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人才
入夜,洛陽城內各軍營里火光閃爍,時不時有歌聲響起,隨著夜風,飄入李笠的耳朵中。
他放下筆,身子後仰,靠著椅子的靠背,側耳傾聽起來。
因為行轅距離軍營很近,而歌聲來自於無數人的合唱,所以他能勉強聽清楚歌詞: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
「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這是梁國樂府「彙編」的鼓角橫吹曲《琅琊王》,為樂府詩歌之一。
說的是主人公新得一把五尺寶刀,懸挂於房梁中柱,整日愛不釋手,反覆撫摩,對寶刀的喜愛,遠遠超過了對十五歲女郎的愛。
「來一首,來一首!!」
呼喊聲起,那是唱完《琅琊王》的隊伍,向歌賽對手發出挑戰。
這就是軍中如今十分流行的一種娛樂方式:拉歌。
即唱歌比賽,一方唱完,要求另一方「來一首」。
這樣的比賽,是強化軍隊凝聚力、組織度的好辦法,可以讓兵卒們感受到「同袍之誼」,對所屬隊伍有歸屬感。
片刻,歌聲響起:「慕容攀牆視,吳軍無邊岸。我身分自當,枉殺牆外漢。」
歌聲畢,先前一方喊起來:「還有二首!」
於是,繼續:「慕容愁憤憤,燒香作佛會。願作牆裡燕,高飛出牆外。」
「慕容出牆望,吳軍無邊岸。咄我臣諸佐,此事可惋嘆。」
「好!!」喝彩之後,是如潮的掌聲。
這是鼓角橫吹曲《慕容垂》,說的是燕國名將慕容垂(後來復國,成了皇帝)。
李笠隨後想起這《慕容垂》歌詞之後的時代背景。
晉、秦淝水之戰,秦軍潰敗,隨後秦國內部開始瓦解,之前被秦國滅國的燕國宗室慕容垂,趁機拉起隊伍復國,攻打河北要地鄴城。
並築新興城,作為攻城大軍的後方堡壘。
而晉國贏得淝水之戰後,銳意進取,想趁著秦國自顧不暇,乘機開拓中原。
晉廷得了鄴城秦軍守將的求援,派兵北上,兵鋒直指鄴城。
晉軍主帥,為北府兵大將劉牢之。
攻鄴不下的慕容垂,得知晉軍逼近,抵達枋頭(枋頭為一條運河的黃河入河口,該運河通向鄴城地區),便收縮兵力迎戰。
於是,《慕容垂》第一首,描寫的是慕容垂得知晉軍逼近,嚇得躲在新興城裡(歌詞中的『牆』),不敢出戰。
以漢人附庸軍去和晉軍(歌詞中的『吳軍』)對抗,如此來,即便己方敗了,死的也是漢人(枉殺牆外漢)。
第二首,描寫慕容垂突圍無計時,燒香拜佛祈求神靈的護佑,此時,新興城被晉軍圍住,困守新興城的燕軍,如同「牆中燕」。
第三首,描寫慕容垂在城頭看著城外晉軍無邊無際,對臣僚嘆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的神態。
這三首詩歌,是以南朝視角來描寫慕容垂,這個視角下的慕容垂,是一個困守孤城、走投無路的瓮中之鱉。
但很遺憾,歷史上的這場大戰,最後結果,是晉軍慘敗。
畢竟,慕容垂是南北朝時期第一名將的「熱門候選」,劉牢之雖然是北府兵大將,真打不過慕容垂。
這一場仗,已經作為戰例之一,選編入軍校的教材。
而軍中將士在學唱《慕容垂》這鼓角橫吹曲時,軍司們(監軍,兼文化教育)會大概講解時代背景下,晉、燕兩軍交戰的過程。
最關鍵的戰鬥,是典型的「以退為進」:
慕容垂率兵離開新興城北上,劉牢之率軍追擊,燕軍很快「潰敗」,輜重丟得到處都是,於是引發晉軍將士的哄搶,陣型大亂。
慕容垂隨即揮師反撲,晉軍潰敗,劉牢之僅以身免。
楚軍之中,每當軍司、軍士教兵卒們唱歌時(大多是鼓角橫吹曲,畢竟流傳廣),都會向兵卒們講解歌曲的時代背景。
諸如《慕容垂》這類歷史背景鮮明的歌,還會講解相關的戰例。
以此讓兵卒們明白,作戰時,己方追擊潰散敵軍之際,一旦哄搶對方散落的輜重、布帛、金銀財寶,會有什麼後果。
與此同時,在訓練間隙,軍司、軍士們會根據軍校的教材,挑選一些經典戰例,向兵卒們講解。
目的就是讓兵卒們明白一些「常見兵法」,諸如詐敗誘敵、圍三缺一、金蟬脫殼、聲東擊西等等。
