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學不死
文學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越來越困擾我。從十八歲發表作品,一路走來,我寫過傳統,寫過詩,寫過散文,也寫過暢銷作品,到現在,被稀里糊塗戴上一頂「著名官場作家」的帽子,可是對文學的思考,對文學的理解,卻遠不如青年時代那樣清晰。
這不怪我,每一個有文學情懷的人,大都活在這種糾結中。人到中年,突然發現,愛上文學其實是一件挺麻煩的事。從事文學創作,更是一件麻煩不斷的事。這麻煩,一是源自心靈。我們的心靈常常遊離於我們的肉體之外,心靈對物質世界的感知或妄想,跟肉體對物慾世界的感受常常橫起衝突,矛盾不斷,以至於我無法作出判斷到底該向著哪一方。二是文學與現實的衝突,尤其是文學主張與文學實踐的衝突。在文學觀念橫行,文學實踐卻嚴重滯后的今天,這種衝突尤為嚴重,以至於我不得不發出這樣的詰問:現在還有文學嗎?我們從事的,是一種叫文學創作的勞動嗎?這種勞動到底有沒有價值?價值何在?
有一種聲音說,文學已死。在這個娛樂至死或泛娛樂化的年代,任何有精神價值追求的東西,都遭到了碰壁,文學受傷最重。也有一種聲音說,文學的邊緣化已成鐵定事實,網路的出現、現代傳媒的發達搶佔了文學原有的山頭,讓文學處於從未有過的尷尬境地。為此太多的作家長吁短嘆,或轉行,或棄筆,或也加入時尚文化、俗世文化的傳播中。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到現在,到底有沒有搞清「文學」兩個字,有沒有搞清文學跟大眾的關係。還有,我們過度關注文學外部環境的同時,是否也在捫心自問,我們缺少了什麼?
坦誠,和對文學本有的敬畏和尊重。
我覺得,當下所有的中國作家,最缺少的就這兩樣,包括我。文學是我們內心真實的書寫,是自由的表達,是靈魂在擠壓與扭曲中的頑強掙扎,是乾淨!而我們給文學強加的東西太多,文學不但在我們手中變了形,變了味,到現在又多了一樣世俗的累贅,就是靠文學換取不該換取的名利。當文學一次次地被拉進名利場,被名利和私慾分割與瓦解的時候,還有文學嗎?
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文學說穿了就是人學,文學什麼時候都脫不開研究人,我說的是研究,而不是教化。當文學被強加上教化的功用后,它就變成了某些人或某些力量的工具,這樣的工具是沒有生命力的。文學照樣不是精神鴉片,太多的日子裡,我們讓文學充當了麻醉劑。
文學到底是什麼?沒人能回答清楚,其實也用不著回答。當我們面對稿紙,想把自己心裡的痛心裡的樂心裡的苦表達出來,傾訴出來,並通過一定方式傳播出去的時候,文學就已產生。在我看來,文學就是人與人的交流、溝通、碰撞,更是自己與自己的交流,是自己內心的舒展與精神的奔流,是人類共有的語言溫暖。
從少時開始到現在,在文學這條道上,奔走了大半輩子,寫下了一大摞文字,也贏得了讀者一定的厚愛。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是愧對文學的。一則,我沒有十足的勇氣做到坦誠;二來,我的文字到現在仍然不能稱得上十分乾淨。這次應重慶出版集團之約,將我認為「合格」的文字精挑細選,整理成冊,結集出版,名為精選集,其實是對自己創作過程的一次總結,一次反思和回望。
人到中年,是該回頭望一望的。不管是誰,不管做什麼職業,都應該停下腳步,回頭反觀,看看哪些路走錯,哪些步子還歪著擰著,哪些力量還不夠堅強,哪些品質還含著雜質,心靈的哪個地方還有污有銹。然後頭一甩,繼續上路。因為我們的使命還沒有結束,我們的人生某種意義上才叫開始。文學也是如此,有反思才有進步,有檢討才有推動。以一顆小學生的心,虔誠地面對文學,是我對文學作出的終生選擇。
這次選入精選集的,一是短篇,這些年陸續寫的,有些發在文學期刊上,有些寫完,就藏在電腦里,捨不得示人。它們在某一時段,掏空了我,讓我經歷了一次次的生與死,讓我覺得,作家的能力是那麼有限,明明遇到你強烈想表達的,就是表達不出來,明明遇到你必須鑽透的,就是鑽不進去。人性是有厚度的,包裹著非常牢實的殼,這是我那個時候的想法。寫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在寺院,正在經歷一種叫修行的日子。後來從寺院出來,我決定破殼,決定用一種磁鐵般的目光,去吸牢生活,吸牢大地。這個時期我寫出了《菜子黃了》,寫出了一個女性的艱難與掙扎,寫出了心裡藏了許久的故鄉,還有那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我在故鄉的油菜花上舞蹈,我在人性的扭曲里**或狂叫。我知道故鄉只是一個夢,一個睡一生都不願醒來的夢。這個夢,其實就是文學追求的極致,故鄉不死,作家的生命力就不死,文學也就不死!可惜,所有的作家都是精神上的遊子,自故鄉來,永遠也回不去,這才是文學最大的尷尬與困境。
至於《大兵團》,那是我的另一種嘗試,寫慣了鄉土,突然去觸摸軍事,觸摸那一段特殊的歷史,我興奮不已。我像一匹西北的孤狼,在茫茫狂野上,吼啊吼,終於從煙霧瀰漫蒼蒼茫茫中,為歷史拂去了一層厚塵,摸到了那一顆滾燙的心。堅韌、不屈、永不放棄,這是那一代人的靈魂,是我們永恆的精神。記住大西北,記住那一代墾荒人。
這次篩選中,刻意沒有將官場小說收錄其中。一是官場小說名聲不好,讀者追捧,主流嗤之以鼻,爭議聲至今不斷。不選它,不是說我看不起它,作家對自己的生活有篩選權,對自己的作品有呵護權。暫時不拿出來,並不等於永遠不拿出來。所以忍痛割愛,只是想告訴讀者,作家不是被外界定位的,作家永遠歸屬於自己的心靈,歸屬於自己的文字,當然,也歸屬於讀者。讓讀者看到我的另一面,讀到我的另一面,是出版這套文集的本意。
感謝重慶出版集團,讓一個遠離了所謂「傳統」的作家,再一次回到傳統中。傳統是根,傳統是本,傳統才是文學最深最深的魂。
文學不死。
人類的價值不死,精神不死,文學,就永遠有棲身之地。
201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