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幻境(一)
迷霧越發濃重,蘇白隱約覺得自己進入一個美好的夢境,他神色恍惚地超前走著,四周的東西如同隔著紗幔,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這裡是怎麼回事?
再往前走,景色突然由白茫茫空曠天地變成陰森逼仄的巷子,垃圾堆在兩側,蒼蠅嗡嗡著在上面安家落戶,不知從哪裡傳來模糊的咒罵聲,孩子的哭泣聲,以及女人壓抑的哽咽聲,好熟悉的場景,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想不起來了呢,蘇白捂著頭皺眉思索。
再往前走入目是低矮破敗的筒子樓,黑魆魆的牆壁斑駁脫落,猶如一個得了皮膚病的老人,黑黝黝的樓道向上延伸至未知之地,如同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蘇白茫然地站在樓梯口,躊躇不前。
來吧,進來啊,我在等你……
你,你是誰?
我就是你,快點來啊……
無形之中有股力量在召喚他前進,心底翻湧出好奇和興奮,抵制不住誘惑,蘇白終於邁出步子。
樓梯打出刺耳的咯吱聲,蘇白盡量輕手輕腳地走了上去,爭吵聲越發清晰,樓梯盡頭的一戶人家開著門,一個面容俊朗西裝革履的男人堵在門口,半側著身語氣刻薄地指責道:「你這是做什麼,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還不知足?你自己說說你除了掃地做飯還會什麼,大字都不識幾個,還想拴住我?還好死不死得了那麼個病,整天吃藥,好不容易掙倆錢也都被你糟踐了,你還想怎麼樣?」
從樓道中望過去,隱約可見房間內的情景,身形單薄的女人坐在沙發上無聲垂淚,低低說道:「我知道是自己這病拖累了你……可當初你也是知道的,我爸媽也沒打算瞞你,為了這個他們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拿出來給我做嫁妝,你捫心自問,我買葯的錢都是你的工資?」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羞惱,聲音也提高不少:「就那點錢夠幹嘛,他們都死了多少年了,提這個幹什麼,我本來也打算和你好好過下去的,可是你自己不爭氣,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我還年輕,才二十八歲,可是你看看自己,走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媽呢。」
女人的身體抖了抖,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眼淚無聲低落。被她護在身側的孩子突然站起身,跑到門口揚起稚嫩的拳頭,哭道:「我不許你這麼說媽媽,媽媽每天做完飯等你半夜,可你整天不回家,別的小朋友都說沒爸爸,你走……」
「臭小子,你說什麼呢,沒大沒小!」男人被孩子的動作弄得狼狽不已,彎腰雙手握著他的手腕,將那孩子按在門板上,男人憤憤地咬牙,臉色難看,「看看你教的好兒子,有這麼跟自己老子說話的嗎?」
女人滿臉驚慌地上前抱住兒子,一向軟弱怯懦的人第一次出言反抗,「你要走就走好了,別碰小白,他身體不好你不知道嗎?」
「哦,對了,你不說我還忘了呢,」男人緩了口氣,看著臉色蒼白的孩子,「其他的也就算了,給我生個病怏怏的兒子這一點我還沒跟你算賬呢!就這麼個小東西吃了老子多少錢,家裡倆藥罐子,就是財神爺也受不了!」
孩子聽了他的話臉色煞白,女人摟著他哭,「你在孩子面前說這個幹什麼,你走,你走,我不攔你了,咱們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你儘管去娶那個廠長的女兒,我只求你別再傷孩子的心了。」
男人聞言臉色悻悻的,「他懂什麼,不過是一個孩子……」觸及那孩子帶著深刻恨意的眼睛突然就說不出話來。
目送男人離開,女人抬起瘦弱的臉龐,定定看了他背影一眼,垂首看著懷裡不過五六歲大的孩子,「小白,往後媽媽就只有你了。」
孩子揚起小臉,抬起小手去擦拭女人臉上的淚水,稚嫩的聲音響起,「媽媽,別哭。」
媽媽,別哭……
這句話直直傳到蘇白心底,他捂著頭,只覺得有紛亂的畫面湧入腦海,怪不得會如此熟悉,這不是他五歲那年蘇啟拋棄他和媽媽的場景嗎?
他走過去,想要安慰哭泣著的蘇媽媽,卻發現那母子根本看不到自己,怎麼會這樣?
不等他想明白答案,畫面突然迅速變幻,雪白的牆壁,雪白的衣服,空氣中飄散著刺鼻的消毒水味,病床前看起來有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在低頭削蘋果,他的神色很認真,蘋果皮越來越長,一直不曾斷過。
病床上的女人穿著藍白相間的寬大病號服,身體異常瘦削,越發顯得衣服鼓盪,她抬起頭露出一張過於蒼白的臉來,細長秀氣的眉,小巧精緻的鼻子,眉眼之間隱約可見年輕時的美麗,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笑得眉目彎彎,語氣既驕傲又心疼,「我們家小白真是厲害呢,整天忙著照顧我,還能考上大學,隔壁床的大媽很羨慕我,經常誇我有個孝順的好兒子,我們家也能出個大學生,媽媽真是開心,既然考上了就要好好學,知道嗎,要聽老師的話,不過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蘇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神色滿足而開心,提到大學兩字時不經意間流露出崇敬和羨慕,彷彿那是什麼聖地一般。
少年削蘋果的動作頓了一下,乖乖點頭稱是,過長的頭髮遮住半張臉,沒人知道此時他的心底忍耐著巨大的哀痛和酸苦,除了透明狀的蘇白。
醫院和學校兩地奔波的生活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靠著藥物才熬了下來,經常性的缺課和睡眠不足讓他的成績急劇下滑,高考場上更是差點昏了過去,如此,能考上一個二本學校,他是不是該說一聲慶幸?
