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回〗
麻衣大仙下得場來,要說歲數兒,這老頭兒到今年整是九十了!怹的歲數可是跟老山王楊袞差不多的。老頭兒一撅鬍子,顫自己這大槍桿兒,「海將軍,您上眼,看槍!」槍頭一抖摟,撲稜稜稜稜……就奔七郎的面門扎過來了,七郎一瞧,這一槍沒什麼出奇的,看力道似乎也是平平,哎,舉槍相迎,七郎這兒拿著一個滴水式,倆槍剛一碰,倉啷,麻衣大仙這槍桿在七郎槍桿上這麼一擦,再一拉,喲,七郎可沒見過,這是什麼招數啊?趕緊得把自己這槍往一邊兒擺。哎,你剛剛挪開,麻衣大仙這槍就跟著又進來啦,就好像粘在你的槍桿兒上一樣。哦……七郎猜出來了,他這是黃龍粘桿,可是沒學好,只有樣子——看起來是連您這師父也不知道我家的槍訣。七郎這手裡一翻腕子,槍這麼一平桿兒,這就是正宗的黃龍粘桿了。這一手乃是第二合桓侯槍里的一式,叫作「逼槍式」,起手得是烏雲蓋頂,你這槍得從上路扎過來,這樣兒對手要攔住你這一槍,沒別的,得從這槍桿的下邊兒往上挑你這槍。那麼敵手一旦真的要拿自己的軍刃去挑這槍桿了,這就算是上當了,因為金槍紮下來是真的,可是扎到半空,槍桿兒要繞,這一手是打小兒苦練出來的。您這軍刃從底下剛要上來,也就是這麼一粘杆子,這手上就找好了勁兒了,前把這留著腕兒呢,本來是往裡這麼翻著腕子走的,一碰到你這軍刃,金槍前把再往回一翻,借著你這勁兒就繞到下邊兒來了,巧勁兒就是順著你這勁兒還是粘著你的杆子往裡走,先拿鉤刺剮傷你的手腕子,然後才是扎你的小腹。所以這叫黃龍粘桿,就捋著你的杆子走,長槍破長槍。麻衣大仙今天要使這個黃龍粘桿,完全是當年在太原府前盯著楊袞的槍瞧出來的,瞧完了回到了麻岳山自己琢磨出來的手法,他可不知道這勁兒應當是靠腕子的推勁兒走的,自己瞎琢磨出來這麼個架勢——這當然是不對了。所以說都說什麼什麼槍法,什麼什麼拳法,形容得都很神,到底什麼東西神?並不是那個架勢,就好比說現在不少人是對著錄像學太極拳,假如說要是沒有師父把這訣竅兒一個一個指給你,你還是學不會。楊家槍法的訣竅全在這勁道怎麼用上,您看什麼技術都是這個樣——得有明白人點給你。難得的是明師而不是名師,有人說我倍兒聰明,多難的技術你一提我就會,我一看也就會啦,這必定不是有難度的。你這個人再聰明,你比不了前邊兒幾百年來的多少輩兒的前人。什麼叫傳統?什麼叫傳承呢?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好東西,這是積累了多少代人的探索和試驗,這種實際得出來的經驗是沒法兒一語道破的,您要想掌握,一個是要下苦功夫,再一個就是得得到明白人的真傳。今天楊七郎這槍一捋杆子,這是真正的黃龍粘桿兒,順著你大仙的槍桿兒就扎進來了!麻衣大仙就是一愣啊,嘿喲,知道這小子的槍是真傳的,再要翻腕子跟著杆子走可就來不及了,不愧是長年修鍊的真仙高道,前把一松往後這麼一撤手,這就剩下右手攥著槍纂了,七郎的槍往裡進,他這槍毫不相讓,也接茬兒往裡進,槍尖子也找七郎的手腕兒。七郎也是一驚,沒料到老仙長的變招這麼快。可是黃龍粘桿的應手兒也快,一翹自己的后把,不靠槍頭,就憑著槍桿兒把老仙長的槍桿兒給彈起來——他是兩隻手握槍桿兒,大仙是一隻手,當然大仙的力氣再大也比不了楊七郎的勁頭兒了。大仙的槍桿兒一歪,七郎這槍可就不找你的手了,順著這勁兒往下扎,奔大仙的肚子就來啦!
