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日月顛倒
青史曾書,東海之萍,有一國度,勝時仙境蓬萊,流轉千年不敗,盛世安泰;敗時一夜焦土,烏雀煙雲徘徊,白骨未埋。後人相傳,上蒼不忍榮安國主離世,命她親渡東瀛,救黎民於危難,解人間七苦方歸。
穆若穎等人在海岸集結,遠方煙火瀰漫,黑煙滾滾,紅光在黑夜中是如此的刺眼灼人,它如同開在地獄上的彼岸花一般,渡一半人,也滅一半人。整座東瀛城便在這樣的火光中慢慢覆滅,直到火光衝天而飄向千里之外的中原,它沿著海平線燒紅了眼,將東瀛整座國土燒成了駿黑一片,它才滿意地停下了蔓延的趨勢,東瀛的繁華富庶,金色華飾下掩藏的黑暗人心在此刻才慢慢顯出了眼。
大軍離開了東瀛后順延著東海一路直下,前往福灣與楚凌然匯合。這是穆若穎經歷的第一場戰事,她表現的完全不像是個女子,她有著天生的將氣與不容反駁的威嚴,但只有她心裡知道那東瀛皇帝的鮮血淋濺到她的白馬上,與那噴射出能看見白骨的傷口與東瀛百姓跪地求饒卻在炙熱的火光中漸漸失去了聲響時,她對於生靈塗炭的不忍,哪怕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在這亂世的太平要用鮮血去換取。她很累,可為了她的子民她不能表現出片刻的怯懦,只有一個勇者才能有信仰去贏取每一場勝利,與日後短暫的和平。
而楚凌然的大軍一旦靠近了福灣海岸線上,全軍就靠在福灣接壤的岸邊,離東瀛軍隊駐紮的時間不過五里開外。中原的軍隊大多是楚凌然帶領著打過無數的戰役的將領們,他們訓練有素的躲避在半人高的草堆中,等待著楚凌然的號令再為行事。楚凌然只帶了五個將士,只身前往了東瀛的軍隊。他們要與穆若穎的軍隊匯合,就必須要拖東瀛軍隊幾個時辰。此時夜還未完全變得漆黑一片,楚凌然與將領們分開行動,以免被巡邏的衛兵發現端倪。
楚凌然在東瀛駐紮福灣的軍營外點燃了羅剎花,中原的每個將領前一日晚上都已服下了解毒湯,等著那股花香瀰漫在福灣的每個角落時,月亮應該正掛在天際最高處,著眼看著今晚究竟誰主沉浮。
隨著點點的火光,一股濃烈的花香迅速漫開,以肉眼可見的煙霧形狀闖入每一個透著風的營帳中,只需要一點點的香氣,就能奪走東瀛軍隊所有的意志與理智。地獄羅剎,人間彼岸,其實沒有什麼東西能真的逃過一劫,只是妄渡忘川,浮生未歇而已。它漫天而去,灼燒著最後的生命,吸食者一旦進入鼻腔后,香氣便會控制著他的理智,直到…失去了所有意志,他們只想要在這場歡愉的夢境中沉淪而已。
楚凌然示意剩下的士兵們撤回原地,等待著東瀛將領接下來的動作。果真,他們剛剛回到五裡外將士們躲藏的草叢中,便聽到東瀛將領們躁動的從營帳中跑出,他們似乎燥熱不止,卻又口渴難耐,失去理智的抓搔著所有身上所有的表皮,直到身體每一處的位置都留下了指痕,他們才開始停下了手中躁動的動作。長舒一口氣,面容愉悅的坐在地上,似乎得到了解脫,他們開心的在地上打滾,沒有一點點顧慮,任著昨日新下的雨是草坪上的泥土鬆動,全部糊在了他們的臉上,甚至嘴巴里。就如同個兩歲智力的孩童一般,只做自己認為開心快樂的事情,他們想要的時候大笑,難過的時候大哭。情緒波動的極其嚴重,中原的將領們從不了解羅剎花究竟是何物,只以為是將軍從黑市買下的催眠藥物,如今才知,所為地獄花種,原來奪人心智,噬人成痴。
楚凌然的軍隊大約在草叢中逗留了一個時辰后,就望見遠處海岸線上漫起的層層黑暗,一海之隔的東瀛全數覆滅了,而此刻望著那些的將領們,還是毫無波瀾的在草堆中盡情玩樂,自我陶醉。他們望著自己的國度上空升起的股股青煙與遠處燈火通明的城池如今在漫天的紅色火焰下,發出來自地獄鬼魅的赤紅顏色。他們終於要為他們的貪婪與人性的泯滅付出血的代價,就是今夜…我福灣百姓可歸故土!