蘇媽媽不了解大學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只是單純為兒子有了更好的出路而開心,她連高中沒上過,自然對所謂的大學生帶著莫名的尊敬,這落在少年眼裡,只覺心中更加酸澀難受,他死死低著頭,不敢讓蘇媽媽看到他微紅的眼眶。
不過,這都沒什麼,如果能換得蘇媽媽的身體康健,他就算是不上學也沒什麼的,可醫生說過,換心手術是需要很多錢的,那對這個少年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
咖啡廳里,依然西裝革履保養得宜的男人聽了少年的話臉色一變,冷笑一聲,「果然是沒踏入社會的學生,想法也太天真了些,我是有些錢,可也沒到隨意揮灑的地步,你媽現在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她是死是活關我什麼事,不要動不動就來找我要錢,我又不是慈善機構。」
少年低垂著頭,僵硬地開口:「你從來沒給過我生活費,一分也沒有……」
男人不奈地打斷他的話,「我也是身不由己,剛結婚那兩年家裡的錢都歸李蕊管,她天生脾氣大,要是知道我偷偷給你錢,還不鬧個天翻地覆?」他看了眼對面的少年,那孩子從見面到現在連正眼看他一眼都沒有,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穿著一件洗的發白的淡藍色校服,整個人陰鬱沉默,渾身透著壓抑低沉的氣息。
不知怎的男人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滿,自從娶了李蕊,靠著裙帶關係,他在這片地界上大小也算是個名人,已經有很多人在偷眼看這邊了,原本就是瞞著李蕊出來和前妻的孩子見面的,萬一被人捅到那個母老虎那裡,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少年似乎對他的情緒波動很敏感,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身體也極度緊繃起來,他低聲道:「就當是我借你的。」
男人撇撇嘴,就憑他這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書生做派,能還上他的錢才怪,不過到底是自己兒子,他簽了張支票扔過去,「廠子最近在擴建,正是用錢的時候,我手裡也沒錢,只有這麼多,愛要不要!」
少年一眼不發地接過,看了眼上面的數字,不夠,還不夠,他小心翼翼地捏著支票,怕不小心折損了,妥帖地夾雜書本中,放在書包的最裡層,客氣而疏離地道:「謝謝,這錢我會儘快還給你的。」
少年開始向所用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借錢,舍下面子挨家挨戶地去找親戚幫忙,然後在夜深人靜時一筆一筆地記下名字和數額。
那天,少年掰著手指算了又算,再三確定錢湊夠了的時候,突然就哭了,哭著哭著又捏著那些錢微笑起來,蘇白漂浮在半空中面無表情地看著,心中沒有半點愉悅,他知道到頭來也只是空歡喜一場。
炎熱的夏季慢慢流逝,開學的日期越來越近,病床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女人催著少年去報到,少年再三推脫,女人漸漸不再提這個話題,只是看著少年的目光越發溫柔不舍。
秋蟬在樹梢鳴唱恆久不變的曲子,女人神色留戀地看著窗外,少年以為她是擔心即將到來的手術,細心地安慰她。
女人慈和一笑,聲音是一慣的溫柔,「小白,媽媽嘴裡發苦,你去給我買些水果吧?」
少年疑惑:「這不是有香蕉和蘋果嗎?」
女人微頓了一下,才故意裝作不滿地樣子抱怨,「怎麼,媽媽想吃點別的也不行啊。」她是那種典型的江南女子,年少時抿著嘴角微笑的樣子讓蘇啟驚艷不已,而如今縱然老了,一臉慘白病態,嘴角也呈現青紫色,這麼笑著的時候還是讓人聯想到歲月靜好之類的句子。她骨子裡就是柔情似水的女子,只是離開蘇啟之後,生活就再也不允許她軟弱了而已,她又能向何人撒嬌?
大概是被女人的笑容感染,少年語氣輕快的應了一聲,走到門口時突然又被女人叫住,「怎麼了,媽媽?」
女人仍然微笑,搖搖頭:「沒什麼,你路上小心點。」她的眼底是深藏的留戀和不舍,隱隱透出獨屬於母親的堅韌,可惜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懂它背後的意味。
他只是點點頭,步伐輕快地走下樓梯,心底盤算著哪些水果適合心臟病人吃,哪些符合蘇媽媽的口味,少年不知道這會成為他和母親最後一次見面。
別走,留下來!蘇白驚慌地跑到少年面前,沖著他大聲嘶喊,快點回去,不然你會後悔的,回去!!
少年絲毫不知待在病房裡的女人此時正微笑著用她那並不好看的字寫遺囑,細心囑咐他早點去大學報到,以後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體,千萬別太勞累,一字一句滿含血淚。
蘇白想要回病房陪著蘇媽媽,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都只能待在少年身側,看著他認真挑選水果,看著他和店員交談,蘇白的臉色越來越白,無論他怎麼嘶喊,少年都一無所覺,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軌跡發展。
少年提著水果往醫院走,許多人吵吵嚷嚷地說著什麼,仰著頭指指點點。
少年好奇地抬頭,有人跳了下來,炙熱的鮮血飛濺到他身上,那人的身體以某種詭異的姿態扭曲著,鮮紅的血液流了一地,露出一張少年十分熟悉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交代一下蘇白為什麼會成為面癱,總要先解開心結才能找回微笑不是,兮和可不願意他一直這麼面癱下去
另外,正在擼下一章,要是在十二點之前擼完的話就加更一章,否則的話,就當兮和沒說→_→敢再不負責任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