七郎這手裡本來是攢著勁兒,可是就在這一剎那,猛然間想起來了,韓昌的信里說了,要請他的師父,這位大仙下山去擺一座什麼……五虎擒羊大陣。什麼叫五虎擒羊陣?我還真不太知道,不過聽海中青和土金蝦倆人兒說的,這座陣好像是這老道專門兒排演出來對付我們家兒的。嗯,按我想來也得是這麼一回事兒,皆因為八虎出征,我爹的金刀一出馬連斬四將,韓昌得避忌著,更何況還有我這桿槍。據說這座陣專門兒對付我們爺們兒的刀和金槍……哦,可怕的不就是你這老道嗎?我這會兒要是扎死你,你還下的什麼山?你還擺的什麼陣哪?七郎這槍在手上可就不停了,一點槍桿兒,扎!奔老道的肚子就扎進來啦!七郎這嘴裡還嚷嚷哪,「哎呀,師尊哪,您可得閃啊!」哪兒閃得出去哇?大槍尖子直奔肚子可就紮下去了!噗,撲哧……嗯?七郎這手上一點兒也不覺得能吃上勁兒!你說沒紮上吧,可是這槍頭兒再也不能往裡去了;你說是紮上了吧,可是這槍頭前邊就覺得軟綿綿的,黏黏糊糊。哎,想拔出來,大仙可就不容你再撤槍桿兒了,順勢這麼一擰身子,七郎這槍就給讓到一邊兒去了,打閃紉針的工夫,大仙手裡這槍——本來是給七郎攔到偏門兒,麻衣大仙順勢一進步兒,把自己這槍往回收,槍桿一壓,這就搭在了七郎的肩膀上,想著是要拿自己這槍頭上的火焰倒鉤來鉤七郎的脖頸。這一下要是鉤上,七郎就得命喪在當場!
可是麻衣大仙心裡頭掂量了掂量,老道也明白,方才海中青這一槍,是想要了自己的命,並不是這孩子一時的失手。老道練了一輩子的武術啦,你一伸手就知道你的能耐,真扎和假扎還瞧不出來嗎?可是老頭兒也是打心眼兒里這麼地喜愛這個海中青的能耐,我現在回手鉤這麼一下子,這孩子的命就沒了。可是我得弄明白嘍,你為什麼要要我的命?你是我徒弟給舉薦來的,我就這麼沒問清楚就這麼一槍給你扎死了,回頭到在前敵,我徒弟韓昌問我我老頭兒還真答不上來。這個念頭也就是這麼一打轉兒,老頭兒這槍頭就偏一偏,在七郎的肩膀上這麼一搭,「哈哈哈哈……怎麼樣?海將軍,我這槍還不算老吧?啊?哈哈哈……」七郎知道自己就離鬼門關差半步兒啦,把自己的槍撒手一扔掉落在地,「老仙長,您這手兒可真是的,許您扎別人,不許別人扎您啊!您這是什麼寶貝在身上哪?」老頭兒也把自己的槍撒手一扔,撿起來楊七郎的槍,仔細一瞧,果然是一把好槍!嗯……「好槍哪好槍!」一邊兒細看,一邊兒就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把這槍這麼一抖,槍杆子撲稜稜一顫,大仙可就愣啦,這槍也太像楊袞的那桿槍啦!楊袞的槍有什麼特別的呢?當年在太原老仙長就瞧見楊袞的槍頭後頭有一隻老虎腦袋,今日楊七郎這桿槍槍尖子後頭也是這麼一隻老虎腦袋。
大仙就端著這桿槍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盯著這槍桿瞧著發愣,忘了張嘴說話了。七郎心說你拿著我的槍發什麼愣兒哇?可是自己也不能說上前去把自己這槍給搶回來,你們師徒倆是怎麼回事兒,幹嗎都跟我那桿槍過不去呢?走過來一拱手,「哎呀,老仙長,您這功夫我可沒見過,我這槍怎麼扎不進去呢?您這本事末將我可是服了,您還打算教我不教我啦?」大仙這陣兒才緩過神兒來,把這槍放下,抬眼盯著七郎,「海將軍,我得問你一句話,必得據實回答。」「老仙長,我等著拜師呢,不敢隱瞞,您說吧。」「你跟火山王楊袞可有什麼瓜葛?」