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楊結煙垂裊風

綠楊結煙垂裊風

徽州城郊,醉柳山莊,因醉柳而聞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庄內楊柳萬千條,清風和著流水,與池塘四周的醉柳相映成趣。亭台樓榭、朱牆紅瓦再多精良,也少了這柳絮垂垂裊裊的娉婷之姿。

碧水池塘邊,白色玉階上,坐著一個清麗的身影。少女一身水藍色羅衣,頭上挽著百合髻,簪上一隻步搖,散落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甚是可人。她的纖纖玉手在水中盪起一層層漣漪,思緒卻飄到了很遠很遠。

笙哥哥,你這次怎麼去了這麼久啊。憐兒都不知該去哪裡尋你呢。

笙哥哥,你可知,那次柳伯伯尋你不得,暴跳如雷。笙哥哥,憐兒還沒見過柳伯伯發這麼大火氣呢。都是憐兒不好,若不是憐兒偷偷跟了去,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有家歸不得。

笙哥哥,憐兒,憐兒好想你。

水中的漣漪一圈大過一圈,少女的水藍色長裙裙角有些微濕也未察覺,她寧靜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玄笙母親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秋日午後的少女戲水圖。許父與少成是結義兄弟,憐兒尚年幼時,她的母親便隨旁人出走了,父親一怒之下外出尋找愛妻下落,最終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柳伯父伯母愍其孤弱,遂接入山莊,躬親撫養。

聽到身後的關切呼喚,憐兒連忙轉身,看清來人,便綻放出了少女甜美的笑容,「蘭姨。」

「憐兒,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瞧瞧衣服都濕了,丫鬟們都歇著去了嗎?」蘭姨雙眉蹙起,語氣責備里更多的是心疼,眼睛里絲毫掩飾不了那愛憐之色。

「好蘭姨,不怪丫鬟們,是憐兒覺著暑氣正濃,想來水邊消消暑呢。」憐兒挽著蘭姨開始撒嬌,心裡卻還沒從笙哥哥的音容笑貌中緩過神來。

蘭姨將這少女初開情竇的表情盡掃眼底,明明已近深秋,卻還找個了盛夏的蹩腳借口,也不拆穿,只是會心一笑。

「前些時候聽柳大回報,在徽州城中斗山街上見到過少爺,想來還是安全的,這次你柳伯伯是真生氣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柳家拿什麼去見你那死去的爹娘啊。唉,玄笙這孩子,出去歷練歷練也好,只是這麼久了怎麼也不回來看看娘呢。」

蘭姨的臉色黯然下來,額前朱釵搖曳,映出眼中淚光晶瑩。

憐兒知道蘭姨對笙哥哥寵愛有加,平日里笙哥哥淘氣挨罰,柳伯伯那脾氣又不能輕易求情,苦得蘭姨只得在一邊偷偷抹淚,而現如今自己也對笙哥哥思念得緊,不知如何安慰,只說了句,「笙哥哥最孝敬蘭姨了,一定會回來看望您的。」

印象中那翩翩少年,妙齡少女彷彿還在醉柳樹下追逐打鬧,一起讀書嬉戲,親密無間的鏡頭疊加直讓人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回憶。

幼時淘氣,折騰得山莊雞飛狗跳,下人們總以為那些惡作劇是笙哥哥一人所為,每每柳伯伯責罰,那通紅臉蛋上的小嘴嘟起,全是笙兒一人所為,與憐兒妹妹無關。接著便是重重的家法打在玄笙幼小的脊背上,那倔強的性子卻從不肯掉一滴淚,急的憐兒哭了一臉鼻涕眼淚,笙哥哥也只是勉強笑到,傻丫頭,哭得難看死了。

這個古靈精怪的少年,有著好看的側臉,絕世的武功,憐兒最喜歡看笙哥哥在柳園裡練劍習武,那通體碧綠的枝條隨著玄笙的身影此起彼伏,颯颯作響,濃淡相宜,就像一幅緩緩展開的水墨畫。這樣的陪伴多了,一顆奇妙的種子便在心裡漸漸發芽,憐兒日夜小心呵護,每每想起,便拂袖掩遮,紅透雙頰。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總是溫潤如玉,他對自己總是輕聲軟語,他總是將外面的世界描述得那麼精彩紛呈,怕自己煩悶,卻不允許自己私自出門,他是擔心自己的吧。自己寧願永遠被他寵溺著,包容著,彷彿他的一顰一笑都是春日清泉,潺潺帶過心田,澆灌了一池的芬芳。

