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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正雄擔心的沒錯,於海他們果然出事了。

駝隊經過風葫蘆黃寡婦灘時,遭遇了旋風,有人不幸失蹤。當時已近黃昏,按計劃他們要穿過黃寡婦灘,到前面樓蘭古址紫藤香寨宿營。樓蘭古國雖已不在,紫藤香寨遺址卻保存完整,那兒不僅能避風遮雨,還能讓宿營者勾起對昔日古國的一片遐想。於海曾到過那裡,還異想天開地想,有機會一定要做一名考古學家,解開樓蘭之謎。現在看來只能是夢想了,中央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便成了墾荒戰士,茫茫戈壁,這一生還不知能不能走出去。

風總是來得突然,沙漠里行走,風便是你躲不過去的一個麻煩,你必須學會應對,而且要從容。好在於海早已無所畏懼。駝隊走進黃寡婦灘時,他提醒大家,風葫蘆的風不同別處,來得猛,旋得也疾,平地而起,呼啦啦就能把人旋起。他要大家都騎在駝上,拿繩子將身體跟駝捆一起,這樣,駝在人在,風再厲害,駝還是有辦法應付的。

誰知,短短的二十分鐘過後,駝隊被颳得七零八散,頭駝旋出了黃寡婦灘,尾駝還在灘那頭。三十峰駝如同三十顆花生米,讓疾風撒在了闊大的黃寡婦灘。黃寡婦灘地形並不複雜,它是塔克拉難得一見的平地,有人戲稱它為塔克拉這個野性女人的小腹,平坦而光滑,還彌散著一股香氣。多年前,這兒曾是一片沼澤。

於海迴轉身,四下尋找駝隊,還好,嚮導離他不遠,這是位經驗豐富的老駝手,解放前曾是新疆有名的駝客子,人稱「駝五爺」,這些駝都是從他手上買的。兩個人順灘往南走,天明時分,他們先後找到了被風掠散的二十七峰駝。

清點來清點去,獨獨不見的,偏是萬月。

真是怕啥就有啥,於海最擔心的,就是萬月,進入黃寡婦灘時,他還特意向劉威交代,要他跟著萬月,務必保證她的安全,誰知……

「大風旋起時,我聽見過她在喊,可風實在太猛,我……」副團長劉威結結巴巴,於海他們找來前,他已尋遍了附近四處,萬月失蹤,他比誰都急。

「五個人一組,分六個方向找,一定要找到她。」於海顧不上多問,當下命令道。剛剛集中在一起的駝隊迅速分開,排成六個小方陣,由南向北緩緩行走。這時候東方噴出一輪巨日,被風掠過的黃寡婦灘嘩一下明亮起來。

於海他們在黃寡婦灘耽擱了兩天,兩天里駝隊幾乎沒有休息,他們在黃寡婦灘來回走了三個來回,幾乎尋遍了每一個坑坑窪窪,萬月仍是不見蹤影。於海的心暗下去,他不敢想象結果,心裡不住地祈禱,千萬別出事,千萬別讓她出什麼事。第三天晚上,他們到達紫藤香寨,這是嚮導駝五爺的主張。駝五爺堅決不同意於海再找尋下去。「她要真讓風掠走了,你眼睛找爛也是閑的,一雙肉眼是看不穿沙漠的,這沙漠要是吞起個人來,算啥?」駝五爺見於海還不想離開黃寡婦灘,又道,「知道這灘為啥叫寡婦灘么,當年它吞掉過三十幾名可憐的人兒,那可是王爺精挑細選送給疆外的上等禮品。我說句話你莫見怪,這灘,見不得女人,你若不想再惹麻煩,還是快快離開。」

於海不信這些,打小到現在,他就不信鬼啊神的,可這又能頂啥用呢?萬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縱是一干人把眼睛望穿,也看不見那個被風捲走的影子。於海不敢再拖下去,重命在身,他怕羅正雄等得心急,更怕這荒漠野灘,突然再飛來什麼橫禍。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誰也無心思為紫滕香寨生出遐想,沉默取代了一切。

可憐的紫滕香,迎來了一支傷心的隊伍。

第二天重新上路時,駝五爺忽然說:「放心,我的駝我知道,只要她不離開駝,駝就能把她帶回來。」

「真的?」於海心裡忽然生出一絲希望,驚喜地盯住駝五爺。

駝五爺避開他跳躍的目光,沖空曠的大漠吼了兩嗓子,唱:「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有希望,駝鈴響過的地方就有歌唱,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這是多麼熟悉的歌呀,每一個進疆戰士,都被這歌熏染過,陶醉過,激勵過。現在駝五爺唱出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駝五爺是漢族人,老家在內蒙古一帶,他唱這歌絕不是讚美愛情,他是用歌聲帶給於海信心。於海轟走那些悲暗的想法,抖抖精神,他從駝五爺的鎮定里得到一絲寬慰,是啊,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可是走著走著,他忽然扯起嗓子,沖望不到頭的大漠吼:「有本事你就把我們全吞掉,你個黑了心的,吞走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