「您問的這位的名號,小將我是一向未曾聽說啊。」楊七郎心說我這是睜眼說瞎話,可是我爺爺可是北國人的死對頭,怹活著的時候北國人就沒人敢南下打仗,這位保不齊跟我爺爺有過節兒,在這兒我可就不能夠認祖宗啦,要不然我打不過這位,在此處我的性命難保。「嗯?你說的是實在話?」「是實在話。」「好,那麼你這桿槍是打哪兒來的?」「嘶……老仙長,實不相瞞,這桿槍就是我的師父傳給我的,再往前的來歷小將我可說不明白啊。」老道想想也對,人家有師父,這槍必是他的師父所傳,既有楊家的槍,就自然是會使楊家的槍法,這個就說得過去了。可是他這師父我素常聽說是使戟的,如何到了下一輩兒就會使了楊家的槍?這個容有工夫了,我還真得細細地打聽打聽。可是端著這槍,瞧著楊七郎,假如說這是南朝來的姦細?有心不收下這個徒弟,可是眼下自己擺陣還真用得著這麼一位。
書中暗表,麻衣大仙今年九十多歲,座下的門徒無數,可是跟著他學過這手兒橫練兒蛤蟆氣氣功的,上到陣前能夠不怕楊家的金槍扎的,眼前兒的就只有三位,大仙自個兒算是頭一位,另兩位徒弟是親哥兒倆,也就是這承天皇后的倆親弟弟,哥哥叫蕭天佐,弟弟叫作蕭天佑,這哥兒倆打小兒就被老宰相蕭思溫送到麻岳山跟著麻衣大仙練武術,自小兒的童子功,渾身練就的銅頭鐵臂硬氣功。那麼這哥兒倆就跟陣前呢,也不必麻煩,自己到了盧溝橋前就能用得上。韓昌和師蓋這倆徒弟都不是打小兒大仙給打的基本功,身上沒有橫練兒,可是這哥兒倆的槍法都夠精的,上到陣前也能夠跟楊家弟兄對付一陣子。可是方才七郎跟師蓋動過手了,大仙一看,七郎這槍法更勝師蓋,自己都不摸底兒,要憑這手兒槍,別說楊家的子孫,就是當年的老楊袞也不過如此吧?所以老道是真動了心了,假如說這小子要是跟著我學會了全部的本事,那可真就是天下無敵的猛將了。相比起來,師蓋年紀也小,自幼養尊處優,要跟著自己前往兩軍陣前自己還真是不放心。
想到這兒,老道叫小道童把這桿槍還給七郎,自己樂呵呵地盯著七郎,「海將軍,你這槍也是真好,要說這槍法,老朽我真是沒什麼可以教給你的啦!可是我也有拿手的,剛才我這手兒你覺得怎麼樣?」「嘿,老仙長,真沒得說,我這槍怎麼就扎不進去呢?」「哈哈哈哈……對不對?你的槍法用得再好,我不怕你扎我你有轍么?你先甭問是怎麼回事兒,我就問你一句,就這手兒,你是想學不想學?」「太想學啦!這要是學會了,上到陣前,只許我扎別人,不許別人扎我啊!這手兒您得教教我。您這手兒叫什麼呢?往常我倒是聽說過,叫什麼金鐘罩、鐵布衫兒……」「哈哈哈哈,我這個可不是,金鐘罩、鐵布衫兒必得是童子修身,我這倒不用,我這手兒叫作蛤蟆氣,一口氣貫在全身,你這肚子就跟蛤蟆似的,鼓起來,渾身上下堅硬如鐵,刀槍不入!怎麼樣?你想學不想學?」「老仙長,許我打別人,不許別人打我,身為武將的哪一個能不想學哪?我可太想學啦!」「想學好辦,磕頭,拜師,你拜老師以後我教給你。」「我說老仙長,您這不是蒙我呢嗎?我可聽說了,這種硬功夫,可不是一天兒兩天兒能練成的,得是童子功!我這拜師了,您就能叫我練成嗎?」「哈哈,海將軍您可錯了,我這不是硬功,乃是仙家的秘法,我這咒語你要是學會了,再練好這口護體的蛤蟆氣,別管你是不是童男子,保證你立馬兒就學會。你拜不拜師吧?」七郎一琢磨,小時候聽爺爺念叨過,說江湖人中有這路兒功夫,甭管是什麼吧,金鐘罩、鐵布衫兒,還有什麼達摩老祖易筋經,爺爺說就是這麼回事,槍扎不進去,刀砍也不會受傷。