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實力
傍晚,長安,昔日周國皇宮,如今雍州州學,李笠和黃姈登上原來的宮城城牆,沿著小道慢慢走,作為晚飯後的散步。
李笠看著暮光中的長安城,感慨萬千。
眼前所見之長安,為漢魏長安城,卻又有所不同:歷經數百年的不斷重建、破敗、重建,每個時代的長安城,都有不同的樣貌。
三國歸晉,但很快天下大亂,許多年過去,北方的朝廷,國號變成了魏,控制著關中地區。
南方的朝廷國號從「晉」變成「宋」,又變成「齊」,又變成「梁」。
長安依舊是長安,只不過已經沒了國都的地位,是方鎮大員坐鎮關隴的治所。
某年,隴右地區爆發大規模叛亂,很快蔓延到關中,魏廷派大將率兵到關隴地區平亂,這個大將,身世很不一般。
李笠靠著城垛,向黃姈講述一段發生在長安的歷史故事。
那個率軍入關隴平叛的魏國大將,還是駙馬,但另一個身份,是齊國宗室。
此人姓蕭名寶夤,為齊國末帝蕭寶卷的同母弟。
曾經建康城裡爆發叛亂,有人擁戴(挾持)天子同母弟蕭寶夤為帝,叛亂很快被平定,蕭寶夤痛哭流涕向兄長解釋,說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被人架上車,說是要入宮當皇帝。
殺起人來隨心所欲的蕭寶卷,沒有為難自己的親弟弟,蕭寶夤依舊過著無憂無慮的宗王生活。
可好景不長,雍州刺史蕭衍造反了,擁立宗室為偽帝。
叛軍順著長江東進,耗時一年攻入建康,蕭寶卷兵敗。
於是蕭寶捲成了東昏侯,偽帝成了真命天子,蕭衍護國有功,執掌朝政。
蕭寶夤此刻,已經不是當初糊裡糊塗被人架上車入宮當皇帝的糊塗蛋,意識到情況不對,於是在某天,潛逃出宮,渡江北上,跑去魏國。
他的身份,很快被魏國核實,於是作為亡國宗室(蕭衍受禪稱帝,建立梁國,齊國滅亡),成了魏國的貴客。
蕭寶夤不忘亡國之恨、殺兄之仇,時刻念著要復國,於是積極請戰,成為魏國大將,幾乎參加了魏、梁之間的歷次大戰。
蕭寶夤一心一意要報仇,要復國,所以即便「屢戰屢敗」,卻依舊「屢敗屢戰」,其堅韌不拔的意志,真是讓人佩服。
黃姈聽到這裡,下意識看了一眼李笠,因為她覺得李笠話裡有話。
李笠則繼續說下去。
隴右爆發叛亂,魏廷派「戎馬沙場數十載」的蕭寶夤入關隴平叛,蕭寶夤一如既往的「本色表演」,「屢敗屢戰」,百折不撓。
平叛之戰進展不順,官軍(魏軍)各種花樣兵敗,打著打著,蕭寶夤坐立不安了:
朝廷派大使酈道元來關中,看樣子,是要興師問罪。
「酈道元?是《水經注》的作者酈道元?」黃姈問,李笠點點頭:「對,就是他。」
故事繼續,坐立不安的蕭寶夤,覺得自己即將大難臨頭,因為朝中政敵不會錯過這個找茬的機會。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在半路幹掉酈道元,然後在長安稱帝。
蕭寶夤是齊國宗室,既然稱帝,當然是稱「齊國皇帝」,也就是在關中復齊國。
他出身蘭陵蕭氏,身份是明明白白的齊國宗室,在關中稱帝復國,想著關中百姓(豪族)必然踴躍支持,於是...