從整體上,提升兵卒的戰術水準,哪怕提升的只是一點點,這也是巨大的進步。
如此練兵,明顯區別於之前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
這就是李笠的建軍原則:專業的團隊,各個成員必須具備專業素養,以及應有的待遇保障。
所以只有他的軍隊,才會絕不拖欠軍餉、犒賞,才會對兵卒進行文化教育,在訓練間隙,開設文化課,讓兵卒們學識字,學算數,學一些常識。
並且以故事會的方式,組織兵卒們聽「先生」進行戰術、戰役講解。
只有他的軍隊,明令禁止用侮辱性的手段來「執行軍法」;只有他的軍隊,是用軍士管兵,軍司管軍法,避免兵卒淪為將領的奴隸。
軍營生活豐富多彩,有故事會,有唱歌會,還有各類比賽,至少每個兵卒,都會被當做「人」來對待。
這些兵,都會具備過硬的軍事技能,具備基本的戰術思維,裝備精良,待遇有保障。
不是南朝傳統軍隊——羸兵構成的魚腩軍隊。
他的軍隊,無論從訓練強度、武備、作戰方式以及組織結構上,愈發有別於舊時代的各國軍隊,所以打勝仗的概率大,沒什麼奇怪的。
薛月嫦入內,見李笠坐著,手裡拿著一本書做扇,不停地扇,趕緊拿起一個團扇,坐到李笠身邊扇風:「怎麼不喚妾來扇風呢?」
「啊,聽唱歌聽入神,忘了。」李笠笑起來,將手中的書放到案上。
薛月嫦瞥見書案上堆積起來的「報告」,問:「這是..思想工作彙報?」
「對,有不少呢,這幾日不會閑得無事了。」李笠點點頭,接過薛月嫦遞來的茶,「我得多看看,了解一下基層軍官的情況。」
薛月嫦想說能不能讓別人效勞,但還是沒說出口。
李笠看出來了,自問自答:「光靠科舉來選拔寒族人才,始終是慢了些,如何才能避免士族捲土重來、把持官場?」
「當然是要開闢另一條人才選拔通道,以此選拔官吏,作為科舉的補充。」
「對吏的培訓、選任,是其一,讓『吏』這個群體有上升的通道,構成各級官府的事務官吏。」
「此外,軍隊這個人才庫,可不能閑置了,要知道,論組織能力、管理能力、辦事能力,軍隊中的基層軍官,可比那些只會讀書的書生、只會辦事的吏要強。」
「管理百人、千人,帶著這些人去作戰、玩命,帶著這些人打勝仗,或者撤退、突圍,對於能力的要求可不低。」
「軍中有文化課,有軍校,所以,基層軍官的文化水平,至少能有縣學那一級,再加以培訓,轉任文職,能很快上手。」
「千百年來,官場形成了大量的不良風氣和規矩,要想改變這種局面,並避免死灰復燃,就得大量注入『活水』,軍中人才,就是活水。」
「所以我要看基層軍官的思想工作彙報,看看他們的歸納能力、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只要合適的...」
李笠說到這裡,拿起案上一個厚厚的本子:「就是人才,名字記在這本子里,擇機選用,集中培訓后,轉文職。」
「帶起文職隊伍,為我在另一個戰場上奮戰。」
這麼一說,薛月嫦明白了,但還有疑問:「如今那些世家高門,都被三郎弄得服服帖帖,為何三郎還是不放心?」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的壽命是有限的,而許多世家高門,延續了數百年,他們可以等,可以有很多辦法捲土重來。」
「可以是與皇室聯姻,可以是利益交換,總是有辦法的。」
李笠說完,笑起來。
「他們糊弄不了我,等我死了,可以糊弄我的兒孫不是?我不會給他們這種機會。」
「無論是軍轉文官也好,吏選文官也罷,他們都是寒族或平民出身,在官場上天生就和士族有利益衝突。」
「加上科舉入仕的寒族子弟,只要這些人動作夠快,我在位期間,就佔據官場主流,構成各級管理人才庫,能文能武,讓新君有充足的選擇。」
「不同群體之間根本利益的對抗,那可是勢同水火,士族們還有辦法來死灰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