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朝歌夜弦

第二章 朝歌夜弦

新帝登位不過寥寥五載,本應著建國慶賀之禮,多些鐘鳴鼎食,也未嘗不彰顯大國氣派。然這京城,這城牆瓦器,這廊院瓊樓,表面看似光鮮錦繡,實則是從百姓的口糧中生生擠出的黃粱一夢。

這一切都因為當今國君的昏靡無度,皇家的宴會辦的氣派非凡,就這一道城牆,隔開了兩個世界的人們。王侯將相們的侯服玉食與平常百姓的節衣縮食在同一場慶典中,上映著。

穆若穎從郊外散步回家,身上掛著被血漬染紅的殘破白衣,臉上不起一絲波瀾,似早已忘記了就在半個時辰前,自己殺了一個人。尋到城東一家裁縫鋪,老闆娘看著那芳齡少女眼底的殺意與冷凄,自是一個字不敢多言,為她換妥當了衣衫。穆若穎扔下一錠銀子,便斂藏住了所有的孤寒與清冷,如一個鄰家少女在郊外巡遊般走出店鋪。

「拿來!今天再不交地租!我便把你那閨女賣了!給穆府的大公子當賤婢!那公子哥,可是玩女人下狠手的!」

聲音來自遠處一家茶莊,穆若穎本不是打聽世俗,插手凡塵的人,只是聽到穆鑒染的名字,挑了下眉,眼波不驚,眉眼低垂,纖長的睫毛以好看的弧度彎曲著,卻連輕微的顫動都不曾有過,甚至連頭都未曾抬起,只是望著地上成群的螞蟻,饒有興緻地聽著故事的上演,究竟是怎樣的惡霸,竟拿著穆鑒染的名號為非作歹。

她的那位哥哥,是穆府獨子,不算愚鈍,有些聰明,被穆驚鴻捧在手心長大的。畢竟等穆家家主死了,穆鑒染理所應當的成為下一個家主,抑或是……

下一任國君。至於女人,他和穆驚鴻果真是父子,*無度,卻只愛權利和金銀,也稱得上是一個登徒浪子了。

「求求您了!官家!五天前我們才交了地租啊,這地租不說好了一時令一交的嗎?」

那個女人撲通的跪倒在地上,給那兩個穿著黑服的當差小使連磕了三個頭,抱著懷裡那剛滿十四歲的女兒,顫抖著哭泣。這女孩子,一入穆家門,不出三天,就在那亂葬崗中了吧。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五載慶典,朝野上下都送來賀禮,賀禮的銀兩從哪兒來?自然是你們牙縫裡!今天收不到你的地租,我們哥倆兒也沒命活!」

好一任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方官員,穆若穎心中唏噓。可這銀兩,穆若穎心中明白,周轉千回,也是到了穆府的銀庫中。穆驚鴻現在權傾朝野,這天下究竟是新皇的還是穆驚鴻的,誰也說不清。然,能將剝削百姓說的如此直白,連最後一層遮羞布都不要了的王朝,穆若穎心中早已開始為亡國做好了倒計時。

「官爺,我們這小店一天才賺五十文啊,您殺了我吧,我真的給不出這五十兩銀子,只求您別賣了我的孩子啊。」

穆若穎聽了那茶店女人聲淚的哭訴,視線才從螞蟻上掠過,遠觀著女人的悲戚絕望,動了惻隱之心,那清寂悠遠的眼眸方才顫動了幾分。五十兩……看來今晚的這場盛典還真是步步生金啊。她望向那躲在母親懷裡打顫的小女孩,淚花哭濕了面龐,卻依舊沒有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她也是怕極了來到穆府那陰詭地獄吧。

「我有什麼辦法!別說了!快!跟我去穆府!」那兩個小使失去了耐心,生拉硬拽的將女人懷裡的女孩拖上了馬車,留下的只有那個女人的嘶吼和女孩絕望的淚水。

馬車揚長而去,開往的地方,穆若穎再熟悉不過了。她就和那些百姓一般,遠遠的張望著,不出手相救,也一言不發的看著那場悲劇到結尾。茶莊的女人,自殺了。

待人群散了,穆若穎還在離茶莊的方寸中,久久不能忘去,那女人絕望而無助的雙眼。自己向來是個冷血的人,只是那份母愛喚起了她今日對於母親的些許思念罷了。

穆若穎踱步走在街巷上,耳邊還是那女人的嘶吼,和馬車的昂揚。可如今的眼底,已望到了王公貴戚們在高台樓宇詩酒茶話,大府小姐們也在首飾鋪和裁縫鋪相交甚歡,彷彿剛才的人間,才是幻覺一般。

