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魂安魄定

第四十九章 魂安魄定

樊寧與李媛嬡尋聲跑去,只見安定公主埋骨之處棺槨石板墜落,配饗散落一地,有兩人一個抱頭一個捂下巴,「哎喲」不止,正是薛訥與狄仁傑。

看樣子,方才薛訥正欲查看棺槨時,先到一步的狄仁傑從地宮裡鑽了出來,一頭頂上了薛訥的下巴,方有了眼前這一幕。

樊寧笑得前仰後合,拊掌道:「薛郎痴也罷了,怎的來了個法曹也是個痴子,啃頭咬下巴的,你們都不看人嗎?」

狄仁傑從地宮裡爬了出來,看到樊寧,他如獲至寶,即可從隨身背挎的麻布包里拿出一捲髮黃的本子,又摸索出一根毛峰乾涸發硬的毛筆,拿至口邊一嗦,翻開本子便問起了話來:「這位小娘子,昨日在宮中不便相問,本官有幾個疑影,勞煩你回答。聽聞你是密局閣局丞李淳風所收養,他可有告訴你,你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處抱來的嗎?」

狄仁傑倒真是隨時隨地都能辦案,樊寧望向薛訥,見他微微頷首,便照實回道:「師父說我是永徽五年夏日發大水的時候,在城南外撿的,彼時還撿了紅蓮姐姐和另一個男童,那男童被附近的山民抱養走了,我與紅蓮姐姐沒人要,便由師父一直養在觀星觀里。」

當年渭河發大水,長安城遭災,連太極宮都給淹了。彼時正是薛訥之父薛仁貴逆著洪流沖入皇宮,將天皇背了出來,否則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而那一場洪水中,京畿百姓受災十分嚴重,幾乎家家有人因災而喪命失蹤。大災過後,不少人家****,以便延續香火,而女童則多遭遺棄,樊寧所說並非無根無據。

狄仁傑記錄罷,抬眼翹起山羊鬍,復問道:「昨日刑部高主事稱解出那書謎,書中所記安定公主肩膊下有一胎記形似梨花,敢問你的胎記在何處?」

「我不知道,」樊寧下意識摸向後背蝴蝶骨處,嫵媚生姿的小臉兒上一派茫然,「我看不到背後,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沒有胎記。」

「她不知道,但薛明府卻言之鑿鑿說她有,敢問……」

不知怎的,到這一問題,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李媛嬡快人快語:「你們兩個還真是……看不出來薛郎……你們這起子沒羞沒臊的!」

「才,才不是,」薛訥漲紅臉,辯駁道,「七八歲的時候一起洗澡看到過,郡主說薛某便罷,莫要污了寧兒的清白。」

狄仁傑不受外界影響,繼續發問:「那麼那位刑部高主事又是如何知道你背後有胎記的?看年紀他比你們年長几歲,應當不會是你二人的總角之好罷?」

「誰會跟他交好,」樊寧氣鼓鼓回道,「我在刑部蹲大牢的時候,他騙我去騷狐狸的偏宅洗澡,估摸是讓那些侍婢偷看,真是卑鄙。」

狄仁傑踟躕握筆,沒有繼續記述,薛訥看出他的困惑,解釋道:「就是司刑太常伯李乾佑的偏宅。」

這話不接還好,接了倒是更加惹人發笑,狄仁傑也忍俊不禁,蹙眉竭力剋制:「那位高主事真是好手段,上午狄某來時,聽住持稱高主事已經來過了,手中拿著天皇的詔諭,徹查此案。薛明府,此案看到現在,諸般證據皆在佐證高主事的推論,你說這小娘子不是安定公主,卻並無任何證據,九日後打算如何與天皇天後交待?要知道,眼下這事,可不單牽扯薛明府個人或者薛家一門,還牽連著天後、武氏甚至東宮太子,保不齊狄某也要跟著遭殃……敢問薛明府,到底有無頭緒?」

「不瞞狄法曹,薛某尚且未能想明白,歹人究竟是在何等情況下,潛入寺中,將安定公主的遺骸帶出這把守森嚴的廟宇。聽聞這廣化寺乃是當朝右丞相閻立本之兄閻立德設計建造,圖紙據悉就保留在閻右相家中。狄法曹既由閻右相推舉為官,定然是閻右相青眼之人,可否為薛某引薦,薛某欲求得此廟的設計圖本。」

狄仁傑低頭一忖,心想這小子並非明法科出身,查案卻不是毫無章法,正好他亦有所求,便說道:「可以,狄某亦有個不情之請。這位小娘子究竟有無胎記,僅憑薛明府一人之言,怕是有失偏頗,可否勞動李郡主,將這小娘子背後的胎記畫下來,以便查案之用。」

狄仁傑這要求並不過分,乃是查案必須,樊寧與薛訥交換罷神色,一口應允,狄仁傑便去尋那住持安排房間。

李媛嬡進了房后,四處仔細查看,確認無人偷看,方示意樊寧褪去衣裳。樊寧解了襦裙,露出櫻色肚兜,轉身將白皙玲瓏的背對著李媛嬡。李媛嬡按照狄仁傑的要求,將樊寧背上的胎記細細畫下,末了撂筆道:「真是奇了,你這胎記位置隱蔽,自己照鏡子都看不見,薛郎居然一清二楚。他總不會是從七八歲一直記到現在罷?你們兩個當真沒做什麼不得了的事?」

旁的時候被李媛嬡揶揄,樊寧總是能反揶回去,但這件事她根本無從抵賴,小臉兒漲紅一片,嗔道:「我怎麼知道他為何記得,他從來沒與我說過。」

李媛嬡傾慕薛訥多年,總覺得與他年紀相若,從小相識,門當戶對,應當是毫無疑問的一對,現下看來他只怕早在十餘年前便已中意著樊寧。若是知道輸得這樣早,她又何必這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地虛度這些年。

李媛嬡心裡不好受,但轉念想想,薛訥不單模樣出挑,才學淵博,更是溫暖得宜,君子翩翩,堪稱長安城最優秀的兒郎,自己卻分毫不自知,謙遜可愛,又有誰能不被他吸引?

