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他掩面一笑:「你真的是除她之外我見過最有意思的姑娘。」
幾天來我是第一次見他笑,剛才還是那樣眉頭不展,如今卻是一副釋然。
「她是個怎樣的人?」我回應著他。
「她和你一樣有意思。」
我卻被他逗笑了,都不知道和他聊天的意義在哪,雖然是這樣但是能解解悶總歸是好的。
「你笑起來倒是很像她。」
他可能不知道他安靜的時候也很像楚牧修,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可能真的就像墨兒所說的那樣是命中注定的。我們原本就是一類人,我們都是曾經在生活中受過傷害,在愛情里痛過失去過,我們的經歷大庭相徑,所以我們都渴望自己的生命中出現那樣一個可以撫平自己傷口的人。
「殿下習得一手好琴藝,這屋子倒是有些無聊,不知能否再彈奏一曲呢?」
「你為本太子解開了孔明鎖,解決了困擾我已久的煩心事,本太子就當感謝你。」
說著他把視線移到琴前,修長的手指撫在琴弦上,那一陣陣悠揚的琴聲便襲入我的耳簾。琴聲中帶著一股意味綿長,似有抱負之人不得志的愁怨、似井底之蛙不能仰望天地之大的無奈、似相愛之人不能相守一生的痴痛。
案台上盛著的是子虛特有梅子茶,子虛一年四季溫和盛產梅子,子虛子民又勤懇開荒,簡簡單單的梅子可以做出很多吃食,聽說那裡的梅子酒很有特色在其他諸侯國之間是出了名的香醇,與南山的桃花酒如出一轍,無奈嬤嬤不喝酒所以只能帶些梅子茶出來。
這梅子茶湊近時是一股淡淡的梅子香,喝進嘴裡酸酸甜甜的就像糖葫蘆里的山楂果一樣。院子里種著一株梨花,開著比桃花淡一些的花,風一吹那梨花都落下來像是下著梨花雨一樣。梨花落在我的頭上,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茶杯里,我伸手拾去肩上的梨花,再抬頭看看殿下那把玉琴琴弦上早就覆蓋著幾片大大小小的梨花,我附頭埋進茶杯里,茶杯里早就花香滿盈。
賞琴品茶,實在是悠然自得。我曾經反覆地設想著等到自己老了也要找個像這樣低頭能看見黃泥,抬頭能看見藍天白雲,晚上頭上是滿天的星星的悠閑住所,裡面只住著我和那個和我相守一生的人。自從阿爹死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敢奢求這樣的生活,只求一個安寧。可是在這裡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我承認我知足了,我認了,認了現有的生活;我想著,想著怎麼徹底跟過去做一個了解,我不想再恨了,因為恨要付出感情真的比愛還要累。
手裡的梅子茶已經飲盡,琴聲也漸漸消散。他手指還不忍離開琴弦,卻抬頭問我,「這琴彈得如何?」
「殿下琴藝高超,這琴彈得甚好。」
「你從琴聲中聽出了什麼?」
我放下茶杯,意猶未盡道,「這琴聲婉轉悠揚,似清泉抨擊岩石般清脆卻又如廟中擊打大擺錘般低沉,其中帶著絲絲哀愁,點點幽怨,想明白但總是不明了的無奈,想擺脫卻放不下的掙扎。」
「說吧!」
「說什麼?」他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想著自己應該沒有不當的行為也沒有說錯話。
「說說你的故事。」
「殿下為何突然想要了解我的事情?」
「像你這樣年輕卻能聽懂我琴聲里的意味,還能對我的琴聲做出這樣的評論,若不是對琴藝有一定造詣就是經歷過別人沒有嘗過的滄桑。」
他那雙清明的眸子里閃著光好像能望進人的心底。故事?我哪有什麼故事?不過和這世上所有人一樣十月懷胎來到這世上,嗷嗷待哺一食一羹長大成人,曾經年少輕狂、目空一切,經歷生離死別,看淡紅塵俗事,如今不過一具百毒不侵的空架子。
「好吧,我就當是禮尚往來。」他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和凌月的事我也了解了一二。
「我的故事比你還長,你可要耐得住性子坐得住啊。」
他微微點頭,眉頭難見的舒展。
「那是我小時候第一次進宮……」
我說得很認真,幾乎毫不保留地全將所有事都告訴了他,這些事壓在我心底太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就算是關係到什麼我都不願意再吝嗇了。他聽得也很認真,就像初次見到凌月那樣整張臉都是期待的,他臉色忽悅忽哀,就像小時候我聽宋姑姑說三國,我那個時候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劉邦到底是好人還是惡人。
待我說完我的故事已經接近黃昏,我淡笑著收尾他卻一臉凝重,就好像這些悲劇都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就好像他能設身處地的理解我一樣,就好像我是那麼可憐那麼可悲。