遠處的海港鳴笛驚天,是穆若穎的軍隊來匯合,大軍士氣被一下子點燃,他們自從望見海岸線外的黑煙時,就已升起了必勝的信念。那許久未打仗,在京城做個窩囊將軍的將領們,揚言要在福灣一處做一回真正的將領,他們要跟著楚凌然打天下。
穆若穎從船上下來,就望見楚凌然在海岸上等她的到來,目光炯炯,輾轉流連。那是份牽挂,他任著穆若穎完成自己的志向,女子也不願被看低的倔強,可他對穆若穎的擔憂卻是如此的撕扯牽連,只有他望見穆若穎平安歸來他身邊的那一刻,他才安心。如今他的方寸與勇氣悉數歸來,他該帶著大軍…去奪回自己的疆土與榮辱了。
「中原大軍聽我號令!」
楚凌然一句指示下,所有原本在船隻上與匍匐在草堆中的士兵都全部集結在原本的對陣上,準備著給東瀛軍隊最後一擊。他們分舵開了數十條軍艦,包抄了東瀛所有戰艦的主要武力,中原水性不佳的陸軍則層層圍堵在東瀛軍隊駐紮的營地中,他們等著東瀛的軍隊回過神來,再將他們一舉殲滅。
穆若穎望著身騎黑馬于軍隊中央的楚凌然,想起數天前問他為何不在東瀛軍隊未醒來之前,就將他們悉數滅了,減少軍力的流亡。他看著的版圖不是一小片東瀛,他的目光鎖定在京城,他說,對於一個將領來說,若他輕易殺死了一個對手,那麼他有大半的可能被下一個對手殺死,可他如果是拼盡全力留下的性命,他便會珍惜自己的命,他絕不會在下一場仗中留下給對手奪走自己性命的機會。這是一份對於自己的尊重,也是一份對於東瀛最後的體面。
東瀛的軍隊逐漸恢復了意識,他們清醒的那一刻,就望見自己眼前包圍著的中原軍隊,與瀰漫在頭頂上空,經久未散的濃烈氣味,而…氣味的來源,是他們的國土。他們以為方才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剛剛的美好才是真實存在的,而眼前的軍情是虛無的。知道中原軍鼓響起,遠方東疆的戰艦開始發出刺耳的鳴笛,將他們不得不拖扯著回到現實,他們…的確亡了國。
楚凌然在軍隊中騎馬走向隊陣的最中央,扔出一個用粗布裹住的圓形物體,扔在了東疆將軍的面前。物體在重力下,滾動了數十圈停住了,布中滲透出猩紅的鮮血,粗布慢慢鬆開了,他們看見一個可怖的頭顱正瞪圓了雙眼看著他們,髮絲斑白,面容憔悴,彷彿一夜間老了十歲一般。那是他們的國君…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就如此被中原的軍隊侮辱,彷彿在告訴他們,他們拿了東瀛,是如此的易如反掌。他們對福灣百姓做的事,是自食其果。
「將…將軍,這是陛下……」
東瀛的戰士們神智剛剛恢復,就望見自己的國君的人頭在泥濘的草地中翻滾著露出猙獰的面孔,他們面前整裝以待的將士們似乎立於不敗之地,就這麼緊盯著他們,他們即將經歷一場最恐怖的戰爭。
「閉嘴!聽我號令,全軍列陣!我們,還有最後一步棋。」
東瀛的將軍方才回過神,他們的國君哪怕是死了,國土也沒了,他們大可以在福灣重整家園,只要他們還剩下最後一步棋子不被勘破,他們有和中原軍隊談條件的籌碼。
「將軍莫急…我兩個時辰前去拜訪東瀛,你們怎麼對待我朝百姓的,我們泱泱大國豈有不還禮之術?我砍下了你們國君的頭顱,燒光了京城的衛兵,捉拿了東瀛所有的百姓,滅了你整座城,來多謝你這三年對福灣的款待。至於…剩下的那步棋,將軍無需多慮,他們如今正在東疆的國土上等著我們凱旋而歸,拿著你們的頭顱與鮮血去祭奠他們血淋淋的人生,我中原派出數萬大軍與東瀛比上一比,誰主中原本是百年前定下的規矩,如今有人賊心不死,可惜實力不濟,難道我中原可以由得鼠輩來欺辱?將軍莫是忘了,誰才是主人。」
穆若穎本退出軍隊之外,想要遠觀著楚凌然殲滅東瀛的模樣,但她一路上與楚凌然奔赴沙場,不論是劍術還是騎術都不在這些戰士們之下,她是中原的國主,她能做的,也只是為這些亡靈做最後一份努力表示她的虧欠。她要親手,砍下那些畜生們的頭顱,來滋養福灣的花草。
東瀛的將軍聽到了面前這個女子已解救出了福灣百姓時,面色大懼,如今他們連最後一絲籌碼都不剩,他們的軍機儲備皆在中原之下,引以為傲的海上技術也與東疆勢均力敵,他們此戰,乃是死局。
「凌然,你明白我曾與你說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是何意了嗎?」
數月前與洪將軍的那步棋上,穆若穎就與他們提及東瀛一站,置之死地方能後生,往後一步步,皆是他們悉心安排,東瀛此戰,往後歷史如何書寫都無謂正義,成王敗寇,歷史向來由成功的人書寫,這段傳奇,是楚凌然與穆若穎二人的故事,無論是民間小傳,還是正史起筆,都不過寥寥書頁墨水,只有他們二人知道,天下從此刻開始翻轉,他們要讓山河萬里知曉,誰主中原!