李媛嬡壓抑著有如溫泉噴涌的酸楚,看著整理穿衣的樊寧,心想自己其實比她幸運,有曾祖父、父母與兄長的疼愛,不似這丫頭,身世凄苦,現下又攤上這樣的事,若是沒有薛訥,她又要怎麼辦呢?

或許人生事就是這般得失均衡,不能太過貪心,李媛嬡霍然釋懷,嘴上卻依然討嫌:「別磨蹭了,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過九日破不了案還不是得死,早些去右丞相家討書才是正章……」

打從前歲起,天皇命戰功卓著的姜恪為左相,工部尚書,「大匠」閻立本為右相。閻立本不單出身高貴,所繪「昭陵六駿」、「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像」更是有極高的藝術造詣,世人便以「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來分表他二人。

除了這廣化寺的設計輿圖外,薛訥還惦記著自家地宮之事,依照李媛嬡所說,崇仁坊的設計皆由閻立本的兄長閻立德完成,說不定能夠別有斬獲也未可知。

出了廣化寺后,眾人便一道乘車去往閻立本府邸,這右丞相府位於宮城外東南角,以春夏秋冬四時為主題,移步換景,構造巧妙。薛訥等人置身其間,竟有些不合時宜的流連忘返。

進了二道門后,一管家模樣之人走上前來,禮道:「這幾日家公抱恙,恐不得見,但兩位官爺所說的書籍是可以外借的,只消隨我去書房登記,有請。」

見不到閻立本自是遺憾,但若能拿到輿圖,也不算白來一場。薛訥與狄仁傑齊齊一拱手,隨那管家去往書房,在厚厚的借書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趁著薛訥與管家取書之際,狄仁傑將那名錄向前翻了幾頁,忍不住低呼道:「嚯,怎的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也來借過此書?」

「是呢,」管家回道,「前歲先帝召陵處發生了一起偷盜案,李司刑藉此書來查案用,兩位應當有所耳聞罷。」

這案子薛訥與狄仁傑倒是都聽說過,曾惹得天皇震怒,刑部上下忙活了三兩個月終於偵破,倒是與這安定公主案毫無瓜葛。

拿到輿圖后,薛訥尋來一名畫師,令他在兩日內謄畫一份,方便自己與狄仁傑查案。

天光不早,眾人就此拜別,薛訥帶著樊寧回到了薛府。從傍晚到夜半,他一直專心致志梳理著公主案的全部線索,樊寧坐在他身側,困得搖搖欲墜,未幾竟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霍然驚醒,與薛訥對視一眼,赧笑道:「我可不是占你便宜,太困了……」

「你不必在這陪我,」薛訥心疼得緊,催促樊寧去睡,「我不知何時才能看出個名堂來,莫要影響你休息。」

「我們不是要找公主的遺骸嗎?不去找小偷,為何一直圍著那廣化寺打轉?」

「今日你也去那寺廟看了,守衛很是森嚴,想要進去偷盜遺骸談何容易。即便是監守自盜,又要如何將遺骸偷偷運出呢?」

「難道說……棺槨中當真沒有遺骸?」雖不情願,但樊寧還是只能得出這結論,若真如此,便會坐實當年公主根本沒有下葬,她就是安定公主之事便又確鑿了幾分。

四目相望間,兩人儘是說不出的困惑惆悵,難道當年天後真的交待了乳母,讓她悄悄抱走了安定公主,最終空棺下葬,方有了今日之變故?

薛訥總覺得何處不對,卻又難以尋到突破口,正無措之際,身側的樊寧倚在他瘦削的肩頭,雲淡風輕的語氣里滿寫傷感:「若當真躲不過,你就悄悄出城找你爹吧,這樣興許他也不必納妾了,有個闖了禍的兒子,去找天皇好好哭一哭,應當不會有什麼重懲。」

「你覺得我會丟下你,自己去找天皇告饒?我在你眼裡就那般靠不住嗎?」

「不是……我只是不想拖累你。」樊寧抬眼望著薛訥,觸到少年人堅毅的目光,長睫顫了顫,又道,「對了,今日郡主問我,十二年了,你怎的還記得我身後有胎記?」

薛訥不知當如何回答,面頰通紅,目光卻很坦蕩,良久方回道:「你的事,縱隔半生我也記得……」

原本清冷中帶著苦澀的氣氛,隨著少年的一句話轉瞬旖旎,樊寧還未回過味,薛訥忽然抬手滅了油燈,一把將樊寧推倒在軟席,整個人壓在了她身上。

樊寧驚得差點出拳,一句「喂」還未出口,便聽得幾聲輕不可聞的「嗖嗖」,應是有不速之客沖越過重重防線,落入內院,冷不丁向房中人放出數支長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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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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