剛罵了一句,其中一個就賞給她一耳刮子。水英英哪受過這等辱,立時,就放野了嗓子,如果不是身子太過笨重,拳腳說不定都使了出來。
水英英的野勁激起了兩哨兵的獸性,兩哨兵本來是想沾點小便宜的,說幾句葷話,頂多也就在屁股蛋子上摸兩下,過過乾癮也就放她過去了。她一罵,兩個哨兵反而起了歹心,連推帶搡將她往哨房裡逼,水英英豈能讓他們得逞,相互扭打中,一個哨兵提起了槍,沖她肚子上美美搗了一槍把子。水英英只覺肚子一痛,蹲在了地上。兩哨兵不甘心,硬把她弄進哨房,其中一個竟率先脫起了褲子。水英英一看兩畜牲要來真的,顧不得了,一腳踹翻那個脫褲子的,從哨房裡逃出來,沖橋這邊跑。身後另一個哨兵在追,水英英邊跑邊喊人,但空蕩蕩的西溝,哪有個人影?
水英英是逃脫了魔掌,沒讓兩畜牲得逞,可,她也闖下了大禍,過了西溝橋,再往前跑,一塊石頭惡毒地絆了她一下,她摔倒了,等掙扎著爬起身,就發現,地上多了鮮紅的一攤血,再細一看,自個兩條褲腿里,全是血……
孩子沒了。
55
青石嶺一荒就是三年。這三年,峽里峽外發生了很多事。有些事能提,有些事,真是不能提。
紅軍西路軍真是越過了黃河,向西挺進。可那能叫挺進么?馬家兵像是早早布好了口袋,等著紅軍來鑽。剛過黃河,惡仗便打了起來,三天三夜,馬家兵兇猛的槍炮聲阻斷了紅軍前行的步伐,西路軍算是遇見了硬骨頭。後來才知道,西路軍這次西行,多少帶點無奈,戰爭畢竟不是那麼好打的呀。等到了平陽川,可怕的一幕就發生了。
馬遠和馬超奉命聯合布置防線,按馬步青的說法,一隻鳥也甭想飛過去。馬家兄弟這一次算是使出了看家本領,防線布得那個密,就連在平陽川等著做接應的尕大和張營長也驚出一身冷汗。結果剛一交手,紅軍有限的戰鬥力便被摧毀。這場暗無天日的國民黨圍堵戰註定要讓平陽川的天空失去顏色,大地一時也沉悶得發不出聲音,空氣里久長地彌散著一種令人既痛又惜的味兒,平陽川經受了一次大洗禮。
更大的恐慌在後頭,紅軍主力在尕大和張營長領導的地方武裝暗中增援下,硬是冒著槍林彈雨從馬家兵手心裡撕開一道血口子,以非常慘重的代價突破了平陽川和青石嶺,傷痕纍纍地繼續向西。大批的傷病員卻萬般無奈留在了平陽川和青風峽,這就給了馬家兵報復的機會,一場驚天大搜捕隨即上演。
平陽川仇家遭受了滅頂之災。天呀,不能提,真是不能提。
災難發生在紅軍主力過去後半年的一個晚上。本來,仇府是沒有什麼危險的,馬遠雖說對仇府早有懷疑,但仇達誠是一個處事相當謹慎的人,加上張營長他們的巧妙掩護,使得馬遠慢慢消除了對仇家的懷疑。紅軍西進前,仇達誠還特意帶上上好的牛羊肉和新疆運來的葡萄乾,去慰問馬遠的隊伍,此舉在平陽川商戶間開了一個好頭,一時之間,商戶紛紛效仿,搞得馬遠極為滿意。戰事打起來時,馬遠下了一道死命令,平陽川誰家要是敢私藏紅軍,或是給紅軍提供幫助,一律視作通共,處以極刑。仇達誠跟張營長他們商議后,決定在離平陽川二十里地的胡家灣建立臨時救援地,由冷中醫負責準備醫藥,仇達誠提供糧食和衣物。戰時一切做得都很好,馬家兵根本沒嗅到氣息。主力西去后,大批的傷病員留了下來,一時安置成了問題。冬季將至,嚴寒和疾病困擾著西路軍將士。仇達誠通過多種渠道,先後將十餘名傷病員轉移到鄰近小商戶家,做起了學徒。更多的,卻藏在山洞裡。
如果不是仇家遠,仇家也引不來殺身之禍,誰知偏偏就是他!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送出去后,本可以在西安陸軍長身邊繼續工作,陸軍長也是這意思。這個時候的司徒雪兒已被他徹底迷惑住,心甘情願為他效勞了,司徒雪兒抱著跟仇家遠遠走高飛的夢想,變著法子在榮懷山面前替他說好話,說得榮懷山都有些心動,真就想把仇家遠從姓陸的身邊挖過來,跟司徒雪兒一道,暗暗送往美國去。就在這時候,仇家遠突然撇下司徒雪兒,瞞著陸軍長,離開了西安,等陸軍長打聽到他的下落,他已跟著西路軍過了黃河。
仇家遠這樣做,也是在為自己贖罪。他承認,二次到涼州后,他的確犯了急於冒進的錯誤,正是這錯誤,給涼州和古浪的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但是,這由不得他啊,他一心想建功立業,想讓革命之火燎原。可是,一方面有馬超等人的扼制,另一方面又有司徒雪兒的監視和阻撓,每開展一步工作,都很難。迫於無奈,他才出此下策,利用孫六等人,先將農會風波鬧起來,誰知,這場烈火非但沒燒到敵人,反倒白白搭進去那麼多條性命。回到西安,仇家遠徹夜反思,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組織,對不起陸軍長,他發誓,哪怕赴湯蹈火,也要重新把涼州的革命烈火點燃!