彷彿京城本該就如此繁華。亭台樓宇間鑲的金絲邊與玉琅環,高山流水的假山庭院修在一座座高牆深院中,左側能聽到琴瑟和鳴的佳樂,右側可聞到那三十年陳釀散出的醉意。

黃粱如夢,有些人的命就是能好到活在夢裡一輩子;可有些人,命運從不許他們不清醒,他們能做到的就是看著這場盛世繁華,明白自己的處境是何等鋃鐺。

「你聽說了嗎!楚凌然回京了!」鋪著厚重胭脂的女子和旁邊的小姐說鬧到。

「楚凌然!就是我國最年輕的將軍,楚凌然嘛!」

「你聽說了嗎?楚凌然回京了!」

「真不知新皇還會封賞他什麼!他戰功赫赫,給他王侯之位,他也不要。金銀珠寶還是美人,他都不缺呢!」

所有人都似乎因為楚凌然沸騰了起來,看來這個戰功赫赫的年輕將軍的確本事不小,可若是單純的一個武夫,誰又會對著天下不感興趣呢?不要封地,不要王爵,聽上去倒是超然物外,可是俗世終究是俗世,沒有人能逃脫的了它的浸染。

若非他感興趣的是整個天下,而不是遙遠邊疆的一小塊封地?

楚凌然,楚凌然……

思緒被打斷在穆府門前,今日是皇宮慶典,也是穆府權傾天下的第五載,穆府上下都忙到人仰馬翻,自是沒空管一個庶女何時歸家。穆若穎便悄無聲息的從後門溜進屋內,想借著自己裡屋在最偏遠的南邊,尋求片刻的安寧。不料中途,被大管家攔住。

「穆若穎,你上午不在府內,老爺找過你,你快過去請罪。」語氣輕蔑無禮。端起來大管家的架子,倒是把穆若穎當成了下人嚇使,恐怕他此刻並不知曉他的兒子早已命喪黃泉,屍骨無存了吧。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穆若穎抬頭雙眼緊盯著管家,上前了一步,周遭發出了冷絕的氣場,似是一位獨領天下的帝王,如此的威嚴,天下生靈誰都不可反駁一句。穆若穎向來在府里唯唯諾諾,溫婉和良。到不想去今日這般咄咄逼人。管家被逼的退後了半步,額頭沁出了點點汗珠,半響說不出一句話。

哼,孬種。和他那兒子一般。

「穆管家,今日,我把話說明白些。我敬您是穆府三代主事,不曾端著小姐架子。可今日,是父親與整個朝堂的慶典之日,您該守著自己的本分,老老實實做事,若您誠心與我過不去,我好歹也是穆府二小姐。留的是攝政王身上的血,您說呢?您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您會活到穆鑒染當家的那一天的。」

穆若穎一字一句不夾雜一絲一毫的情緒說出了口,用只有管家和自己聽的到的音量,卻一字一句砸在了管家的心口,向來不在人前出頭的穆若穎今日卻對自己說了那麼一席話,而自己竟也被她質問得啞口無言。這樣的氣場,與冰冷的氣氛,讓他獃滯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

穆若穎轉過身來,向穆驚鴻,那個穆府主人的庭廊走去,斂去了身上所有的寒氣,又裝成了不敢與人對視的唯諾模樣。她今天初露鋒芒,有三個目的。其一,她身邊沒有個推心置腹的人,日後她出行並不方便。二,穆驚鴻自她出生來,見過的次數兩隻手便能數過,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又正逢今天這個他本應最忙的日子,看來他是打算好利用自己的女兒去做些什麼了。可若平白無故的被人利用,不討些好處,不是她穆若穎的作風。比如,今天那個被抓來的女孩。三,大管家遲早有一天會找他兒子的下落,為防以後他找自己麻煩,不如今日先聲奪人。日後方能相安無事。

「父親,今天上貢給朝堂的玉如意皇上似乎並不滿意。」原是穆鑒染在與穆驚鴻談論今年上貢的禮品,整個朝野上下,乃至新皇都明了,歷年上貢的賀禮,先由穆府查收,好的穆驚鴻自己扣下,次的送給新皇。往年新皇感恩穆驚鴻輔佐自己上位的功勞也忌憚他權傾朝野的能力,並不敢說什麼,只是獨自忍著那窩囊氣,誰料想,狼終有一天會被養大,反咬自己一口。

「哦?那你把那座地方官員貢的觀音像拿來,今晚宴席上,我親自給新皇。」穆驚鴻眼底盡收著譏弄,若不是心裡想著邊疆的戰力無法持恆,那個窩囊廢還有多少日子夠他這麼瀟洒?