世間萬千風景如畫,卻只有這個男子才是自己一生悲喜所系。

笙哥哥,你一定要平安。

這一趕路便是三四日的風餐夜宿,沿途皆不見砉禹幫的車隊。柳玄笙心裡愈發焦急,一種莫名的恐慌連日襲來,沿途百澗爭鳴,霧起雲落,萬峰染鬢,漫天紅葉,玄笙也顧不得駐足觀望,他所念所想,都只為這萍水相逢的義字。

夜深露重,此處小鎮離慶州城不過小半日路程,馬兒耷拉著腦袋,懶懶甩著鬃毛,似無力再踏上前方未知之路。

玄笙來到鎮上一家林家客棧,雖略顯陳舊,倒也齊整。掌柜正在櫃檯後面專心致志地對著賬簿撥弄著算盤,昏黃的油燈伴著更漏的聲音,哪裡總有些不對勁,卻也說不上來。

「喲,客官,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眼見柳玄笙風塵僕僕邁向店內,那店小二忙諂媚地前來招呼。

「給間客房,幫我好生照顧馬兒,明兒一早我要趕路。」玄笙一面囑咐著店小二,一面細細留神著眼前的一應設施。

「好嘞,客官隨我來,樓上轉角,黃字一號。」

倒是間整齊乾淨的客房,玄笙一連奔波了數天,也有些疲累,用過小二送來的晚飯,並無異樣,疑是自己多心,於是洗洗臉便早些休息了。

夜裡風動,若有若無的鈴音隱隱傳來,玄笙噌地睜開眼睛,輕輕靠向門邊,透過縫隙觀察門外的一舉一動。

廊外無人,但似縛於女子足上的那種銅鈴響音明明那麼真實地存在過,玄笙幼時曾聽爹爹提起,塞外異邦有種習俗,女子喜用薄紗遮面,露出的肚臍上常常貼有金片,她們會在手腕和腳腕繫上銅鈴,走起路來跳起舞來自有音樂陪伴,頓生一股別樣的異域風情。

對廊雅間傳來女子嬌柔嫵媚的嬉笑聲,鶯聲燕語間隱約有男子低沉的嗓音。

這些女子皆身懷奇術,她們手腕腳腕上的銅鈴可以奏出詭異妖冶的樂音,可迷人心志,重則令人走火入魔,陷入迷亂狀態兜兜轉轉尋不著出路,受盡瘋狂折磨而死。相傳她們個個貌美如仙,卻又狠毒如蠍,她們並不專屬於哪個門派,輕易不到中原,此番來這偏僻小鎮,定有玄機。

玄笙輕輕從窗躍出,順著房檐小心翼翼來到雅間房上,揭開青瓦,只見房內兩位女子均異邦打扮,眉心輕描一彎銀月,紅唇妖艷地招搖著,一人嬌紅熱情似火,手捧果盤,一人冰藍清新動人,手執清酒,齊齊扭動著水蛇腰,面帶媚笑,緩緩步向床沿,那銅鈴曖昧作響,滿床旖旎之色。

她們摟著的那位男子僅披一件月白色開衫長袍,胸前衣衫並未穿戴整齊,隨意而坐,看似內力不淺,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極為冷漠地享用著美女喂入口中的食物,漫不經心的與眼前立著的人對話。

「事情都辦妥了?」

「都已辦妥。」立著的人一襲青衣,雙手握拳,頭微低,並不直視他,似是對床上那位男子極為尊敬。「此外,飛鷹有信傳來,事情已有眉目,三日後酉時三刻,仙女峰。」

「知道了,你退下吧。」床上男子淺飲藍衣女子遞來清酒,嘴角笑意漸濃,不時逗弄兩位美人,眼中有如寶石生輝,光華斂收。玄笙見青衣手下合門而出,便輕挪身形,不再管那屋內春色生香,小心翼翼尾隨那名手下**一探究竟。

這兩主僕不似尋常人,兩名異邦女子亦是媚術不淺,他們勾結**謀何事,這仙女峰玄笙也去過幾次,如臨仙境,美不勝收,流連山間似能凈化心靈,難道它背後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尾隨青衣人來到距客棧有些距離的竹林里,玄笙故意弄出聲響惹得前面人生疑。