西路軍衝破平陽川這道防線,再往西進,仇家遠跟上級請示,決計留下來。上級考慮到這是他的家鄉,同意讓他留下,負責傷病員的救治和轉移。
誰知上天不給他機會,仇家遠冒著巨大的風險,在馬家兵眼皮底下,救出不少傷病員。這一天,他跟嫂嫂水二梅一道,將仇家用來放置貨物的倉庫騰出來,暗中將傷病員轉移了進來。原以為這事做得極為縝密,誰知就讓白會長知道了。
誰能想到呢,白會長早就垂涎仇家的仁義河,一直想在商業上擊垮仇達誠,將涼州到平陽川再到西安的這條通道獨享。仁義河多次風波,都是因他暗中作梗所起,包括當初馮傳五想強佔仁字型大小,也是受了他的蠱惑。無奈仇達誠總是高他一籌,兩人暗中較了若干年的勁,到現在,仇達誠的仁義河仍是比他的匯通做得好。
白會長是奉青海馬步青之命,到平陽川查看商戶們是否表裡一致,會不會暗中跟馬家做對兒。結果,他在黃昏的平陽川街頭瞅見了仇家遠的身影,一跟蹤,就發現了這天大的秘密。
仇家的三家字型大小、庫房還有仇府是一併被馬家兵包圍的,天黑到天明,一場血難便上演了。馬遠說到做到,絕不手軟。他甚至放棄了遊街示眾這一套老把戲,索性來個乾淨利落,將仇達誠父子還有水二梅一道拉進庫房裡,跟二十個傷病員合著做了一道大菜。沒費一顆子彈,將庫房點燃,活活給燒死了。
仇府上下,偏巧就漏了一個仇家遠。出事那天傍晚,司徒雪兒突然從西安來到平陽川,她拿著榮懷山的密令,命令仇家遠迅速離開平陽川,跟她一道回西安。仇家遠哪裡能聽她的,兩人爭執中,司徒雪兒突然命令一同來的手下,捆綁了仇家遠。
「你想背棄我,做夢去吧,就是做鬼,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司徒雪兒將仇家遠帶出平陽川,在馬家兵顧及不到的一個小村莊前,停下腳步,質問他為什麼要欺騙她?仇家遠矢口否認,拒不承認自己騙過誰。司徒雪兒已聽夠了他這種話,不耐煩地道:「騙不騙你自己最清楚,用不著在我面前偽裝。」罵完,司徒雪兒凄然一笑:「遠,我是逃不開你的魔掌了,就算騙,你也要騙夠我一生。」仇家遠冷冷一笑,剛要說聲不可能,就聽司徒雪兒說出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話。
「把他捆綁起來,就是變成鬼,我也要跟他結婚!」
仇家出事的消息是二十天後才傳到青石嶺的。
失去孫孫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爺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兩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產後,丫頭英英的肚子好像永遠癟了下去,再也鼓不起來。峽谷里密集的槍炮聲和濃稠的血腥味兒加重著他的悲傷,久長的日子裡,水二爺渾渾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樣。
消息傳來的這天,吳嫂先是在門前轉落了很久,她不敢走進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爺耳朵里,他那條老命,就真的沒了。太陽西斜時,吳嫂終還是壓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走進去坐在炕頭,拐彎抹角將平陽川的事兒說了。吳嫂也是沒有辦法,這麼大的事擱在心裡,她一個婦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說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還留下三個娃娃哩,是死是活,總得打聽打聽啊。沒想水二爺翻了個身,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是說拾糧那個無義種吧,算了,由他去吧。」吳嫂絕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著走了出來。她想還是厚著臉去趟東溝吧,眼下能幫上忙的,怕只有大梅兩口子。當日傍晚,吳嫂拖著疲憊的身子打東溝往回走時,就隱隱看見嶺上有動靜,強打起精神,趕在天完全黑下來時將腳步送進了院里。天呀,嶺上,草灘上,院里,水二爺在她東溝一個來回的工夫里,竟堆起了不下一百個火堆。這陣兒,他正拿著火把一個個往燃里點哩。
