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謊言
施方澤徹底放鬆,把全部重量都壓在鄭落竹身上,鄭落竹坦然接受,後背淺淺陷入床里。
兩個人就這樣貼在一起,安靜躺著,誰都不說話,任由時間漫無目的地流淌。
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盛夏。
不良少年鄭落竹,被放暑假的好學生施方澤,窩藏在自己的卧室。卧室小小的,兩個男孩兒也只有半大,鬧累了就這樣躺在一起。因為鄭落竹總會不明不白地在剪刀石頭布、斗獸棋、五子棋、遊戲機等各種能決出勝負的環節輸掉,最終每次都不得不願賭服輸,給獲勝的施方澤同學充當肉墊。
鄭落竹對此頗有微詞,但最終也沒真的起義。因為施方澤卧室里那張床實在硬到喪心病狂,難躺到鄭落竹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施方澤父母故意弄來磨鍊自己家孩子毅力的。每次他去施方澤家,都莫名擔心那床能把施方澤的小身板硌散了,所以偶爾當個肉墊送個溫暖什麼的,他也就當為朋友兩肋插刀了。
上午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
鄭落竹陷在舊日時光里,久違的放鬆。有那麼一剎那,他忘了這裡是關卡,忘了前面還有那麼多兇險,全世界就只剩下這個房間,和他身上的這個人。
靜謐是施方澤打破的。
他沒動,就維持著這樣親密的姿勢,輕輕開口:「竹子,你怎麼闖到的這裡,還有怎麼加入的VIP,都給我講講……」
「我……」鄭落竹才說一個字,就發現不行。被施方澤這樣壓著,不說話的時候還好,一說話,重量帶來的胸悶就感覺很明顯了,他只好把人往旁邊掀。
不料施方澤好像還有點依依不捨,鄭落竹掀了幾下,愣是沒掀下去。
鄭落竹無語,剛要使勁,忽然看見對方那一臉無辜,暴力因子瞬間歇菜,只得改成賣慘:「躺得還挺舒服是吧,我要缺氧了……」
事實證明,賣慘雖然不夠帥,但有效。
施方澤聽話地從他身上下來,躺到旁邊,甚至還有點抱歉地轉頭看他,說:「要不我讓你壓回來?」
鄭落竹哪能欺負人,直接道:「得,你這弱不禁風的,被我壓幾次就得散架。」
施方澤倒沒堅持,就是眨巴著的眼睛里,好像有點……失望?
鄭落竹把這當成對方歉意的延伸,收著勁兒地輕敲了一下他腦袋:「行啦,你先給我講講你怎麼闖到這兒的,既然能到這裡,為什麼一次都不回家?還有外面那倆傢伙又是誰,你雇的保鏢?」
一門之隔,書房裡。
越胖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神情鄭重,無比專註。
南歌實在有點等不及了,小聲問:「胖胖,聽見什麼了?」
越胖胖緩緩轉過頭來,皺著兩條小短眉,遺憾地搖頭:「施方澤說話太溫柔了,什麼也聽不見,就聽竹子哇啦哇啦了。」
南歌問:「那竹子說什麼了?」
越胖胖有些為難道:「門太厚了,竹子的我也就聽清半句,好像是說施方澤弱不禁風什麼的。」
……弱不禁風?
南歌默默回頭看唐凜、范佩陽、霍栩。
霍栩一臉懵逼,范總疑惑挑眉,唐隊搖頭嘆息。顯然三人對於自傢伙伴的「柔弱評價體系」,都迷惑不解。
施方澤,身材和鄭落竹相仿,身高仔細比較的話,似乎還能勝出半厘米。當然,身材並不是強或弱的絕對評判條件,有人身強力壯,依舊膽小如鼠,慫到地心,這樣的人完全可以歸到「弱不禁風」里。
但施方澤恰恰相反。
從見面到和竹子一起進裡屋,他的淡定他的從容,折射出的都是高度的自我控制力和強大的心理素質,單從精神力層面,就碾壓竹子好嗎!
竹子是不是對自己的這位發小,有什麼誤解?
門內,自我感覺依然良好的鄭落竹,從床上坐起來,把一路闖關的經過,挑著重點概括,給施方澤講了一遍。
施方澤除了最開始聽見鄭落竹給范佩陽打工時,微微蹙了眉,後面再沒有太明顯的情緒波動,一直目光溫和地看著鄭落竹,安靜聽完。
「好了,我的闖關就是這樣,該你了。」鄭落竹歇口氣,好奇地等著施方澤坦白。實話實說,他真的很難想象,施方澤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麼闖關,難道是文具樹夠強力?
