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章 為什麼?
冬日的清晨,雖然天蒙蒙亮,不用燈籠也不會摔一跤,但畢竟抬頭不見日,刺骨的寒意拚命往骨頭縫子里鑽去。
面前只三輛馬車,徐階面無表情的上了車,車廂里的妻子張氏還在垂淚,八歲的幼子徐琨還在貪睡,倒是已經十二歲的孫子知道發生了什麼。
隨著馬夫的吆喝聲,馬車緩緩出城,透過窗帘的縫隙,徐階忍不住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入京之時的意氣風發,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回京時的躊躇滿志,而如今,聲名盡喪的自己卻要悄無聲息離開。
明明熬死了嚴嵩,熬死了先帝,為什麼自己一步一步淪落至此呢?
這一個多月來,徐階夜夜難以入眠,比起周天瑞、董傳策、胡應嘉的反戈一擊,那夜張居正的坦然直言更讓他難以入眠。
如果不是嚴嵩、李默、高拱的牽制,自己何至於拘泥於黨爭……這是徐階的想法。
馬車出來外城,一路往東,徐階掀開窗帘,外間已然大亮,略略一看他就知曉這是在哪兒了,距離此地不遠處,有一座小丘,上面有一座亭子,是朝官致仕時同僚相送之地,約莫就是唐時灞橋。
正德年間,李東陽就是在這兒送別劉健、謝遷,卻遭同僚誤解……徐階有些感同身受,他放下了窗帘,此時此刻,不會再有人來送行。
這一個多月來,徐階黨羽均被一一剪除,即使是李春芳、郭朴、馮天馭、趙貞吉在被斥罷或丟到南京之前也沒有登門。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一陣騷動,隨之而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下人恐懼的哭喊聲,又有尖銳的馬鞭揮舞聲在空中炸響。
但很快安靜了下來,外頭的僕役在窗邊低聲稟報了幾句,面如寒霜的徐階用力將窗帘撕扯下來,視線所及之處,小丘上的亭子內,腰間佩劍的挺拔身姿映入眼帘,那人緩緩轉身,手中猶持茶盞,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不理睬也認出來人正在啐罵的妻子,徐階下了馬車,面無表情的緩步而去。
徐階的視線落在錢淵腰間的長劍上,之後又看見石桌上的兩柄武器,「太平世間,出入攜刀帶劍,這是什麼做派?!」
錢淵眯著眼打量著面前這個一個月內似乎老了十歲的老人,冷笑道:「太平世間?」
「昔日東南倭亂,錢某刀劍並舉,親身犯險,屢立功勛,后歸京入朝,方覺京中兇險更甚東南,不攜刀帶劍,何以自保?」
徐階咬著牙輕輕坐下,「沒想到你會來……月余前指使張叔大登門,還以為你沒臉登門。」
「也是,將岳父送入獄中定罪流放……」
「哈哈哈哈……」錢淵手扶劍柄放聲大笑,「國法家法,孰大?」
「不可一概而論,國法家法……關鍵在於品行。」
「定罪流放,足見陛下、中玄公氣宇寬宏。」
徐階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自己那兩個兒子的品行……說起來,比嚴世蕃還不如。
「月余前未登門,那是因為沒有必要。」錢淵哈了口氣,「如今大局已定,心心所念成真,錢某如何能不來相送呢?」
徐階那帶著銀絲的眉頭猛地蹙起,他聽出了這句話中的絲絲恨意,思索片刻后他輕聲道:「既然相送,為何只有一個茶盞?」
錢淵手中猶捏著茶盞,語氣愈加溫和,「在今日之前,錢某隻為一人送別,少湖公可知是誰?」
不等徐階開口,錢淵徑直道:「嘉靖三十三年,松江府陶宅鎮外,錢某為被緹騎押送入京的第一任浙直總督半洲公送行。」
「當日,錢某直言,張半洲以文臣領軍,氣量狹窄,失之以剛,大好局面毀之一旦,但殫精竭慮,擊破倭寇,於國於民實有大功。」
「念及此處,錢某以松蘿茶、吳淞水送別,謝過半洲公護衛東南之恩。」
「而今日……」錢淵冷笑著直視徐階雙眼,「少湖公以為,錢某當以何茶,何水相送?」
錢淵這句話和張居正一個月前的坦然直言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這兩人都有共同的認知,在尸位素餐這一點上,徐階和嚴嵩沒有本質的區別。
長久的沉默后,徐階顫顫巍巍的起身,「今日展才送別,就是為了來羞辱老夫的嗎?」
「聽聞展才即將巡撫應天,華亭徐氏一族生死均在你手,何必要今日如此?」
「何必今日如此?」錢淵臉上猶帶笑容,眼中卻無一絲笑意,「那就要問少湖公,時至今日,無言相詢嗎?」
「錢氏、徐氏乃是同鄉,兩家雖然多有不合,但總歸是鄉黨,少湖公真的無言相詢嗎?」
徐階深深吸了口氣,的確,他心裡有一個持續了很多年的巨大謎團。
徐階第一次知道錢淵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場臨平山大捷,不久后華亭張氏替徐階相詢,有意以其女聯姻錢淵,但沒想到遭到了斷然回絕。
之後錢淵入京之日就痛毆徐璠,直到第二年正月才不得已拜會徐階,兩家之交一直平平,但沒想到錢淵求娶徐家女……雖然最後姑姑換成了侄女。
徐階一度以為錢淵之前對他的排斥來自於徐璠,來自於錢錚,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即使成了徐家的女婿,但錢淵始終不肯進入徐階一黨,對徐階保持著刻意的排斥甚至是厭惡和敵對。
再之後,東南擊倭,設市通商,徐階一黨沒能撈到任何好處,錢淵反而大力襄助嚴黨大員胡宗憲,從王本固手裡搶走了浙江巡按,甚至還兵圍浙江巡撫衙門,沒有給徐階一絲一毫的臉面。
徐階能感覺到,錢淵對他的排斥和厭惡,遠在分宜之上,而且還不僅僅是排斥,是厭惡,而是深深的恨意。
為什麼?
第一次接觸是嘉靖三十三年,張家替徐階詢問,有聯姻之意,沒想到錢淵的回絕之意非常明顯,之後在京中相遇,一直平平,但徐階能感受得到,錢淵對自己有著非常刻意的排斥,再之後東南,趙貞吉,輔助胡宗憲,搶走王本固的浙江巡按,對徐璠的態度基本沒有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