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內憂外患(二)

第19章 ·內憂外患(二)

林妙齡從娘家回來的時候,日頭已西斜半天。街口的井台邊圍滿了洗衣服的女人、彎腰挑水的男人,老遠就聽見轆轤攪水時「咕嚕咕嚕」忙碌的聲響。一隻公雞帶著三隻母雞聚在路邊不厭其煩地翻找小蟲草籽。林妙齡把手裡最後兩粒掛霜花生放進嘴裡慢慢嚼著,拍了拍手心粘著的白色糖霜,緩緩朝井邊走去。

「你們瞧見那倆人了嗎?」

「唉呀,怎麼沒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兩口呢。」

「哈哈哈。真是的,一點都不避人。」

有人好奇地湊到跟前,問,「誰呀?你們這幫爛嘴丫子的,又嚼誰呢?」

「陸家那倆人唄,能有誰?老二和那三媳婦!」

「哎呦,閑著不也是閑著嘛!」人群中頓時哄然大笑:「前幾天不是說魏家丫頭跟她鬧了嘛,怎麼這一轉眼又跟老二扯上了。」說話的人眉飛色舞一臉訕媚,故意誇張地嚷嚷:「那這不亂套了嘛?」

話音一落,人群立刻如開鍋的沸水,浪蕩地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嗯。」這些閑言穢語實在鬧心,林妙齡提高嗓門乾咳一聲,一張張訕笑的臉立刻啞言。林妙齡裝作什麼也沒聽見,湊上前拿過一隻水桶里的木瓢,遞給碧桃,自己伸手等她舀了水緩緩澆上來,一邊洗一邊和剛才說嫌話的人搭腔:「這幾隻雞到處拉屎,不小心就會踩一腳,不過還好,它們都是畜生,不能跟它們計較。」

碧桃眨吧了一下眼睛,嘴角隱現詭異的笑容,一閃而過。兩個人順著路邊緩緩朝家裡走,碧桃低聲安慰林妙齡:「少奶奶,別聽他們亂說,儘是些撲風捉影無中生有的事。二少爺和少奶奶都是規矩的人,縱是有那心也沒那膽呀!」

果然,這句話正如她所料,立刻讓林妙齡如針刺一般:「你給我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碧桃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把臉歪到一邊,眼底卻浮起揶揄地暗笑。

林妙齡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閑言碎語,懷孕這三個月夫妻倆都是分房而睡,現在自己身體也恢復的差不多,李妙齡覺得該是讓丈夫回來睡的時候。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前腳才跨進陸家門檻,她就急不可待地吩咐碧桃,立刻去收拾陸豫的房間。

「少奶奶你也去吧,你看著點兒,哪些東西要哪些東西不要,好指示個明白。」碧桃小心地說。

兩個人一起來到陸豫獨居的房子,林妙齡立刻擰緊眉頭,一臉地嫌棄:「去叫李玉來,把這些衣服和鞋趕緊弄走去洗了。」

碧桃挑開門帘,正好看見李旦挑著兩桶水從後園匆匆過來,沖他揮了揮手:「李旦,叫李玉過來拿衣服。」

李玉兩手在圍裙上擦著,忙不失迭進了屋。

「把這衣服都抱走趕緊洗了,床單,枕頭,全都撤出去拿後院曬著。你幹什麼呢,攢這麼多衣服都沒洗?」面對林妙齡地埋怨,李玉面無表情把一堆衣服掬緊在懷裡,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少奶奶?」碧桃剛剛掀起床單,突然停下了手,一臉狐疑地望著褥子下的衣物。一件淡綠色質地柔軟纖薄的腰祆赫然入目,這一看就是一件女人身底的內衣。林妙齡立刻心生疑竇,快步上前用兩個指頭把衣服捏起來置在眼前,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這?好像是三雙奶奶的衣服?」碧桃聲音極輕。

李玉把衣服放在後院井台的大木盆里,又快步返回,一進屋就俯身去收拾床單和褥子,猛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李玉一驚,抓著褥子慌忙直起腰,林妙齡把手中捏著的衣服豎在她眼前。

