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天煜:猛禽
巋然立於城上的李曜開始時也想不明白。
他因過被他的皇兄李曦囚了數月,出來時長風氏的叛軍卻已兵臨城下。
他重新披上玄金鎧,揚刀騁馬領著僅剩的禁衛軍拚死守城,無奈敵軍勢眾,又有完勝在前,氣盛下很快破城。他衝進皇宮,只救出皇兄一雙子女,冒死突出重圍后引殘軍進了斥邪城,他原以為召集諸地援軍,奮力反擊,必可驅除叛賊收復失地,然而至今卻不見援軍一兵一馬。
最該來的與李氏皇族世代聯姻的南境淳越之地羽夙王族,羽夙氏皇后隨皇帝隕逝,眾多在上都城內的王族親從被誅殺,本是唇亡齒寒的關係,他們卻陳兵在淳越與帝俊交界久久不進。西面的昆吾和都廣,封王皆是李氏支裔,卻一言北方禍亂不堪,另一言境內洪堤潰決、民不聊生,竟難以抽調兵力勤君。其餘諸地對傳檄更是了無迴音,多次被他擊潰的北方蠻蕪之地赤丹族酋首耶律突於更再次領軍作亂,放言晟朝已滅。
後來李曜想明白了,胸中的怒火便燃得他疼痛,天際殘陽染紅的雲霞更映得他原本紅色的眼眸有如火焰。
許多時日來,他在夢中,在清醒時,常重回或者不自禁地想起那夜訣別時的景象。
「吾弟!」火光之中,大軍破城,昭陽殿前,皇兄李曦淌下淚水大聲地對他喊,「答應我,竭你所能,保他們周全!」隨後他的兄長攜著他的皇后,於高塔上決然地縱身一跳。他們的身影如樹葉一般,倏忽墜落。李曜沒有讓孩子們看到這些。
兄長說保他們周全,李曜知道以他的性情,或許只是想讓他帶著兩個孩子逃出去,隱姓埋名,周全地活下去就好。
可是他知道,如若這樣逃,銷聲匿跡談何容易,等待他們的必是毀滅。他們是李氏皇族僅存的嫡系子嗣,這一雙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脈,諸王不會允許他們下落不明,九地之大,但他們無處可藏。
何況他們是九地至尊李氏皇族的子孫,他們身上留著金龍的血,他們本不該在氏族危難時東躲西藏,而是要因這有幸傳承的血脈擔負起重振氏族和王朝榮耀的責任。
兄長啊,對不起,我或許又要讓你失望了,我要以我的方式,竭盡所能保這一雙兒女周全,帶他們拿回本屬於他們的,屬於李氏的,直至我死。
李曜對現在的一切即憤懣又滿心愧疚,可他知道時光不可能倒流,於是這番誓死堅持也是他為自己贖罪,不惜肝腦塗地。
所以他必須帶領著皇族子嗣、帝俊這班尚存的將士回歸故土。
他有時看到兩個受了驚嚇,面露哀戚的孩子,心中覺得疼痛,覺得自己殘忍,可他必須決絕。
皇兄李曦常浮現在他的腦海。尤記得那日他在自己面前愉悅地笑著,頻頻舉樽勸酒。李曦很少這樣,他從小近乎封閉的生活,來自旁人的質疑和常將他與李曜對比,讓李曦習慣於沉悶與自卑。
但那日他是真的高興。他盛讚卸了戎甲、一身玄金寬袖便服的李曜看上去始終那麼昂藏英武。「你是我的至親,從小與我共同生長的同父母兄弟,在我登基后的許許多多日子裡與我一起日夜長談的王朝支柱,你是驕陽,最終可與我一同完成復興的李氏親王……」他愉悅地不停地對李曜說著話。
李曦主民政,李曜主治軍,遇事相商,幾年來他們君臣兄弟就這樣默契分工。也正是通過李曜這些年的整飭,他們的龍驤軍軍紀嚴明,戰力卓越。而那一次,李曜再次不辱使命,領軍一舉擊潰了盤踞北方不甘臣服,屢屢縱軍南襲的赤丹部族。
這是李曜第三次戰勝蠻橫的耶律突於了。第一次他是在比武場上將其打敗,第二次他領軍力挫南襲的赤丹軍,將其打回蠻蕪之地,而那一次,他們主動出擊,縱馬草原和戈壁,一舉將赤丹部落和他們的巨狼群擊潰,搗毀他們的老巢,一直將其趕到了荒涼之角,令他不得不宣誓臣服,並將在很長的時間內不敢南擾半步。
