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許殺!
舒萬里的眼睛,是不一樣的。到處是激憤的人群,爛菜葉、小石子甚至臭狗屎砸在身上,舒萬里也只是靜靜地回望人群。不是古井無波的靜,不是「你奈我何」的靜,而是一種,從容的,寬容的靜。
就有略敏感些的百姓接觸到他的目光,情緒一冷,閉了痛罵的口,手也不由自主耷拉下來。但更多的人,則是被激怒了。
國之碩鼠,禍國殃民,他不配有這樣的目光!
他們向前推擠著,怒吼著,聲浪帶著刀子,誓要撕碎國鼠的麵皮。
鳳儀宮中的舒皇后聽不到老百姓正義的吼聲。
她正坐在宮鏡前,親手上妝。火紅的唇,黛青的眉,腮邊輕掃上胭脂,宮女秀竹為她插――上九尾鳳釵,頭一抬,母儀天下的威儀便映入鏡中。
秀梅捧來了衣袍,舒皇後起身,正要穿上,又是一笑:「把我封后大典穿的那套禮服尋來。」
秀梅一愣,見秀竹朝她使個眼色,趕緊應聲去了。
「南書房散了么?」
秀竹蹲下來幫舒皇后穿上鳳靴:「膳房沒給老大人們備午食,估摸著一會兒就會出宮。」
舒皇后冷笑:「我爹的頭還沒落地,他們哪捨得不去看這個熱鬧。」
秀竹埋下頭,默默和返回的秀梅服侍舒皇后穿禮服,不敢接話。
禮服制式複雜,秀竹和秀梅跟隨她多年,知道她平素最不耐煩這些繁瑣的衣飾,動作都帶了些焦急。
舒皇后看看兩個丫頭:「別急,慢慢穿。沒它,我爹的命且送不了。不好好穿,怎麼對得起這件衣裳。」
秀竹兩人手都是抖的,秀梅連眼淚都急了出來。好不容易穿好,兩個丫頭臉上又是淚又是汗。
舒皇后摸摸秀梅的臉,大步朝殿外走去。
頂著風雪,她一路疾行,出鳳儀宮,過清寧宮,徑直向南書房行去。秀竹和秀梅放開腳步緊跟,勉勉強強沒被甩在後頭。
舒皇後到南書房時,裡面剛議完事。幾個穿朝服的老大人從溫暖的室內出來,都被冷氣撲得一激靈,轉頭,就看到盛裝的當朝皇後站在面前,冷冷地看著他們。
老大人們交換視線,不知死活的東西!到了這一刻了,莫非還指望來求皇上收回成命。這會子的菜市口,就算有人拿著皇上赦罪的聖旨,也不能從憤怒的民眾手裡,救出舒萬里。舒皇后怕是還沒想明白,沒了舒萬里,她僅剩的,就是身上那件衣服罷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舒皇後進入南書房,面對著坐在書案后的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衣服一層一層脫掉。每脫下一層,秀竹和秀梅就接過去,仔細摺疊好,捧在手裡。
脫到只剩中衣,舒皇后抬手取下鳳釵,深深跪倒,連額頭都貼上了地磚,端的是個五體投地的姿勢。
秀竹和秀梅跟著無聲跪地,伺候的小太監李五斤才來南書房不久,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慌亂地看向師傅李大有。李大有弓身低頭,沒給小徒弟一個眼色。李五斤的目光不小心掃到天子面無表情的臉,嚇得一突,撲通跪下了。
南書房一片寂靜,靜到能聽到窗外的落雪聲。良久,天子起身,走到舒皇後面前,柔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呢?」
舒皇后不抬頭:「國鼠之女,不堪為後。」
天子嘆口氣,扶舒皇後起來,又從秀梅手裡拿衣裳,親手幫舒皇后穿上:「結髮夫妻,朕不是薄倖人。」手撫過舒皇后微微顫抖的手臂,「回去記得喝碗薑湯,凍病了怎麼好。」
從南書房出來,舒皇後身子一晃,迅速又站穩了。揮退上前攙扶的秀梅秀竹,她看向菜市口的方向:「什麼時辰了?」
秀梅的眼淚嘩地又下來了:「午時。」
午時,菜市口斷頭台上,舒家四個頂門立戶的男丁,整整齊齊跪成一排。百姓的咒罵聲震天,監斬台上的大理寺卿聲嘶力竭,聲音愣是沒傳到台下。
一個瘦弱的小身影夾在人縫中,一雙眼睛只朝前望著,她的眼前,除了看熱鬧人的後背,什麼都看不見。被推倒了,她從人的腿間穿過,本就血肉模糊的手被踩得黑紫了,她也不知道疼,只是向前爬,向前爬。
「貪官!國鼠!」
貪了什麼呢?錦衣衛和大理寺來抄家的時候,抬出的海一樣的珠寶,山一樣的首飾,除了祖母、伯娘還有母親的嫁妝,就是宮裡的賞賜了。皇上姑父給的,怎麼又說貪的贓物呢?
「禍害!蛆蟲!」
禍害了誰呢?一手將幼帝扶持到了親政,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生死都不管了,把致使水淹三州的奸黨查了個底掉,壓著戶部連夜往災區運糧,活人無數,那些人呢?怎麼不站出來說句話?都去哪了,去哪裡了?
「殺了他們!一家都該死!」
不能殺的,不要殺,不許殺!小身影朝前爬著,用手錘、用嘴咬,要從面前一雙雙腿中間,撕出一條路來。不該死的,把她抱到腿上,給她開蒙的祖父;不該死的,偷偷往她嘴裡塞糖的伯父;不該死的,板起臉打她手板,教她描紅的父親;不該死的,大冬天凍著手替她趕功課的大堂哥。
別死!不要死!不準死!小身影把手從一隻腳下抽出來,向前爬著,眼前漸漸亮了,快要爬出去了,能看到祖父了,看到了,祖父祖父啊!
刀斧手高高舉起大刀,手起刀落,祖父的頭咚地掉在斷頭台上,咕咚咕咚往台下滾。
咚!
咚!
咚!
「轟」一聲,人群爆發出歡呼聲!國鼠死了!國鼠的兒子死了!孫子也死了!再不能禍害他們了!朝廷替他們除害了!
「咕咚,咕咚,咕咚」小身影跪趴在原地,她只聽得到這個聲音,只能看到祖父的頭顱,緩緩地,咕咚,咕咚,咕咚,從黑雪地里滾過;咕咚,咕咚,緩緩地,滾到她眼前。
「啊!」一聲尖叫從心裡衝出來,被人群喜悅的呼聲一蓋,瞬間喑啞。
她動彈不得,雙目圓睜,彷彿還在和祖父對視。
祖父平靜的眼睛,至死沒有閉上,就躺在地上,平靜地看著她。
您想說什麼?祖父,告訴我,告訴我,再和我說句話吧,我什麼都能做,祖父啊!祖父啊!
在慶祝她家族覆滅的人群里,她暈了過去。
市井喧囂最盛的午時,還沒到紅袖招正常的起床時間。
但今天,姑娘們都早早起來了,盛裝打扮,比爭花魁那日還隆重。畢竟,花魁名頭再響,也不及「京城明珠」的名聲大。
說的是舒萬里的嫡長孫女舒灼華,年方十七,正應了祖父給起的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又是開得正艷的時候,可不得讓京城一眾公子哥心折。
公子哥愛慕千金大小姐,大多隻敢遠觀,遙遙託付相思罷了。暗地裡寫幾句酸詩,也不敢勞動佳人看一眼,聽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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