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金剛涅盤
蜷縮在瘌痢嶺山頂位置的環形工事里,莫天留抬眼看著順著被炸得只有齊膝深淺的戰壕爬到自己身邊的沙邦淬,嘶啞著嗓門朝沙邦淬叫道:「還剩下多少人?」
朝著莫天留伸出了三根手指,沙邦淬的聲音也是嘶啞異常:「三十個,人人帶傷!」
「重傷員呢?」
「沒重傷員!方才鬼子攻上來的時候,重傷員都抱著炸藥包從戰壕里滾下去了......」
從快要被炸平的戰壕里伸頭看了看戰壕前沿幾個巨大的坑洞,再抬頭看了看暗淡下來的天色,莫天留苦笑著將最後一個彈匣塞進了德造二十響手槍里:「就憑著咱們大武村裡這些兄弟,愣是把這麼多鬼子在瘌痢嶺拖了一整天——值了!」
跌坐在了莫天留身邊,沙邦淬朝著莫天留咧了咧嘴,露出了個個無聲的笑容:「估摸著這時候,大部隊已經要撞開鬼子的包圍圈了吧?也不知道指導員那邊把鄉親和那些學生救出來沒有?」
「管不了啦.......狗看家、牛耕地,各忙各的活兒吧!棒槌,還有力氣再跟鬼子廝拼一場不?」
伸手拍了拍堅實得像是岩石般的胸口,沙邦淬毫不遲疑地應道:「旁的沒有,力氣管夠!就是我那兩把大鍘刀,都叫鬼子炮彈給炸廢了,這瘌痢嶺上也尋不著個合適的大樹當傢伙什......」
再次探頭看了看山腰上忙著修繕工事的日軍士兵,莫天留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這仗打得......傢伙什都打光了,連給你尋個趁手的兵器都辦不到......湊合吧——等天再黑一點,咱們就朝山下沖!」
訝然瞪大了眼睛,沙邦淬低聲朝莫天留叫道:「朝山下沖?咱們可一共就這三十號人馬,連子彈都不多了,再朝著山下沖......」
抬手指了指快要被炸平了的環形工事,莫天留苦笑著說道:「鬼子也知道咱們快沒子彈了,肯定在準備著天黑之前再攻一次,好把咱們一鍋全燴了。留在這快要被炸平了的工事里,鬼子再來一頓炮彈,咱們剩下的這點人馬就全都得叫砸進去。左右是個死......索性拼一把,死也死個痛快!跟大傢伙說,再把戰場仔細打掃打掃,能用上的傢伙什全都用上!天一傍黑,咱們就朝山下沖!也不拘衝到啥方向、啥地方了,能多殺一個鬼子,就多殺一個鬼子!」
話音剛落,瘌痢嶺下通往鐵屏山方向的道路上,卻是猛地傳來了激烈的槍聲。猛地翻身趴在了戰壕邊緣,莫天留只是舉起望遠鏡看了一眼,頓時便驚訝地低叫起來:「撞了活鬼了......指導員帶人殺回來了!正跟鬼子廝拼呢!」
同樣翻身趴在了戰壕上,沙邦淬搶過了莫天留手中的望遠鏡舉在了眼前,朝著槍聲驟然響起的方向看去,也是頗有些驚訝地叫喊起來:「指導員帶走的人馬差不離都在......天留,指導員回來救咱們來了!」
毫不猶豫地掰開了手中德造二十響手槍的擊錘,莫天留扯開了嗓門吆喝起來:「全體集合,做好突圍準備!」
吼聲起處,山頂環形掩體中僅存的三十名武工隊員全都飛快地順著戰壕爬到了莫天留身側左近,一個個緊緊攥著各自的武器,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莫天留!
耳聽著山下槍聲響得越來越密,莫天留也顧不上再多說什麼,只是翻手朝著槍聲響得最緊的方向一指:「照著指導員攻過來的方向沖,能跟指導員匯合就是勝利!到了這節骨眼上,也都不用說啥旁的——咱們原本都該是死定了的人,這時候就豁出去了吧!跟我沖啊!」
如同平地響起的一聲悶雷,三十名全都帶了傷的武工隊員從幾乎要炸平的戰壕中一躍而起,如同下山餓虎一般,朝著山腰上那些正準備朝山頂發起最後一次攻擊的日軍士兵沖了下去。或許是因為瘌痢嶺上的山石早叫日軍的炮彈炸得酥鬆異常,又或許是鏖戰之下,所有的武工隊員身上早沒了力氣,才剛剛衝出戰壕,不少武工隊員腳下一閃,整個人連滾帶爬地順著山勢朝日軍陣地上撞了過去,卻恰巧躲過了日軍幾挺機槍的攔阻射擊!