「吾弟啊,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放開手進行諸地改制了。父皇不曾辦到的,相信我們可以實現!來,兄長再敬你一觚。」李曦顯然對他們早已商定的計略躊躇滿志,而與李曜的對話中,他甚至不稱君臣,他說他們一脈相承,更是至親。
源自前朝軒轅氏至今的近千年的分封制延展到今日,諸地的封王早已越來越不受管制,更像割據一方的君主。這讓王朝的統治如壘卵之危,九地的民生也在封王與領主的盤剝下日益艱辛,加之前幾任的皇帝慵散奢靡、不思整改,到他們的父輩雖有心勵精圖治,卻已力不從心,而復興的重擔自然落在了氏族中他們這一輩的肩上,在從小的灌輸下,這一使命也早已刻進了他們的生命。
李曜微笑應承著,但他的意識卻有些恍惚。他望著喜笑顏開的李曦,心猿意馬。
立儲之事,幾位叔伯王侯和重臣均推舉李曜,他們的父皇武宗李炎,卻排除眾議,宣布皇位的繼承者依祖制必是長子李曦。他為他的兄長感到高興,但心底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他十八歲在諸王朝覲的比武場打敗耶律突於,全場不論王侯和平民無不為他歡呼,跟著李曦呼他為驕陽。
他領銜整飭玄金軍,將一支已然懶怠的軍隊重新打造成了九地翹楚,騎軍銳利,步軍勇猛,憑藉這支軍隊,他連續兩次擊敗了擁有強大騎兵和恐怖的巨狼群的赤丹。這一戰到最後,耶律突於在草原邊緣、天嶺腳下被團團圍住,毫無反抗之力。但李曜叫停攻勢,從陣中直行至耶律的身前,按蠻蕪之地的方式,與他決鬥。他在耶律的臉上留下了道深長的疤痕,但饒他不死,因為他知道草原上如果失了規則,草原上的部族子民就命如草芥。耶律突於跪服在他的面前,允諾率族臣服,永不再犯。李曜身後數萬的龍驤騎兵一齊高呼統帥神武,呼聲響徹草原和雲霄。
他名聲大噪。那長相與心機一樣圓滑的黥斂,在他面前陰笑著低聲說:「曜王,能者居上,人心所向,為國為民,都是好事啊。臣願匡扶表率。」他兩側臉頰上清晰可見各黥著青色的「逃走奴」三字,一副圓潤白皙的和善臉龐油光飽滿。
可李曜心動了。他知道,如果不是長幼,那龍座理應是他的。面對慈善卻平庸的哥哥,他幾乎有一種衝動,就像平日里他們討論國事一般,坦誠地說出來,告訴他,如果是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讓能者居上,復興之路可以走得更快更好。
但他自然不能說,他只能一如既往將這念頭深埋。
「你為什麼這樣做?」數月以後,身著玄金龍袍的皇帝李曦站在他的面前質問他,望向他的眼神無比失望。
數月來,黥斂的暗示與慫恿,他沒有接受,卻也沒有拒絕。
黥斂說:「祭天之日,曜王領禁軍精銳控制行宮,念兄弟情義,不必動手,臣自願領百官勸吾皇讓位,以吾皇的性情,曜王定能兵不血刃登上龍座。」
黥斂說著噤聲呈上冕服。李曜沒有勃然回絕,只是不以為然地任他置於一旁。待黥斂離開,卻一個人盯著那冕服獃滯良久。
他像往日那般進昭陽殿朝會,空曠的大殿之內,卻只有皇帝一人面朝著他,望向他。
「你為什麼這樣做?」皇帝李曦的眼中充滿失望。他的話音剛落,便湧入眾多侍衛,將李曜團團圍住。
「我什麼都沒做,是黥斂。」李曜從人群縫隙里望著李曦說。
「黥斂說你有異心,我不信,他只是替我稍加試探。你調備了龍驤軍,留下了冕服,雖然現在什麼都沒做,心裡卻已做了無數次。你總會做的。」
人心的悲哀就在於此,不知覺中原來他們手足兄弟間早已產生了偌大的裂縫。