林妙齡直直地瞪著她:「見過這件衣服嗎?這是誰的衣服?」

李玉當然見過。不久前,這件衣服洗完,曬在後院的時候連同另一件內衣莫名丟失,以為是被風吹走。當時李玉告訴了梅月嬋。

李玉望著這件丟失又突然出現的衣服,有些心驚肉跳。正不知如何回答,碧桃又驚訝地嚷叫,怎麼還有一件?李玉手臂被輕輕拍了一下,回頭一看,自己提著的兩層褥子中間,果然露出粉色的衣角。

林妙齡只覺得呼吸急促,心神難安,上前一把扯出夾在褥子中間的衣服,只匆匆瞥了一眼,一臉憤恨咬牙切齒地撕扯了兩把,隨後快步衝出了屋子。

薛鳳儀這段日子鬱鬱寡歡心情低落,陽光斜斜的透過窗戶,落在她湧起皺紋的手指上。她正輕輕地撫摸著一件毛皮坎肩兒,目光溫暖而憂傷,無聲的思念在她的掌心來回摩梭。這坎肩兒是陸晨畢業時,特意從北京城給她買的。冬天還沒到,她一次還沒有穿過。

「兒啊?你究竟去了哪兒?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連個音信都沒有?真的就這麼狠心?真的就這麼恨我們?」兒女都是娘的心頭肉,謝鳳儀忍不住憂傷地喃喃自語。

薛鳳儀知道,陸晨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如此決絕的逃婚,對抗家裡對他的禁錮,以下落不明的漂泊換取自己的自由。這是他留下來的問題,要怎麼處置才好呢?

陸伯平和薛鳳儀不止一次唉聲嘆氣左右為難。陸伯平也不止一次說過:『媳婦是個好媳婦,守婦道又孝順,知書達理,上廳堂下得廚房。挑不出半個不字,這孩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什麼時候回?只要能回就好!我擔心的是怕他這一走――』

怎麼?你擔心兒子不回來?這可是他的家!樹高千尺落葉歸根,這是人之常理。」

「那倒不是,你們男人呀太粗心!」薛鳳儀緊鎖眉頭無限擔憂:「你想?他是逃婚出走的,如果在外面遇到自己情投意合的女人,將來帶回來?這兩個女人怎麼辦?互相能容得下嗎?我真是害怕這個家再亂。」

「你是不是不喜歡月嬋?」

「那倒不是,這閨女乖巧伶俐,還真挑不出毛病。說不上怎麼回事,就覺得這個人不好,你看看她到咱家出了多少事?外面總有人說三道四嚼舌根子,我的心裡成天疙疙瘩瘩的。還有那個算命的說呀――」

陸伯平一臉不悅打斷了她的話:「你的心病就在這兒!疑神疑鬼莫名其妙,你睡吧,我出去轉轉。」

兩個人不歡而散。

現在想想,薛鳳儀忍不住低低地長嘆。陸珍趴在桌子上,吃著碗里的荷包蛋,默默地注視著心事重重的奶奶。突然,她看到奶奶眼角有閃亮的東西,像珠子一樣掉了下來。陸珍輕輕地放下筷子,快步跑過去爬上床,用自己柔軟的手指頭輕輕擦去薛鳳儀眼角濕濕的淚痕。

「奶奶。」

望著眼底泛紅的奶奶,陸珍忍不住想哭,緊緊摟住薛鳳儀的脖子,聳著鼻子抽泣了兩下。

「奶奶嚇著小陸珍了吧?」薛鳳儀抱歉地笑了,匆匆把坎肩兒疊好放在床頭,握著陸貞的手,安慰她:「別怕,奶奶把你都忘了,奶奶喂你吃,啊!來,下來,奶奶嘗嘗,飯都涼了吧?」

隨著急急的腳步聲,小翠從窗戶外面一閃而過,門帘從外面猛然被掀開,小翠端著木盆一腳跨進門檻,臉色慌張沉聲低語:「太太,出事了,二少奶奶發脾氣了!要收拾東西回娘家。」

「怎麼回事?」小翠扶著焦急的薛鳳儀搖搖晃晃來到林妙齡屋裡,林妙齡一看到她,淚光閃閃一臉悲戚,放聲哭泣道:「娘!這次你一定得給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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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佑送走陸伯平又輾轉為了糧食的事跑了幾處,趁天還沒黑,打算告訴薛鳳儀一聲,免得挂念。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梅月嬋正從馬車上下來。