「你瘋了還是魔了,點火做啥哩,還怕外人不知道這大的院子沒人守么?」吳嫂驚嚇著,撲過去要踩火堆。猛見,白日里還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爺,身子骨里居然也冒著一團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嶺上,便成了另樣東西,撲啦啦地就要把整個嶺點燃,嶺在瞬間跳了起來,極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擋什麼。
吳嫂被一種新奇的東西震撼,疲軟的身子瞬間有了力量,原來,原來這老鬼沒被日子擊倒啊。
火光映紅了山嶺,映紅了溝壑,也照得人心裡不再那麼暗了。吳嫂蹲下來,蹲在火堆旁。她知道,這一堆堆火,是點給二梅的,有了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會迷路。通往陰間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草的。但是她不會想到,水二爺會在這個晚上大放悲聲,他的哭響徹著山嶺,響徹著天地,這是她走進水家大院,頭一次聽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拋下呢,爹還有那麼多的話沒跟你說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讓爹白頭子送黑頭子,你個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這步路上逼……」
哭著哭著,突然就給罵起了仇達誠,罵起了女婿仇家寬。「我水老二欠下你們啥了,我把最好的閨女給了你們,你們竟連她的命都保不住,你們,你們還算個人么?」
「我不欠你們的,不欠!一輩子只跟你姓仇的做過一回生意,你還硬說我往白氂牛里摻假,你個不長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從中搗鬼啊,你連這都辨不清,還有臉去給共產黨干?我水老二都沒這個膽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個的分量啊——」
哭聲和著罵聲,響了整整一晚。
56
拾糧是在第二個年頭被趕出水家的,水二爺把英英流產的罪過全怪給了他。
其實,不用水二爺趕,拾糧也想回西溝。英英失去骨肉,拾糧比誰都痛苦。但痛苦不能當飯吃,他必須找一個排泄痛苦的辦法。
這辦法就是種葯。
次年開春,拾糧眼見著嶺上種葯無望,就悄悄來到西溝,跟爹爹來路密謀了幾個晚上,他的計劃贏得了來路的支持。趁水二爺躺炕上起不來的空,拾糧跟爹爹來路,還有二嬸幾個,公然在西溝種葯了。此舉最終激怒了水二爺:「滾,你給老子滾,留下你這個禍種,遲早要害了我一家!」
紅軍越過黃河時,西溝的坡窪里已長出嫩嫩的葯芽兒,功夫不負有心人,拾糧硬是狠上心兒,在西溝不長莊稼的地上,種出了葯,儘管這葯沒法跟青石嶺比,但畢竟也是葯。
葯吐綠芽的日子,英英套著一輛牛車,車上拉滿了過日子的家什,吱吱吜吜來到了西溝。
英英一開始是舍不下爹,把爹一個人放嶺上,她不放心。後來爹絮絮叨叨,實在把她絮叨煩了,才一狠心,將爹託付給吳嫂,趕著牛車進了西溝。
其實,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糧。拾糧被爹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夾著包袱,嘴裡哼著小曲兒,喜氣洋洋到了西溝。
這死丫頭,到現在還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瘋里逼!