這聲音有點像狼嗥。大漠一下靜下來,極靜。

只有駝鈴不倦的聲音。

誰的心都沉甸甸的,沒有人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

又是兩天後,駝隊終於到達紅海子。望見營地的一刻,於海心裡騰起一股浪,這是出征者常有的心情,每每跟戰友會合,總會有別樣的東西生出來。羅正雄老早就等在沙梁子上,看見於海,興奮地撲過去,兩個人緊抱在一起,用身體傳達著內心想要說的話。

紅海子騰起一片歡躍。

「我把萬月丟了。」於海說,聲音里有股深深的自責。羅正雄嘿嘿一笑,搗了於海一拳。於海感覺有點怪,不解地瞪住羅正雄。羅正雄指著遠處的方向說:「你看。」

這一看,於海驚了。鋪滿果果刺的沙嶺上,萬月背對他們而立,她的身姿曼妙,頎長,宛若一枝風中搖曳的野玫瑰,盛開在果果刺中。夏日的果果刺,盡情地噴出一嶺的黃花,染得沙梁子要醉。風一吹,沙嶺搖晃起來。

「她怎麼……」於海驚得說不出話。

「她比你們早到了一天。」羅正雄說著話,牽過駝,引於海往營地走。他臉上並沒太多驚詫,好像萬月的失蹤並不是件值得驚詫的事,倒是於海,腦子裡怔然著,這真是太意外了,萬月她?他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往回望,那依風而立的影子,似乎勾起他什麼心事,可他又的確不是一個有心事的人。夏日的沙漠里,因了萬月的出現,再次激起一片歡悅。於海心裡,卻無端地多出些什麼。

宿營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兩支隊伍會合后,羅正雄對地窩子重新做了一番分配,由於萬月堅決不睡地窩子,只好在炊事班邊上為她搭了座簡易帳篷,沒想杜麗麗也想擠進去,讓羅正雄狠剋了一通。杜麗麗撅個小嘴,暗罵羅正雄偏心,憑啥要給新來的女兵搞特殊?炊事班另一側,是嚮導鐵木爾大叔和女兒阿哈爾古麗的帳篷,嚮導們是從來不睡地窩子的,走到哪,都有他們自帶的帳篷。羅正雄原想在父女倆邊上為新來的嚮導駝五爺搭個小帳篷,沒想駝五爺跟鐵木爾大叔剛打了個照面,就再也不往那邊去了。這兩個一生都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好像有什麼成見。羅正雄問了幾句,駝五爺不說,他牽著自個的駝,走到離營地二百步處,取下駝上的大行囊,有點孤獨地在沙嶺下搭起帳篷來。

這個時候,一直很活躍的阿哈爾古麗卻突然沉默下來,好像駝五爺的到來驚擾了她。羅正雄儘管什麼也沒說,但還是牢牢記下了駝五爺第一眼看見阿哈爾古麗時那十分驚詫的眼神。

鐵木爾大叔倒顯得很大度,從帳篷里拿了一個饢,朝沙嶺走去,不過很快,他的步子又邁了回來,駝五爺不喜歡吃他的饢。

羅正雄靜靜觀察著這一切,心裡,止不住打了幾個問號。

隊伍一會合,特二團就算正式成立,羅正雄用一天時間,給隊伍做戰前動員。他還是改不了多年養成的習慣,總是把戰前動員看得很重。雖是和平年代,可這次出征,就意味著作戰,是人跟自然、人跟沙漠的戰鬥。能否打贏這場戰爭,考驗的,不只是全團戰士的技戰術,更重要的,是毅力和信心。是的,信心。羅正雄說:「戰爭年代,我們出生入死,尖刀一樣時刻準備著插入敵人心臟。現在是建設年代,我們鐵肩擔使命。我們是一群怪獸,一群野狼,穿漠海,越戈壁,過沼澤……我們無所畏懼,目的,就是把紅旗插在天山上!」

出乎意料,這幾天看似散漫的這支隊伍,忽然間變得緊張、嚴肅,包括已經挨了好幾次批的杜麗麗,這陣兒也神情肅然,睜著兩隻明突突的眼,朝羅正雄望。

羅正雄講完,杜麗麗帶頭鼓掌,掌聲間,羅正雄掃了一眼萬月,她的雙手並沒鼓在一起,而是習慣性地十指交叉擱在膝上。目光,正穿過紅海子,凝望著遠處。

按師部下達的計劃,特二團第一項任務,就是測繪紅海子地形圖。

隊伍分成三組,第一組由於海帶領,負責測繪紅海子地形圖。第二組由副團長劉威和張笑天帶領,測繪曾經流往紅海子的古河道。這是迄今為止兵團發現的最大的一條古河道,相傳二百多年前,這條叫做呼爾瑪的古河還清波蕩漾,水流淙淙,它的一頭系著天山,一頭扎進浩瀚的大漠。測繪古河道,對兵團下一步大規模開墾農田作用十分重大,因此羅正雄要求,務必在一月時間,將古河道的幾個分支全都測出來。第三組,卻有點奇怪,三個人,羅正雄,還有他帶來的兩個年輕的戰士。至於做什麼,羅正雄沒向大家說。於海和劉威也沒多問。