於是,屢敗屢戰的蕭寶夤,還是屢戰屢敗,關隴地區的漢人豪族,也未如他之前期盼的那樣,出手相助。
蕭寶夤擋不住魏軍的進攻,很快丟了長安,只能倉皇出逃,逃去給自己當初平叛的對象當「馬仔」。
只不過,這一次入關中平叛的是狠角色:權臣爾朱榮的族弟,爾朱天光。
爾朱天光帶著虎狼之師抵達關隴,不停打勝仗,把叛軍打崩,蕭寶夤兵敗被俘,結束了自己曲折起伏的一生。
不過,大概是蕭寶夤的執念過強,走了沒多久,也把爾朱榮帶走了:
爾朱榮入宮覲見皇帝時,被皇帝親手刺殺,同時入宮的嫡子也一起死了。
爾朱榮父子一死,魏國形勢驟變,爾朱氏諸位頭面人物,在報仇的同時,也開始了爭權奪利。
爾朱天光趕著回京城參與分權,把關中交給副將賀拔岳,但爾朱氏的氣運,隨著韓陵之戰慘敗給高歡而消散。
坐鎮關中的賀拔岳,和高歡不對付,很快就被高歡算計,遇刺身亡。
賀拔岳死得突然,部下群龍無首,高歡又準備趁火打劫,已然是到了「分行李回家」的緊要關頭。
賀拔岳的部下們便推舉賀拔岳的故交、心腹,夏州刺史宇文泰為首領。
宇文泰很快便為賀拔岳報仇,並穩住局勢,然後以弱勝強,接連擊敗高歡的進攻。
於是,關隴地區的豪強們,紛紛支持宇文泰,這和當初,蕭寶夤稱帝時應者寥寥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
李笠提出了一個問題:蕭寶夤在關中稱帝復國,最後兵敗被俘,距離宇文泰在關中站穩腳跟,不過相隔數年而已,為何關隴地區的豪族們,會有如此明顯的差別對待?
黃姈搖搖頭:「因為蕭寶夤是屢敗屢戰的庸將,沒人看好他能在關中站穩腳跟,自然就不會下本錢去賭一把。」
「亂世,看的是誰能打勝仗,而不是出身好、閥閱高,這種玩意,在戰場上,一點用也沒有。」
「光靠蘭陵蕭氏、齊國宗室的名號,別人不會賭上身家性命給蕭寶夤當馬前卒,除非他能扛住魏軍的第一輪進攻,或許,別人才會對他另眼相看。」
「宇文泰就不一樣,能打仗,能以弱勝強,這樣的人,才值得地頭蛇們下大注。」
李笠點點頭:「對呀,所以,朝廷若想讓關隴地區人心依附,必須軟硬兼施。」
黃姈看著李笠:「所以,一場大規模的火炮演習,就能讓他們服服帖帖了?」
「不會,地頭蛇不會服氣的,只不過是暫時收起心思。」李笠搖搖頭,向前走,邊走邊說。
「從後漢時起,隴右地區,或者說涼州地區,對於中原朝廷來說,就有些彆扭。」
「後漢建立伊始,涼州就不消停,確切來說,是羌人不消停,朝廷為了解決涼州隔三差五的叛亂問題,花費軍餉無數。」
「可涼州地界,還是不消停,許多羌人部落,降而復叛,成日里搞事,偌大個涼州地區,給朝廷帶來的收入寥寥無幾,每年卻要朝廷投入大量的錢糧去『滅火』。」
「就像人身上的大膿瘡,花了無數藥費就是治不好,總是疼,疼得人冷汗直流,總是不停流血,讓人身體虛弱。」
「所以,後漢初年,就有放棄涼州八郡的提議,要把涼州人口全都遷入關中,放棄這塊不毛之地,不要再為這如同無底洞的破地方花錢。」
「這不是飲鴆止渴么?」黃姈反駁,「放棄涼州,羌人就佔了涼州,等到羽翼漸豐,又向關中前進,關中不就是下一個涼州?」
「而且,涼州地區常年戰亂,必然民風彪悍,朝廷還敢迫使他們背井離鄉去關中?」
「一旦強制遷移激發民變,地頭蛇們就直接和羌人聯手,一起去禍害關中了。」
李笠對黃姈的見識很滿意:「所以這提議沒有實行,朝廷就這麼耗著,耗著耗著,上百年過去。」
「到了後漢末年,靈帝年間,因為花在涼州的平叛費用實在是太多,財政撐不住,便有人舊事重提,要放棄涼州。」
「但還是被有識之士拚命阻止,因為正經的朝廷,怎麼能做出主動放棄國土的事情來?」
黃姈大概想到李笠說起蕭寶夤的故事有何意圖,便問:
「不放棄國土,這當然無可厚非,可若維持一片國土的代價過大,甚至會讓身上冒出個治不好的大膿瘡,這也是無法迴避的問題。」
李笠摩挲著旁邊城垛,看著暮光中的長安:「所以我不能迴避,要來關中,要去隴右,要去河西走廊轉轉。」
「順便讓地頭蛇們看看,我這個楚國皇帝,還有新朝廷的實力到底如何。」
「然後呢?」黃姈又問,「一味地武力恐嚇,治標不治本,過得一兩代人,舊疾複發,怎麼辦?」
李笠反問:「你說的本,是什麼?」