李曜不再辯駁,李曦說得對,無論他是不是做了什麼,他的心裡已做過無數次。
「哥,」李曜抬起頭,用炙烈的雙眼望著殿內高處的龍座,說:「這個龍座,我坐更合適。」
「對於你我兄弟而言,龍座真的比手足情誼重要嗎?」他看到李曦黑色的雙眸閃出淚光。
「它不止是一個座位,讓更適合的人坐,我們的夢想可以實現得更快。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苦累,或許放手可以讓你解脫。」他狠著心說。
黃昏下城牆上冷風中他渾身冰涼,心裡苦痛不已。每當他感到痛苦,瓔璃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
瓔璃近在咫尺地站在他面前,溫柔婉約,芳香陣陣。
她的美,彷彿脫離塵世,肌若凝脂,冰清玉潔,不施華貴妝容,卻自縈繞著金玉難及的氣質。她不動、不笑,卻也溫婉靜柔,一雙美目始終晶瑩如含著淚水,叫人一見便再難以忘懷。瓔璃是他的摯愛。
但他沒有來得及帶她逃出上都。「對不起,瓔璃,把你一個人留在那裡……」
李曜擁有了她的心,才填補了自己堅硬的心中始終缺少的那部分柔軟。
「瓔璃,我不曾覺得累,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四周空無一人,害怕黑夜、狂風、潮水把我吞沒,害怕我自己把我吞沒。」被囚的前夜,李曜望著瓔璃,低落地說出從不會說的話。
瓔璃不說話,慢慢在他身旁坐下來,雙手撫著他臉頰,柔情似水地望著他,爾後將他輕輕攬入胸前懷中。
李曜緊緊抱住她,將頭埋進她的懷裡。她的溫暖,她的柔軟,她的芳香,化解著他,他深吸著氣,閉上眼睛,甘願地任自己沉入其間。
他睜開眼時,一切卻變了。
他背靠牢門,坐在陰冷的牢房裡,迴避著身後的臉龐。
李曦隔著牢房,垂著手神情低落地凝視著他。牢內只有他們兩人。
隨後李曦也背靠牢門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兩人就這樣錯身背對著。沉默,浸染了整個空間。
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嘆息。
「吾弟,你真的,這麼想做這個皇帝?」李曦的聲音微顫。
李曜牽起嘴角輕笑一聲,沒有說話。成王敗寇,果然兄弟間也是如此。
「從小我們都沒有爭過什麼,哪怕有這樣一個沒用的哥哥,你也一直是護著我的。」李曦兀自一人對著眼前的空白斷斷續續地說。
「我真不曾想過,我們會成為這樣……」李曦說。
「我想了許久,你是對的,你會比我做得更好,為什麼不能是你……」李曦說。
「你整飭的龍驤軍已將扶桑擊敗,待他們凱旋,我便昭告九地,讓位於你……」
「吾弟啊,你說的對,我早該放手,也不至於我們兄弟至此……」
李曜轉頭看身旁的哥哥,隔著牢門,他看見李曦的臉頰上已淌滿淚水。
李曜的雙眼也變得模糊,他眉頭緊鎖,內心緊皺到痛。龍驤軍在那次小勝之後卻兵潰如山倒,直至幾乎全軍覆沒,上都城破。
眼前的紅霞灼烈起來,忽然變成上都皇宮裡衝天的火光,他彷彿能遙望見在幾乎被大火吞滅的高塔之上,他的兄長滿是淚水與期許的眼神凝望向他,隨後他攜著他的皇后,決然地縱身一跳。他們的身影如樹葉一般,倏忽從塔上墜落。
巋然而立的李曜不禁一把緊握挎著的刀柄,心中驟痛,甲內冷汗透出,他緊咬牙關決絕地想,不,我絕不允許我的親族再受傷害,絕不允許李氏的皇朝就此轟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