幾乎是橫著身子滾進了日軍剛剛修繕好的戰壕中,莫天留仰面朝天地看著一名日軍士兵舉著刺刀朝自己撲了過來,頓時翻手朝那名日軍士兵掃出了一梭子子彈。也都不去看一眼那被德造二十響手槍的大威力手槍彈打得血肉橫飛的日軍士兵,莫天留一骨碌爬起了身子,一把搶過了那名日軍士兵撒手扔下的三八大蓋,挺著刺刀再次躍出了戰壕,吼叫著朝山下日軍佔領的第二道戰壕沖了過去:「跟著我沖!別跟鬼子糾纏,沖啊......」
吼叫聲中,幾乎緊隨著莫天留滾進了戰壕中的沙邦淬狠狠一拳打斷了一名日軍士兵的脖子,搶過了那名日軍士兵手中的三八大蓋,呼號著緊隨莫天留躍出了戰壕,幾個大步便搶到了莫天留前面。手中舞動起來的三八大蓋呼嘯生風,輕而易舉地便將一名攔在自己面前的日軍士兵抽打得塌了半邊身子。
再次搶過了一支三八大蓋,沙邦淬都還沒來得及再朝前撲出幾步,前方戰壕中已經反應過來的日軍士兵,已經操控著機槍朝從山頂狂沖而下的武工隊員們掃射起來。悶啞得像是乾咳般的槍聲之中,幾名武功隊員頓時被打得血肉橫飛,一頭摔倒在地!
狂沖幾步,莫天留騰空飛起一腳,狠狠地將壓根都沒打算閃避日軍機槍掃射的沙邦淬踹倒在地,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扯開了嗓門大叫起來:「都趴下!別朝鬼子機槍上撞......」
幾乎就在莫天留大吼出聲的瞬間,又有一挺日軍機槍加入了對武工隊員的攔阻射擊當中,頓時便將衝下來山來的武工隊員壓制到了山腰上一處只有齊膝深淺的窪地之中,根本就沒法抬起頭來!
絲毫不顧子彈擦著自己的頭皮飛掠過去,莫天留打量著窪地外不斷順著山腳工事湧來的日軍士兵,一把抓住了身邊沙邦淬的胳膊:「棒槌,這回得靠你了!你身量大、容易招眼,你打從這兒蹦出去之後,直奔著左邊那條旱溝去!只要鬼子機槍追著你一打,咱們這兒三枝槍一塊兒冒頭,一準兒能叫鬼子的機槍啞巴了......」
眨巴著眼睛,沙邦粹定定地看著被硝煙沾染得滿臉漆黑的莫天留,呲著一口白牙無聲地笑了起來......