這可壞啦,我爸爸的金刀再好,削鐵如泥,可是這老道這渾身的肉軟不拉沓的,槍扎不壞,刀砍不損……這位要是給搬請到前敵去,我們這仗就難以得勝啊。想到這兒趕緊撩衣襟跪倒,口稱老師在上……大仙一抬手:「且慢。」「老仙長,難道說您又要變卦嗎?」「不然,哈哈哈,海將軍,看你的骨格面相,你是我這幫徒弟里最好的,收下你,老師我的臉上也增光。可是有一節,海將軍,方才你這一槍可是……」「方才我可是一時收手不住,冒犯了您了,跟您請罪,您說怎麼罰我都成,只要您能夠收下我。」「你是朝中的一員大將,我現在就是一介草民,可不敢提什麼罰不罰的。可是有你前頭這麼一槍,我要收徒弟就得好好地問問你,你敢發毒誓不敢?」「老師,您是想叫我發什麼樣兒的毒誓我就發什麼,我絕沒二心!」「哦,那好,哈哈哈哈……你看看,這當著三教神佛的面兒,你跪倒在地發個毒誓,你得這麼說,說自打今日拜了我為師,這一輩子你得遵從師命,絕沒有二心,要是有反叛之心,你說說吧,你打算怎麼死?」七郎心說我得發個毒誓,「諸天神佛在上,我,海中青在下。」七郎心說,我報的是個假名兒,就是真的應驗了,也不見得是應驗在我身上哇,「我今日拜在仙長門下為徒,絕不敢存有二心!如有違背師命,不得善終!叫我……」七郎心裡琢磨,我這學會了避箭術啦,怕什麼我就是不怕這鵰翎箭,「叫我海中青亂箭攢身而死!老師,您聽著我這行不行?」「不錯,你再上三炷香,三炷香點燃嘍,你這毒誓可就叫玉皇大帝聽見啦,回頭你要是存有二心,你可就得受著啦!你……可得當心哪!」「師父,徒兒我就沒那個二心,您叫我當心什麼哪?」七郎心說我這根本就不是我的真名,叫玉皇大帝聽見也白搭。上好了香,七郎這才給師父磕頭,算是拜了師了。
小道童剛要收回香案,七郎一攔,「慢著,師父,如今徒兒我是發了毒誓了,可是師父我還得問問您,我不存著二心,我是真心實意地跟您學能耐,幫著您擺陣破敵啊。可是您現在可是有防著我的心,萬一您要是不真心實意地教我哪?不能光叫我對著神佛盟誓吧?您是不是也得來一回?」大仙一聽,嘿,這愣小子,可真有你的!「好吧,那麼為師我也來一回,也跟你表一表為師我的心跡。」上了三炷香,口中念誦:「我收海中青為徒,一心一意地教他能耐,如有二心,叫我老麻答人頭落地而死!」七郎一聽,「哎?我說師父,您怎麼還單摘出一個人頭落地哪?」老仙長微微一笑,「徒兒啊,我這麻岳山的弟子誰人不知?為師我練就的渾身的硬功,師父我這脖子不怕刀砍斧剁,多鋒利的刀砍在我這脖子上,就跟砍在水裡相仿,使不上勁兒不說,不能傷我分毫。所以我說叫我人頭落地,這也是最毒不過的誓言了,皆因為這根本就辦不到。徒兒,這你可放心了嗎?」「嘿,徒兒我不懂事兒,硬逼著您起誓,可是叫您多擔待吧。」「哈哈,好小子,你問完我了,我也得問問你,那麼你又為什麼單摘出來一個亂箭攢身哪?」「師父您想啊,徒兒我是慣能射箭、接箭、避箭之術,我跟我師父專門兒學的看箭法、避箭術,萬馬軍中,甭管什麼鵰翎箭、什麼狼牙箭,都甭想說傷著徒兒我的分毫,所以我這誓言也是夠毒的啦。」老道一聽,心說這也就是咱師徒倆你冤我、我冤你啵,這都是不能出的事兒拿來起誓,這誓言還叫毒哪?
此正是:
才奇司馬逢諸葛,力猛張飛遇馬超。
要知道麻衣大仙收下七郎為徒,是不是能夠誠心相待,真傳本領,且聽下一本,叫作《拜師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