「父親,聽大管家說你您找過我。」穆若穎佯裝無事發生的走來,與廊檐下的荷花相映相承,衣裙蕩漾,宛如人間仙子從仙境里走開,踏著漫漫輕雲。

穆驚鴻望著自己女兒的容貌出了神,外界盛傳,穆府的嫡女容姿勝過牡丹,那也只是因為,穆若穎見了誰都低頭走過,如同一團虛影一般從不存在。可若真論絕色,穆若穎才是那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妖冶花朵。也就是這般的容貌,才能在日後幫自己制衡邊疆,為自己取得皇位。

「穎兒來了,父親與你好些日子不見了,今晚啊,你和父親還有你哥哥姐姐一起去參加慶典,穎兒也到了年紀了,父親該帶你去見見士大夫們。」

果真,穆驚鴻的心思早被穆若穎猜透了。

穆若穎隱去心中的譏諷,與嘴角不覺上揚的笑意,抬頭明媚的看著那個裝作慈祥家父的男人,一臉開心無邪地說:「真的嗎!父親真的要帶我去皇宮嗎!」

「當然,待會兒啊,讓府里的麽麽給你打扮打扮。今日啊,那名震西北的鎮遠大將軍,楚凌然,要回來啦。」

原來,父親相中的是楚凌然。這個名字,今天可是頻繁的出現在了腦海啊。

「楚凌然嗎?有父親厲害嗎?待會兒穎兒必定好好見見。可是……」

穆若穎面露難色,又低垂著目光,似乎很難向父親開口一般的神色。穆驚鴻被自己女兒一句吹噓神情大悅,笑著說,有什麼難處,有應允了便是。

「我想要個婢女,不然別的小姐都有人在旁看拂著,穎兒怕露怯,丟了父親的臉。」

「這簡單,我待會兒就讓麽麽給你撥一個懂事兒的。」穆驚鴻想了幾秒,便爽快的答應了穆若穎的要求。可是,與這老狐狸謀生意,哪是那麼簡單的事,與其說找一個懂事的照顧衣食起居,不如說找一個忠心的看著自己的人生自由。

「我可以指定嗎?我今日回府的時候看到管家送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女孩,有一個長得和穎兒像,穎兒心生歡喜。」

穆若穎需要的是一個能為自己豁出性命的推心置腹,而不是一個穆驚鴻的走狗。穆驚鴻想了片刻,思索著大不了自己給那個婢女些好處,到頭來,心又怎會向著她這個無權無勢的庶女呢?便也爽快的答應了。

然而,穆驚鴻老謀深算,卻疏漏了一點。若那個婢女的母親是因為你而死的呢?一個心頭帶著恨意的女子會為了你忠心耿耿嗎?

晌午剛過,主事麽麽便帶著那個女孩來到了穆若穎的房間,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府內的人都驚住了,向來不受待見,久居偏屋的二小姐竟也被老爺垂青配起了侍女。

「咣。」

那是一袋碎銀子落地的聲音。夾雜著的還有那侍女漆黑的眼神中滿滿的恨意。

「你的母親死了,在你走後的片刻時間,死得很慘。死的時候還念著你的名字。」

穆若穎冷血無情的描述著一切,給一個剛滿十四,遭遇人生最難的時候的女孩聽,女孩倒在了冰涼的地上,眼淚無止盡的滴落。

「現在你有兩條選擇,拿著這些碎銀子,跑路,我對外宣稱你逃了,至於你以後的命,不由我管。第二,給你母親報仇,做我的人,富貴榮華若有我一分,你就不會少半寸。」

少女無動於衷,只是一味的哭泣,不肯抬頭看穆若穎一眼。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起碼,我今天給了你一條命。對,我現在只是穆府二小姐,那個不中用的二小姐,但並不代表我一輩子會屈居人下。可至少,現在的我給得起你五十兩銀子,可你和你的母親,就是因為那五十兩銀子,失去了性命。」

這是如此狠絕冰冷的話啊,可卻一字一句刻在了地上少女的心裡,不由她回絕地刻寫好了她以後的命運。穆若穎榮,她便榮;穆若穎敗,她也死。

「我叫蘇晴。」

少女拭去眼角的淚,日光灼熱的看著穆若穎。蘇晴,陽光明媚嗎?真是個好名字,可是他們兩個的命運怎配得上這樣的名字呢?

「我以後叫你泠兒。清冷寂寒,方能用盡一切抓住機會與光芒。泠兒,命運啊,它向來不由人。沒有人能逃得出,可既然已是這般田地,自己再不支撐自己,終會有一天回到那亂葬崗,屍骨無存。」

穆若穎望著地上那個一天前還在母親懷裡打鬧撒嬌,如今卻背著血海深仇的女孩,對她說出了八年前她對自己說的話,她望著窗外,鑼鼓喧天下深藏的巨大陰謀,暗自凄傷。接下來的京城,沒有一日的太平了。

「是,小姐。泠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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