在這支部隊里,很多事是不能隨便問的,於海和劉威接受這次任命時,上級曾再三強調,行動上要絕對服從指揮,牽扯到某些機密的,要他們能迴避一定要迴避。「絕不能輕易懷疑誰,更不能互相間形成摩擦,記住,你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為大兵團提供第一手資料。」

隊伍嘩啦啦開進紅海子,嚮導也分成兩組,幫戰士們拿儀器。羅正雄眼裡,這些儀器比生命還重要,儘管到現在,他還一樣也不會擺弄。

遠遠地,羅正雄看見,第一個架起經緯儀的,竟是萬月。這女子果然利落,似乎一觸摸到儀器,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兩天里留給羅正雄的那種楊柳輕擺的感覺瞬間全無,他不得不嘆服,師長劉振海挑人就是有眼光。另一頭,張笑天他們也站在了起點,扛著水準尺往前跑的,竟是胖子張雙羊。甭看她體重130多斤,跑起來卻很靈活,這是個能吃苦的孩子,羅正雄很看好她。她哥哥以前就在羅正雄手下當偵察兵,那次平息叛亂,不幸身中埋伏,讓叛亂分子活活給埋了。

夏日的紅海子,因這支神秘的隊伍,忽然間活泛起來。一陣微風掠過,羅正雄的心慢慢舒展開來。等兩個組全部投入工作后,羅正雄轉身對偵察兵說:「從現在起,你們的任務就是全天候監督紅海子周圍的一切,哪怕飛進一隻鳥,也要給我記下模樣。記住了,紅海子只是我們放給對手的一顆煙幕彈,在真正進入核心地帶前,我們必須要保證這支隊伍沒被敵人滲透,更不被敵人發現,做不到這點,下一步工作就不能開展,我們絕不能讓特一團的悲劇重演。」

兩個偵察兵化裝后迅速離去,羅正雄自己,卻獃獃地坐在了沙梁子上。

他心裡有事。師部召開的秘密會議上,師長劉振海傳達了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特一團出事後,兵團司令部展開了調查,初步懷疑,特一團是內部出了姦細。新疆分裂分子還有國民黨殘孽暗中勾結起來,妄圖顛覆我新政權,為了不讓革命的紅色種子撒遍遼闊的疆域,他們派間諜打入我特一團內部,伺機採取報復行動。特一團出事那天,恰好是油田地形地質資料勘探完畢的日子。特一團因為急著向司令部報功,放鬆了警惕,讓暗藏的敵對分子乘虛而入。據司令部查到的情況,特一團兩名骨幹分子還有一名嚮導神秘失蹤,同時,一號油田的所有資料都已失蹤。如果這些資料落入敵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因此司令部要求,特二團在完成司令部交給的勘測任務以外,就是要設法找到三個失蹤者。這也是司令部為啥急著讓特二團緊急開赴大漠的緣由。目前司令部已嚴密封鎖所有離開大漠的通道,如果失蹤者還活著的話,一定潛伏在大漠里。茫茫大漠,真要找到這三個人,的確很難。但司令部相信羅正雄能做到。

進疆的官兵中,唯有羅正雄受過特種訓練,對付間諜還有叛逃者,羅正雄就是司令部一張王牌!

「你是鋼,關鍵時刻必須用在刀刃上。如果把大漠比做天空,你就是雄鷹,現在這隻鷹要飛向天空,除了照顧好同志,你還要隨時撲向狡猾的豺狼。」師長劉振海對他充滿了無限期望,他也知道,將羅正雄突然截留下來,有點殘忍,可特一團突然出事,打亂了司令部整個計劃。這個時候,除了緊急召回這些精兵強將,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副團長劉威還有二營長張笑天,都是從轉業名單上讓司令員親自劃過來的。

可見,司令部對組建特二團,下了多大決心。

然而,進入沙漠已經十天,羅正雄腦子裡,卻一點頭緒也沒。他現在是看誰都起疑心,稍稍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的神經敏感起來。萬月失蹤又意外回來,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他沒細問,問了她也不會說。羅正雄很清楚萬月的性格,特二團現有的女兵中,她是最難把握的一個,也是最為神秘的一個。還有,嚮導駝五爺為什麼不跟鐵木爾大叔住一起,他看阿哈爾古麗的目光為什麼那麼奇怪?

那天晚上的那個黑影到底是誰?

這些問題必須儘快搞清楚,要不然,羅正雄自己會迷失掉方向。

起風了!剛才還驕陽四射的大漠,眨眼間被一場黑風洗劫,天空烏雲驟起,黑風卷著沙石,朝羅正雄撲來。他頂著惡風,摸進營地,從地窩子里拿了件東西,豹子一樣順風而去。

這就是羅正雄,再惡的風,也迷不住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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