未等李天佑開口,梅月嬋急急地問:「李管家,你在警察局認識人嗎?」

李天佑心頭一驚,忙問:「出什麼事了?」

等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李天佑也陷入沉思,兩個人商量,先不告訴薛鳳儀:「我想辦法去打聽一下被抓的原因,另外找找大少爺回來商量一下。」

梅月嬋默默的點頭:「嗯。我也覺得先不告訴娘,免得她在家裡擔心。」

「明天我去店裡看看,幫你收拾一下。那個五爺從前是土匪,現在放一些高利貸謀利。如果沒有記錯,他們的錢好像已經給了。老爺恐怕還得幾天才能回來,這件事――」李天佑躊躇著,欲言又止:「恐怕只有大少爺知道是怎麼回事。」

梅月嬋望著李天佑有些猶豫的樣子,沒再問什麼。兩個人匆匆進院,來到大屋。聽完李天佑說的事情,薛鳳儀客氣地扯動嘴角,低聲吩咐:「時候不早了,送送李管家。」

李天佑從薛鳳儀疲憊黯然的神態已經察覺出異樣,走過花牆時,忍不住低聲詢問李旦。聽完事情的經過,李天佑一臉詫異,怔在原處。望著遠處尚未褪盡的黃昏,很快,席捲而來的夜就會將這僅有的明亮吞噬。

盛著幾塊白嫩臭豆腐的瓷碗放到桌子上時,薛鳳儀只扭過頭懨懨地瞥了一眼。犀利和沉痛的目光像把梳子,把梅月嬋從頭梳到腳又從腳梳到頭,最後目光如炬緊緊地盯在她的臉上。

梅月嬋被這莫名的目光盯得極不自在,一臉茫然:「娘――有什麼事嗎?」

梅君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暗暗的為梅月嬋捏了把汗。誰都看得出來,這目光分明充滿了仇視。

「你先給我跪下!」謝鳳儀聲音低沉,有著不容商椎的冰冷。

突然而來的責難讓梅月嬋心頭一涼,雙唇半啟,似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梅君凝眉心疼地瞥了一眼梅月嬋,一臉焦慮,怯生生地問:「太太?太太,出什麼事了嗎?」

梅月嬋定了定心神,聲音很輕,像剛剛淡下來地夜色:「娘,究竟出什麼事了?」

「娘,去店裡照顧生意,只是她堂而皇之的借口。外面那麼多閑言碎語難道都是無中生有嗎?」林妙齡楚楚可憐的眼晴,哀怨地神情在薛鳳儀的腦中清晰呈現。『太太,肯定是三少奶奶空房寂寞,勾引少爺。』碧桃煽動點火的話,在她耳邊像炸雷,再次響起。鄰居在背後捂嘴竊笑的閑言碎語,更像一群炸窩的螞蜂,在薛鳳議在腦子裡嗡嗡作響徘徊不去。

薛鳳儀怒不可遏,厲聲呵斥:「你給我跪下!」

梅月嬋目瞪口呆,失神地忤在原處。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錯,竟惹得老太太大發雷霆、青筋暴跳。薛鳳儀看梅月嬋仍然站著一動未動,想不到她竟然忤逆自己的意志,氣急敗壞,心中倏然一陣刺痛。

「你竟然不跪?」謝鳳儀聲音顫抖,顫顫巍巍艱難地挪動著三寸小腳,小翠連忙上前扶住她來到床頭。轉眼間,一根硃紅色手腕粗細的木棍已經握在薛鳳儀顫抖的雙手中。

梅君急忙閃身護住梅月嬋,聲音顫抖著說:「太太,太太。究竟是為什麼呀?你總該說個明白吧,我們家小姐雖不是千金之軀,但也不能不明不白的受冤枉。」

李天佑這時候已經折了回來,聽到屋裡地動靜,在門外高聲勸道:「太太,有什麼事好好說。也許是誤會!」

「李管家!」林妙齡從沉下來的暮色里緩緩走過來:「天已經黑了,李管家請回吧。這些家事,李管家不用操心!」

「好!你個丫頭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主子真是調教有方啊!」隨著謝鳳儀地怒罵,屋子裡傳來沉悶地抽打聲和梅君一聲聲隱忍地呻吟。