施方澤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你好像還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鄭落竹茫然:「什麼?」
施方澤:「你還沒說你是什麼文具樹。」
「呃……」鄭落竹移開眼,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提問者。
施方澤緩緩眯起眼,笑了:「不夠拉風?」
鄭落竹認命地嘆口氣:「不是不夠,是相當不夠。」
施方澤一臉真誠:「沒事,我保證不笑你。」
鄭落竹磨蹭半天,小聲咕噥兩個字:「鐵板。」
施方澤點點頭。
鄭落竹是沒聽見笑聲,但對面一雙眼睛都笑眯眯成縫了。
「嘁,」鄭落竹哼一聲,沒好氣地提高語調,故意問,「你的文具樹是什麼啊,來,讓我聽聽有多帥氣。」
沒想到施方澤主動搖頭了,特謙虛:「既不帥,也沒有你的好用。你的至少戰鬥時可以防禦,簡單直接,我的在戰鬥中基本派不上用場。」
鄭落竹本來還有點羞惱,這會兒直接都成同情和心疼了:「還沒我的好用,你到底弄了個什麼文具樹?」
施方澤:「[我在你左右]。」
鄭落竹:「……能說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嗎?」
施方澤:「隨身竊聽。」
隨身wifi鄭落竹懂,隨身竊聽是個什麼概念?是人去跟隨目標實時竊聽,還是用什麼手段?
鄭落竹還沒思考出個所以然來,那邊施方澤已經換了話題。
「竹子,離開VIP吧。」
鄭落竹沒想到施方澤突然認真,而且一開口還是這種要求,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然後呢,我去哪兒?跟你一起當自由人?」
施方澤搖一下頭,說:「我有組織。」
鄭落竹懵住,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只能挑最直接的問:「你有組織你還住這裡?」
同花順說得很清楚,天空城大小組織都在五大勢力那裡備案,除了探索者在南面,剩下的都集中居住在北、東兩片區域,而這裡是西面,環境最差秩序最亂的自由者雜居區。
施方澤無奈攤手:「得罪人了,只好低調。」
鄭落竹立刻擔心起來:「你得罪誰了?」
施方澤卻波瀾不驚:「說來話長,這個後面再和你講。」
鄭落竹皺眉:「那有什麼是現在能講的?你給我提個醒,比如——」
施方澤:「組織名字?」
鄭落竹其實對此不感興趣,反正在他看來,施方澤最終都要脫離這個沒什麼實力還瞎得罪人的組織,歸入VIP——他有信心說服自家隊長和老闆,實在不行,大不了自己不要工資了,免費給范總打工,鐵石心腸也得鬆口吧。
但看著施方澤那一臉期待,到了嘴邊的「我沒興趣知道」,生生轉成了:「你們組織叫什麼?」
施方澤笑:「彩蛋。」
鄭落竹扶額:「這誰起的名字,怎麼跟鬧著玩兒似的?」
施方澤有點受傷地看他:「我。」
鄭落竹:「……」
他錯了,他不該……慢著!
「你給你們組織起的名?」鄭落竹總算琢磨出來哪裡不對了,「你在你們組織里是什麼職務?」
施方澤一本正經問他:「我以前在學校最低什麼職務?」
鄭落竹:「班長。」
施方澤:「最高呢?」
鄭落竹:「學生會主席。」
施方澤:「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可鄭落竹還是被衝擊到了:「你是組長?這是你建立的組織?!」
施方澤歪頭,可無辜了:「我一早就說了,我有組織。」
鄭落竹:「……」
這個「有」,還真是完全徹底極致意義上的「有」。
「可是為什麼要叫『彩蛋』呢?」緩過來一些后,鄭落竹迫不及待問了最想知道的。
施方澤頓了下,抬眼:「這個也說來話長。」
鄭落竹服了:「你這裡到底有沒有說來不話長的!」
「有。」施方澤這回點頭倒乾淨利落,「你別給別人打工了,到我這裡來吧。」
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老話題。
鄭落竹卻一點不生氣。因為他知道施方澤並不了解VIP,只是單純不想他再替別人賣命,而且「彩蛋」是施方澤的組織,雖然看居住地,這個組織混得有點……心酸,可他相信,施方澤就算只剩一塊麵包,也會掰成兩半,然後把大的那個給他鄭落竹,絕對不可能虧待他。
等了半天沒等來回應,卻只等來鄭落竹露出迷之微笑,施方澤微微疑惑:「你笑什麼?」
鄭落竹立刻收斂笑意,死不承認:「我沒笑,我只是在等你後面的話。」