從青石嶺到西溝,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遠帶上銀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遠二番到水家大院后發生的一切,想起了被馮傳五欺凌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給拾糧的那段荒誕歲月。想來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輕啊,年輕得壓根就不知道歲月兩個字怎麼寫,日子兩個字又怎麼寫。只以為自己開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順眼的人才是好人。現在才明白,人和事,複雜著呢,有些東西能看明白,有些,壓根就看不明白,得經過了才知道。仇家遠是好,但他飛在空中,離地太遠,而過日子,兩隻腳就得踏踏實實踩在地上。還是二姐說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個肩膀,一輩子靠住它,靠住心裡才踏實。」
現在她才懂,能靠住的,還就拾糧這個肩膀,像仇家遠何樹楊這種人,甭指望他給你遮風擋雨,靠一時行,靠一輩子,難。
想到這,英英心裡泛上一層酸酸的東西,覺得,這些年,欠了拾糧很多。
欠不怕,她還年輕,有時間還。這趟到西溝,她就是還賬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後,再也不胡鬧騰了,死心塌地,跟拾糧這冤家過一輩子。
過一輩子。
英英到了西溝,才發現,院里跑著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丟下的兩個,也抱了過來。娃們見了狗狗,一口一個娘,叫得那個親,好像她是這院的主人。英英這次沒敢跟狗狗使性子,畢竟,這不是在嶺上,她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承受著一院老小向她投來的那怪異的目光。後來拾糧打地里回來了,先是站院里,使勁地盯住她望,望半天,無聲地走過來,幫她把紅木箱子抱進窯里。
窯儘管很破,跟水家沒法比,英英心裡,忽然有了一種踏實感。
如果不是紅軍西進,拾糧的心愿沒準就能在西溝的土地上完成,可緊跟著響起的槍炮聲斷送了這一切。槍炮聲徹響的那些日子裡,拾糧忽然間忙起來,比溝里任何一個人都要忙。先是東溝有人來找他,求他看病。東溝冷中醫被尕大救走後,這一溝幾百號子人,有個頭痛腦熱,就找不到吃藥的地兒,想來想去,人們把目光投向了西溝的拾糧:「你給瞧瞧吧,好歹你也務弄過葯,這看病不就是為了吃藥,你葯都會種,還怕治不掉個病?」拾糧先是推辭,後來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難。等紅軍被馬家兵打散,溝里崖里藏的儘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糧再想視而不見,就難上加難了。
治病的地兒悄悄設在西溝堖子一孔破窯里,離人莊子遠,離藏區卻近,往南翻過一座嶺,就是藏區。藏區馬家兵是不敢去騷擾的,藏民們手裡的刀和馬鞭是為藏區的安寧準備的。再者,自打孫六被打破腦瓜丟下西溝橋,這西溝,就突然間變得寂了,啞了,成了馬超的一塊放心肉。馬超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條被自己一槍震啞的西溝,有人會秘密為紅軍準備下一條逃生的路。
拾糧的行蹤變得詭譎,一度,就連水英英,也琢磨不透他神神經經在弄啥。白日里,他照樣去葯地里忙,忙著忙著,抬起頭四下一瞅,趁溝里沒人的空,一個溜秋就鑽進了破窯。窯里除了他自個弄的草藥,還有一大包值錢的藥品和棉花,是某個早晨尕大的人扔到葯地里的。靠著這些藥品和棉花,拾糧先後為六個紅軍戰士治過傷。慘啊,這些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紅軍,居然在槍林彈雨里滾了十多年。最小的,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嫩娃,一條腿讓馬家兵打斷了,在石崖下趴了一天一夜,後來讓同伴救下,一同攙扶著到了西溝。拾糧為他們洗了傷口,貼了止血的草藥,從火堆里扒出兩個烤山藥。兩個戰士捧著山藥,感激地問他,是不是地下黨?拾糧搖頭,說他只是一個藥師,師傅教過他一些救急的法兒。窯洞里養了半月,那嫩娃竟能撈著一條腿走路了,拾糧連夜將他們送過山嶺,指給他們通往藏區的路,看著兩個黑影兒消失,拾糧心裡,竟有一種難得的自豪。