很有些疑惑地伸手抹了一把臉,莫天留詫異地朝沙邦粹叫道:「看著我幹啥?還不趕緊的.......」
微微搖了搖頭,沙邦粹啞著嗓門笑出了聲:「天留,你又蒙我.......打從這兒奔那條旱溝,足足有小一百步遠近無遮無擋,我只要跳出去,跑不出三十步就是個死!」
盯著沙邦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莫天留猛地低下了頭:「棒槌,要再不把鬼子的機槍端了,咱們剩下的這些就人全都得交代在這兒!咱們差不離身上都帶著傷了,也就你能跑得快點、跑得遠點,旁的人出去.......怕是不出十步就得躺下.........棒槌,我對不住你!」
嘿嘿低笑著,沙邦粹伸手從莫天留腰間抽出了最後兩個手榴彈,撕扯下身上一截衣襟仔細綁紮起來:「對不住我的事兒,你可是從來沒少干!小時候咱們合夥兒偷人餵羊的苜蓿,你蒙我吃桿兒、你吃芽尖,坑得我好幾天都拉不出屎,你還記得不?」
「我記得.......」
「我去替江老太公打半葫蘆酒,你蒙我閉眼等你變戲法把酒葫蘆裝滿、趁著我閉眼的功夫把酒偷喝了大半,還朝著酒葫蘆里撒尿,害得我挨了管家一頓臭揍?」
「我記得.......」
「領著我去軍分區李司令屋裡偷子彈,結果生生叫李司令撞見,你把子彈塞我嘴裡,鬧得我生生咽下去七顆手槍子彈.......」
「我記得.......」
「還有.......」
猛地按住了沙邦粹的肩頭,莫天留撕扯著嗓門朝沙邦粹叫嚷起來:「棒槌,你別說了!這回.......我去!」
就像是拿捏著一根稻草般,沙邦粹毫不費力地將莫天留劈頭蓋腦按在了窪地中:「天留,其實我啥都明白!打小到現在,你差不離一天坑我一回,我都由著你坑、任著你蒙,可我.......我不傻,我都明白!」
「打小我身量就大、又是小姓人家,村裡頭孩子都管我叫大傻子,合著伙兒欺負我,沒人樂意跟我玩鬧,也就是你.......」
「你跟我說話,你領著我滿山轉悠尋野果吃,你幫著我教訓那些個欺負我的孩子......打從我跟著你,村裡孩子就再沒人敢隨便欺負我,我記你的好........」
「你領著大傢伙打鬼子,你叫十里八鄉都知道莫天留,也都知道莫天留身邊有個沙邦粹,能活活摔死鬼子的沙邦粹!」
「天留,我不瞞著你,小蔣村豆腐坊那姑娘,我真喜歡,她......也喜歡我!每回咱們打從豆腐坊過,她給我的那碗豆腐腦裡頭,都悄悄擱了糖!她說了,等打完了鬼子,就叫我上門去尋她爹提親!能嫁給殺鬼子出名的沙邦粹,她臉上都光彩!」
「天留啊......替我跟她說,我沒給她丟人!要有下輩子,我娶她!指定娶她!」
「天留啊.......下輩子咱倆再做弟兄,你可別再蒙我了.......」
猛地鬆開了緊緊按在莫天留身上的巴掌,沙邦粹單手抓起了窪地中的一塊足有半個八仙桌桌面大小的巨石架在肩頭,另一隻手提著捆紮妥當的手榴彈,豁然從窪地中站起了身子。
都來不及吐出口中塞滿的泥沙,莫天留眼睜睜地看著沙邦粹半側著身子,迎著鬼子狂掃不止的機槍撞了過去。儘管鬼子機槍子彈打得沙邦粹架在肩頭的石塊碎屑迸飛、火花四濺,卻依舊沒能阻止沙邦粹狂奔的步伐!
像是被戰場上驟然出現的、猶如巨靈神般的身影震懾,在短短一瞬間,幾乎所有鬼子的槍口都對準了狂沖不止的沙邦粹。當沙邦粹衝出壕溝四五十步遠近時,一朵又一朵的血花,猛地在沙邦粹的腰腹與腿腳上綻放開來.......
趔趄著又強沖了幾步,頹然跪倒在地的沙邦粹無力地扔下了扛在肩頭的巨石,用門牙猛地撕扯下了另一隻手中集束手榴彈上的導火索,卻並沒有著急將手中冒著股股青煙的集束手榴彈投擲出去,只是回頭朝著趴在壕溝邊看著自己的莫天留呲出了一口白牙,如同往日里被莫天留蒙了之後、卻又恍然大悟時那樣,憨憨地微笑起來.......
猛地閉上了眼睛,莫天留緊咬著的牙關已然沁出了縷縷鮮血!
當那聲本該驚天動地,但在莫天留耳中聽來,卻像是遙遠的細微不可聞的爆炸聲響起時,猛然睜開了眼睛的莫天留大張著滿是鮮血湧出的嘴巴,吼出了一聲連他自己聽來都陌生無比的兇狠嘶嚎:「壓過去!殺光鬼子啊!」
一聲......
又一聲......
所有的聲音,戰場上所有的尖細或粗豪、洪亮或沙啞的聲音,終於匯聚到了一起:「殺光鬼子啊.......殺光鬼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