「說完了。」我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來,就像是落葉飄到地上的歡悅,就像是流浪的人找到家的安穩。
他原來也是一驚,望著我時像是在可憐又像是可歌可泣,怎麼都想不到這世上也會有我這樣傻的人,也會有這樣我和楚牧修那樣傻的故事。比起太子和凌月,我覺得我和楚牧修是幸運的,畢竟我與他都尚在人間,不用承受相隔兩地的痛哭;而我又覺得太子和凌月比我們幸運,因為我與他真的連人間地獄都不如了。
他明亮的眸子垂下去,漸漸變得暗沉,「那你恨他嗎?」
恨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刺穿我的心臟,就像是被吸血混蟲一點一點地把血吸干,「他曾經利用過我,背叛過我,當著我的面殺死我的至親,我說不恨你信嗎?」
他問我:「若你手中握有利劍,若他此時就站在你的面前,你會殺了他嗎?」
曾經我就是一把簪子刺進他的胸口,刺進去以後我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害怕,那麼膽小,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應該恨他可是還是下不了決心殺了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當我回首那些往事時才猛然發現自己早就不恨他了。
我怔怔地想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剛開始恨不得殺了他,可是漸漸地我就不恨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難言之隱,我們生來就不欠別人的,沒有必要為誰活著更沒有必要為誰拚命,況且花一輩子去恨一個人真的很累。」
如果我真的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的話就不用千里迢迢的來到這個地方,今天也就不會站在這裡聽他彈琴了。
對於我是個假公主這件事太子殿下並沒有過多的過問,或許他也不在乎這些。一個高高在上的儲君已經擁有了這世上最美好的榮華富貴,還奢求什麼真什麼假呢?
聊到自己我就再也扯不開話匣子了,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我們就這樣背對著背相對面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夕陽照在我的臉頰上有種前所未有的暖。
「你可會下棋?」過了許久他問我。
「略懂皮毛,不過棋藝不精。」阿爹喜歡下棋,以前跟著阿爹倒是學過一點。
「會就行,我們來下盤棋如何?」
「獻醜。」
於是,棋局便立即布好了,我執白棋他秉黑棋。
太子無訣視線定格在整個棋盤上,神思漂游,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和別人這樣安靜的下過棋了,他的手沒有目的摸著手裡的棋子,似乎是在想什麼。剛開始我沒有多想什麼,輕輕地不動聲色地將棋子落在棋盤的某處。他伸手將棋子放在我棋子後面,想要攔住我的去路,我機靈一動另尋一道出口,他捻著手將棋子落在正中央,他原本有機會吃掉我的兵可是偏要將棋落在中央,放任我卸了他的馬,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他已經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贏我?
雖然我先前得勢卸了他的馬,卻沒有顧忌到身後的兵,這一隻白棋不知該如何入手。再看看對面的太子,他從桌子上隨意拿起一杯茶浸進嘴裡,眯著的眸子中夾雜著一絲邪魅,嘴角微微勾起的笑已經暗示了一切。他,早就計劃好了棋局,早就等待著這一出好戲。
我屏住呼吸只能力挽狂瀾將棋子落在最佳位子保住一員大將,他慢慢地放下茶杯,茶杯下依舊是一個邪魅的微笑。他蹙眉將棋子落在邊緣,離手的那一瞬間勝負已成定局。他的棋法本來是毫無章法,簡直是亂走一氣,可是就是剛剛那一步,猶如畫龍點睛般徹底亂了我的步伐,打翻了我整個棋盤的布局。他心思如此縝密,以退為進,先假裝自己無能,讓對手鑽盡了口子,后趁對手耗費體力吃了他的兵卸了他的馬,他才使出絕招,叫那人一招致命。
我把棋子收回來:「殿下棋藝高超,我輸得心服口服。」
他顯然意猶未盡,說著,「你第一次同我下棋,能下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
「時間尚早,我們再下一盤如何?」
我見他興緻正高,自己又想贏回下一盤,於是點頭說好。
他僅憑一顆棋子就贏了我整盤計劃,他心思細膩卻不爭強好勝,看著目空一切實則在心裡已經計劃好了一切,不得不說和這樣的人下棋實在是一種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