「身為藥師,任何時候想到的都是救人。」喜財叔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兒子的行蹤引起爹爹來路的警覺,這天他偷偷摸摸跟在了後頭,拾糧剛要往破窯那邊拐,來路一把拽住了兒子:「娃,去不得呀,要是讓馬爺的兵知道,這命,丟了都沒個響聲。」拾糧的步子似乎僵了僵,瞬間,他就學水二爺那般吼起來:「你跟來做什麼,害怕沒人知道么,回去呀!」來路哪聽過兒子這般吼,當下揣著一肚子恐懼回去了。
謎底最終還是東溝的水大梅揭破的。這天拾糧剛給傷員換完葯,正在替她洗繃帶,就聽破窯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再想跑出去就已來不及。他抱起草上躺著的傷員,就往窯裡面跑。為防萬一,拾糧在窯堖處挖了幾個偏窯,有一個還打通了天窗。但這天的傷員是個女的,拾糧在溝里撿到的,傷不重,餓昏的。女傷員一看情形,知道是暴露了,掙著要跳出他的懷抱。「你跑吧,我不能連累你。」
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大梅的腳步就到了。見是大梅,拾糧怔住了,大梅也怔住了。來自東溝的大梅怎麼也沒想到,拾糧會抱著一個女人!溝里已有幾個光棍暗中將落難的女紅軍鎖在了家裡,拾糧該不會?大梅沒空多想,怯怯跟拾糧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
「我……」大梅欲言又止。打目光里,拾糧相信大梅是遇到了難事,可東溝何大保長的兒媳婦能有什麼難事呢?
夜色遮掩了大地后,拾糧安頓好女紅軍,跟著大梅上了路。溝里極其安靜,這份靜是拿槍炮聲換來的,一到天黑,整個西溝便陷入到比死還可怕的寂靜中,沒有人敢輕易往外送腳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閻王橋上。兩個人走得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張口說話。後來過了西溝橋,大梅才說,她救了一對紅軍。拾糧不信,何家的媳婦怎麼可能救紅軍呢,她家現在可是馬家兵的熱窩子啊。
拾糧半信半疑跟著大梅走,約莫半夜時分,兩個人的腳步在東溝何家祠堂前停下來。大梅四下瞅了瞅,見沒啥異樣,才快快地拉了拾糧進去。在祠堂里繞了一大圈,拾糧看到一個小門,穿過小門,沿著山崖往裡走十餘步,又冒出一個小柴房。大梅吱呀一聲推開門,悄聲道:「就在裡邊。」
柴房裡藏的,不是啥金銀財寶,是一對夫婦。男的跟拾糧一般大,女的,看上去比大梅還顯老。拾糧這才相信,大梅沒說謊,她確實救了一對紅軍。這對紅軍,原本是主僕關係。女的,是四川某財主的小老婆,男的,是院里的長工。兩個人日久生情,竟萌生了私奔的念頭。不料事情敗露,差點讓財主雙雙丟進河裡。兩人逃出魔掌后,投奔了紅軍,這一路,生生死死,卻動搖不了他們相伴到死的那份決心。
女的傷不重,只是頭上磕破了兩道口子,眼下已痊癒。危險的是男人,他的腸子讓打斷了,大梅在溝里遇見他時,跟死了沒兩樣,女人的哀求起了作用,大梅還是將他抱到了牛車上,趁著夜黑送進了柴房。也真虧了大梅,竟學溝里劁豬匠那樣,拿麻匹子將腸子縫了起來。人的命,說貴也貴,說賤也賤,他竟就沒死。拾糧手摸到他肚皮上時,他還笑。
折騰了半宿,總算把肚子上的膿皰給折騰掉了,拾糧給敷了些消痛化腫的草藥,抹把汗道:「人是一下兩下死不了,不過這腸子,怕是永久留下病疾了。」
男人笑笑,硬撐起身子道:「我的命大,當年打府上逃命,山崖上摔下去,竟連皮也沒破。」
一句話,讓拾糧想了好多天,命到底是啥玩意?大梅,二梅,還有青石嶺上水家一老一少,合上自個,這命,咋就這般不同?
但自此,拾糧跟大梅,心裡卻多了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