「妾沒仔細看過相關的著作,所以,不清楚後漢時,涼州羌亂亂到什麼程度。」
黃姈決定陪李笠聊涼州(隴右)的話題,哪怕她其實沒有任何干政的念頭。
「但妾覺得,一個地方若是盜賊肆虐,卻又有游軍布防,毫無疑問,要麼游軍和盜賊勾結,要麼游軍自己也扮做盜賊,魚肉百姓。」
「後漢的涼州羌亂,持續了上百年,妾以為,少不了地頭蛇們故意挑事,少不了將領養寇自重,趁機撈好處,於是推波助瀾。」
「地方上若戰亂不休,朝廷為安撫民心,大概會經常減免賦稅,所以,對於地頭蛇來說,倒也不錯。」
「戰亂中,小家小戶的百姓,無法自保,只能依附於豪強塢堡主,而對於塢堡主而言,渾水摸魚,趁機兼并土地,控制更多的人口,不是正合適么?」
「越亂越好嘛!」
「對於將領而言,每次揮師平叛,都是立軍功的好機會,而且,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每一次平叛,每一次調撥糧草、錢帛,都是各環節撈錢的好機會。」
「而且,為了籌措軍費,籌集糧草,那就得向地方分攤,這一道道分攤下去,又有多少人能夠趁機撈錢?」
「你撈完了,我撈,我撈完了,他撈,大夥輪流發財,前輩撈完了,後輩也得接著撈,涼州平叛這個『撈錢項目』,怎麼能輕易取消呢?」
李笠聽著黃姈的分析,愈發覺得黃姈的見識不錯。
後漢的涼州問題,為何持續了上百年都解決不了?
他覺得,其中一個原因,類似歷史小說里分析的明末遼東問題那樣:遼餉,養活了多少人吶!!
朝廷要向各地徵收遼餉,地方上的大小官員乃至小吏,都可以趁機撈錢。
朝廷每年都要往遼東撥遼餉,於是,相關環節的官員又能撈錢。
名為遼餉的軍餉抵達遼東,遼東各級將領又能趁機撈錢。
所以,遼東老是不平靜,官軍總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吃空餉吃得精神抖擻的將領,憑藉著一次次「全軍覆沒」,抹掉舊賬,又立新賬,向朝廷索要錢糧來「招兵買馬」。
朝廷不得不加派遼餉,不然遼東局勢糜爛,後果嚴重,於是各環節的文武官員吃得紅光滿面。
遼餉,成了無數人藉以盈利的搖錢樹,所以不能停,遼東,必須一直亂。
但負擔層層轉接之後,全都是面黃肌瘦的百姓承擔,加上天災,百姓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於是,李自成出現了。
李笠認為,後漢的涼州問題,明代的遼東問題,之間雖然相隔了上千年,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其「久治不愈」的原因,都是很相近的。
那麼,他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轍,避免許多年以後,隴右地區,再次成為中原朝廷的一個「失血口」呢?
一時的武力威懾,擋不住地頭蛇的內外勾結,擋不住體制內利益集團的「上下其手」,按著老辦法來解決老問題,當然是解決不了的。
隴右地區的地頭蛇們,可不認什麼「同胞情誼」,也不認什麼知遇之恩,更不會因為朝廷減免賦稅、給各種優惠待遇就誓死效忠。
甚至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對自己的族屬有認同感,都未曾可知。
只有利益,才是各地區各階層最看重的一個「要素」。
黃姈繼續說:「朝廷若是以各種優惠政策,來贖買隴右人心,怕是會適得其反,因為這等於是那家裡哪個孩子越鬧騰,就越容易從父母手中得好處。」
「真要是這樣,孩子如何會消停?肯定是不停的鬧。」
「朝廷為了避免隴右四處冒火,許十年免賦稅?好啊,等十年到期,隴右局勢忽然不穩,朝廷是不是要再免十年賦稅?」
說到這裡,她故意對李笠挑釁:「所以,妾正好要看看,三郎到了隴右,要如何解決這個頑疾。」
「那就拭目以待。」李笠笑起來,和黃姈一起向前走。
統一天下,撫平數百年分裂造成的創傷,這就是他的責任,所以才要親自來關隴地區,為解決頑疾創造機會。
盡量開個好頭,兒孫們將來,處理問題就會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