「娘!」梅月嬋急忙上前抓住謝鳳儀持棍的手,撲咚一聲跪在她面前:「有什麼錯讓你傷心,你打我兩下好了,她只是個丫鬟,和她無關啊!」

「太太,是我錯了,我不該頂撞你!你不要打我家小姐。我知道錯了,你打我好了!」梅君說著,轉身眼含淚光拉扯梅月嬋:「小姐你起來,你快起來。」

梅月嬋跪著沒動,眉目透著清冷:「如果我做錯了事,娘打了可以消氣,挨兩下又算什麼。」梅月嬋的倔強,瞬間讓薛鳳儀惱羞成怒,手中的棒子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身上。梅月嬋應聲倒在地,蹙緊眉頭,忍著身上一下一下地疼痛,死死盯著地面的眼神從糾結逐漸黯然,透著一種死灰的凄清。

梅君含淚伏身,用自己的身體為梅月嬋遮擋這命中突來地屈辱。小翠側身躲在牆邊,側目用眼角地餘光注視著殘忍的一切。自從來到這個家,她從來沒有見過謝鳳儀如此憤怒。就連門口的大嫂,也只是在外面張望著不敢輕舉妄動。

李旦和李玉心疼卻也束手無策,躲在窗戶下心疼地聽著動靜。梧桐樹下的阿黃更是焦慮不安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嘴裡發出焦灼地哼嚀聲。它看不到屋裡發生了什麼,雜亂的吵嚷聲足以讓它感到不安。

「汪汪,汪,汪……」阿黃煩躁不安地仰起頭,沖著深如墨色的夜發出一連串痛苦地嚎叫。

「太太,究竟是為什麼?我們小姐在店裡忙累了一天,才到家,連口水都沒喝,飯也沒吃,你不問青紅皂白破口大罵,罵完了舉棒就打?我們小姐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李管家――」李天佑顧不上許多,不顧林妙齡地阻攔,抬腳進屋:「有什麼事大家好好說,也許真的有誤會。雖然說是氣頭上,傷了心就不好辦了,太太,三思啊!」

薛鳳儀氣呼呼地長嘆,「我知道了,你回吧!」然後,鐵青著臉氣喘吁吁來到椅子前,沉沉地坐下。她執棒的手仍然在不由自主地顫抖,這根硃紅色的棒子,曾經同樣在她的身上留下無法抹去的傷痕。

薛鳳儀的眼前幻化出另一幅畫面: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倒在地上,另一個女人手持這根硃紅色的木棒一下下落在她的身上,倒在地上的女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委屈,憤恨地抬起頭怒目而視。那張臉就是年輕時的自己。

薛鳳儀心煩意亂地搖了搖頭,用胳膊支著越來越昏沉的腦袋,沉沉地合上眼皮。

李天佑輕輕地詢問:「太太,你沒事吧?」

薛鳳儀疲憊地搖了搖頭,沒有任何言語,沖李天佑緩緩地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李天佑擔憂地望了眼,含淚跪在地上的梅月嬋,別無他法,只好輕嘆一聲,出了門快步離開。

「你大哥去店裡拿錢,你為什麼不給?」薛鳳儀喘了口氣,厲聲質問。

「爹說,不明白的賬――」

薛鳳儀不等梅月嬋說完,立刻搶白道:「信不過是嗎?我兒子信不過,難道讓我信一個外人?」

外人?這兩個字入耳如刺,梅月嬋覺得渾身泛起一陣虛弱。

「你給我記住,不要再讓我聽到外面的閑言碎語!你的衣服,為什麼會在魯豫的房間里?」薛鳳儀掀起桌子上一塊兒遮蓋的藍條棉布:「這是不是你的衣服?」由於用力過猛,一下碰到盛著豆腐乳的碗,一條白色地弧度滑向地面,就聽著「啪」的一聲脆響,白色的瓷碗應聲碎成了幾片。

梅月嬋目光一緊,顧不上掃一眼丟失已久的衣服,目光直直望著地上摔成泥狀的豆腐乳,頓時啞然。心裡不由一陣錐心地疼,那一片片碎裂的瓷片,讓人觸目驚心,像一條條傷口,斷面從此有了鋒刃。

這座和睦繁華的院子里,有比外面夜色更深地陰謀,也有像夜色一樣深不見底的心碎。

薛鳳儀也尷尬地怔了一下,為了顧全自己地威嚴,佯裝無視面色凝重咬牙切齒道:「以後安安生生給我呆在家裡。小翠、碧桃,你們兩個給我看著。讓她倆到祖宗的牌位前跪著,不跪到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誰敢起來就給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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