「隨我沖!我們帶他們回家!」
楚凌然號令一下,數萬大軍整裝以發,以磅礴的氣勢開始攻擊被他們層層包圍起來的東瀛軍隊,每個將領都是如此,以一擋百,勢不可催,以至於後人書寫起這場戰役時,給他取了個神化的嘹亮名號:山河呼嘯,日月顛倒。
大軍慢慢向中間集攏,東瀛軍隊被那堅不可摧的信念與氣勢嚇到軍陣全無,到了最後只是一味的逃竄,他們逃過了第一層防線,還有第二層的中原鎧甲在等著他們,在福灣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一個人能僥倖從福灣活下。到了最後,寥寥一千士兵眼底滿是恐慌,他們有些精神錯亂,丟盔棄甲,有些跪地求饒,向穆若穎和楚凌然禱告自己曾經的罪孽。他們望著滿地滿是自己的同胞們的肉身與鮮血,流血漂櫓的場面,而中原的鐵騎依舊在馬上堅挺著,他們身上的血似乎全是東瀛將士的,他們是神派令下來去他們性命的,所以他們百戰不敗。
穆若穎派人將他們包圍起來,她的馬蹄一步步靠近,站在最前面的位置望著那些連劍都握不住的懦弱傀儡,她不禁心中嗤笑,人心究竟要多麼骯髒,才能生出這些醜陋的面目。所為燒殺掠奪,不顧妻離子散,人命攸關的「威風軍人」,如今在一摸一樣的地域上,跪地求饒,絲毫不顧自己亡國的傷痛與百姓的恥辱。東瀛哪怕今日中原鐵騎不踏足那片疆域,又能真正存活多久呢?
穆若穎一言不發的等著遠處海港的航鳴,最後一艘船即將到了,福灣的百姓也總算回家了。船艦剛剛考上港岸,數批的福灣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落下了眼淚,滿目猩紅是穆若穎對他們的慰藉與安撫,這是她對她的子民的承諾。今後他們在此開創新的家園之時,心中必然不會帶著悔恨與不休止的恥辱,苟活一生。穆若穎看見遠處他們蹣跚走來,不過是四日離開了福灣,也終究是面目全非。而泠兒此時,剛下船艦,清風就去接她,將她帶上馬背,泠兒顯然有些脾氣,可望見清風手腕上的一道劍痕,還正躺著血不曾停歇,她就沒有任何的怨氣了,只是心疼他。
「疼嗎?」
「不疼,血是別人的。」
「你就會騙我。」
血怎麼會是別人的呢?那傷口還未結痂,只要一用力,衣襟的血漬就比方才更多上一片。那只是一份微乎其微的安心而已吧,但也足夠消磨一天一來的怨念與不安。他還在…就好了。
「這些人…交給福灣的百姓處置好嗎?」
穆若穎望向楚凌然,在徵求他的同意,按理來說一場戰爭總該留下些傀儡,以用來向中原復命,可如今他們也早已不需要顧忌中原各方,這件事由楚凌然決定就可。楚凌然看著穆若穎望向自己的眼神,半分懇切,半分真摯。她怎就不知,這個天下,真正做主的人,是她呢?
「我聽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