施方澤不解:「後面的話?」
「對啊,」鄭落竹一本正經,「通常在挖角的時候,『到我這裡來吧』後面不是應該跟著,『他給你多少錢,我XXX出三倍』!」
施方澤笑出了聲,特歡喜地看著鄭落竹,像是怎麼都看不夠:「我們的關係還要談錢?」
鄭落竹煞有介事想了想:「談錢是有點傷感情,但我倆是兄弟,我來了之後,就成你手下了,我不幹。」
施方澤十分好商量:「不是手下,是隊友,如果你喜歡,當組長也行。」
鄭落竹深深感受到對方的誠意了,但:「要不你過來VIP,我介紹范總給你,我們一起賺錢。」
施方澤:「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娶媳婦啊。」鄭落竹不假思索,「阿澤,你這是和社會脫節了,不知道現在外面物價飛漲,不努力根本攢不夠老婆本!」
施方澤受教似的點點頭,問:「那你現在攢多少了?」
「差不多了,」鄭落竹嘿嘿一笑,「等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找個溫柔漂亮、善解人意的……」
想想都美。
並且鄭落竹把這種美充分展現在了一臉嚮往里。
施方澤看著陶醉中的鄭落竹,臉上的笑意淡了,就像清晨的山,薄霧之後,險峰若隱若現。
可他的聲音還是如水溫柔:「哦,你喜歡這樣的?」
鄭落竹被問住了,從陶醉中醒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那個,其實我還沒遇見過心動的,但我想應該就是那樣吧,不找善解人意溫柔體貼,難道要找兇悍任性的?」
「我剛才看你們VIP裡面不就有一個挺好的,」施方澤忽然說到南歌,「又美又颯。」
「咱倆重逢那麼感人的場面,你還分神看了美女?!」鄭落竹莫名不爽,但不爽完了,也得給自傢伙伴正名,「南歌不行,那是姐。」
施方澤認真建議:「姐弟戀也不錯。」
鄭落竹發自肺腑地鄭重搖頭,臉上寫滿求生欲:「不要,我怕被家暴。」
這反應讓施方澤猝不及防,呆愣幾秒才理解透徹,然後又笑了。
鄭落竹看著對方眼角眉梢柔和下來,一顆心也跟著踏實落定。
就是嘛,施方澤這傢伙就該笑眯眯的,才乖巧可愛。
「竹子,我只問你一遍,你想好了再答。」施方澤單手托腮,靜靜看他,「如果只能選擇一種關係,你把VIP這些人當成什麼?僱主?同路人?隨便組隊搭個伴?」想了下,他又補充,「如果每個人的身份定義不同,你可以一個一個說。」
「不用。」鄭落竹緩緩搖頭,從小到大,第一次做選擇題這樣清醒地知道正確答案,「他們是夥伴,全部都是。」
門外,書房。
唐凜、范佩陽、南歌、霍栩、越胖胖,已經等得想睡覺了。雖然理解故人重逢,滿腔激動,但不會聊著聊著忘了外面還有人吧?
「還沒出來?」通向書房外的門口,傳來驚訝聲。
四人轉頭,就見補門的二人回來了。兇悍男人還是兇悍男人,畫皮卻已經褪去畫皮,成了一個穿著黑襯衫的青年,有點弔兒郎當,但偶爾閃現的眼神,又會讓人覺得有一絲危險。
「這都快一小時了吧?」大吉先看看門板,再看向禮拜天,不可思議道,「老大話這麼多嗎?」
禮拜天整理整理黑襯衫,末了一聳肩:「也可能是那傢伙聒噪,老大隻負責聽。」
兇悍男人一琢磨,深以為然:「有道理,那傢伙一看就話多。」
「喂喂,注意點,」越胖胖抗議,「我們可都聽著呢。」
兇悍的大吉豎起眼睛:「又沒說你。」
南歌溫柔瞥過來:「說我們竹子也不行。」
「……」大吉語塞。
倒不是什麼不和女人爭辯的紳士風度,主要是他的鋼鐵直男第六感發來警報——這個女人,不要惹。
就在這時,裡屋的門突然打開了。
施方澤先走出來,後面跟著鄭落竹。
鄭落竹能跟上施方澤的腳步,卻實在跟不上對方的思路。
就在他堅定選擇VIP是「夥伴」之後,施方澤再沒提讓他脫離VIP加入彩蛋的事兒,只又拿他當肉墊躺了十來分鐘,什麼也不幹,就舒舒服服躺著,末了估計是躺得心滿意足了,忽然跳下床,說,竹子,走。
他問幹嘛去,得到的回答是,那些說來話長的,我想你的夥伴也會感興趣。
鄭落竹就此懵逼。
施方澤的經歷,他實在想不出VIP夥伴們願意聽的理由,但他又不忍心打擊施方澤的熱情,畢竟對方願意講,就代表至少接納了VIP成為朋友。為什麼接納?當然是愛屋及烏。
鄭落竹清了清嗓子,準備幫施方澤鋪墊鋪墊氣氛,開個頭,順帶暗示自傢伙伴給點面子,就算假裝也多少配合著聽一會兒。
不料施方澤直接開口,語氣淡然,內容卻是驚雷。
「通過全部關卡就能回到現實,是一個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