只見青影駐足卻並不轉身,細細辨別四下猛地手執暗器直射玄笙所處方位。

玄笙嗖地身形一側,避過暗器,鼓掌而出,青衣人見此少年談吐不凡,俊逸無雙,來頭可能不小,冷冷打量著玄笙,並不開口。

「青部果然人才輩出,在下佩服。」柳玄笙與其從容對望,對方也是一個頗俊秀的人。見他並無訝異之色,知自己推測不錯,天霓教青部,均一襲青衣,近來連環兇案的殺手。

「兄台尾隨至此,莫不是僅為誇讚在下吧。」那廝嘴角輕哼,面露不屑。

柳玄笙眸色一冷,出手之快,神乎其技,青衣人也被激怒了,長袍一撩,腰間軟劍騰空襲來。

玄笙空手接招,真氣灌注掌間,幻成一道道光影,將身子團團裹住。幾番比斗下來,那廝漸漸體力不支,他本一介小卒,內力頗淺,並不是玄笙對手,現又遭逢玄笙招招故意拖延時間,更是叫苦不迭,片刻便分了神,玄笙身形一側轉至那人身後,一反手便拿住了手腕,手指反轉間,那廝便已無力掙扎,玄笙朝那膝彎處一踢,他便單膝跪地,旋即又拿出一瓶葯至他鼻前逼他相聞,眼眸中帶著幾分笑意幾分戲謔,雙手抱胸,神情懶散,看著小廝漸漸露出掙扎痛苦之色,甚是滿意。

「我這可是祖傳的毒藥,聞的人會全身瘙癢難耐,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會七竅流血而死,怕不怕啊?」玄笙做了個鬼臉,看向在地上滾來滾去咯咯笑不停的小廝,不住調笑道。

「這位好漢,求,求你手下留情,呵呵,呵呵呵,癢,好癢啊。」

「要我手下留情,可以啊,除非…除非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好,好漢救命。」

「慶州之聚所為何事?為何要引砉禹幫前去?」

「這…小人不知啊,小人一個跑腿的,什麼也不知道啊。」那人倒是嘴巴挺緊,面露難色,扭過頭去。

「既然這樣啊,那也沒啥好救的了,我還有事呢,先走了哦。」玄笙佯裝扭頭**走。

小廝面上閃過一絲猶豫,終是抵不過這渾身奇癢,答應了。

「等,等等,我說,我說便是。令主有令,讓我們奪取花間群島地形圖,那群島百餘年來只有武林盟主白天衍成功到達過,我們查出地圖藏於白盟主得意弟子砉禹幫幫主那裡,便設計將他們引至慶州,好一舉殲滅。兩個時辰之前,兄弟們搜遍所有物品,並不曾見到地形圖,又傳來消息稱地圖被藏於仙女峰上某處。」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那人已是滿頭大汗,累得氣喘吁吁,望向玄笙的眼神充滿祈求之色。

「什麼!這麼快就動手了!那你們三日後仙女峰也是為了這地圖?」

「正是如此,我能說的都說了,解藥。」那小廝顫巍巍伸出雙手。

玄笙不曾料想青部的速度如此之快,語氣生冷,「不過是普通的瘙癢軟香,何來解藥之說。」言畢,便折返客棧取馬,再不顧背後蜷縮在地上大汗淋漓的人,那青衣人清秀的面容此刻已扭曲變形,雙眼射出惡毒的目光,似是埋怨玄笙的巧令詭計,又似是唯恐自己和盤托出恐遭懲罰,玄笙故意好好折磨這廝,只是眼下卻並非與青部對立的絕佳時機,至少要趕在他們前面拿到地形圖方可。

晨光熹微,趕了大半夜的路,颯颯寒風撲面而來,刺得人生疼,玄笙只恨不得自己插了雙翅,能立刻飛到那慶州城。

只可惜,多情只待留人晚,慶州城閫外一低洼山坳,滿目焚燒的痕迹,火海未席捲之境,入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猩紅,這猩紅與身後的青山形成強烈的對比,刺得人眼生疼。

怎麼會,竟來得這般遲。

柳玄笙不忍再看,他可以想象也許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這裡哭天喊地的悲慟聲聲入耳,宛如煉獄。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嗚咽唏噓,無所控吁。

一場惡戰悄無聲息的上演,又以這麼殘酷的方式結束。也許頭顱與軀體分開的一刻那瞪大的雙瞳訴說著不舍與憤怒,也許破敗不堪的馬車內,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也未能幸免於難,刺目的冤債,該讓何人來償。怎樣的方式,方可以泄其懷。

一旁的樹枝青草上還殘留著露珠,晶瑩剔透,滾落了一地的蕭索秋瑟。柳玄笙立於馬側,一縷朝陽緩緩升起,襯得他的背影寂寥如同蒼穹中哀慟同伴的孤雁,眼神中閃爍著傷痛與悔恨,心下滿是憐憫與憤怒。握拳,額上青筋微顯,堅毅的臉上竟流露出絲絲殺氣。

也許,三日後酉時,你我可以會上一會。

仙女峰。

耳畔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玄笙凝眉遠望,一輛小巧精緻的馬車似踏雲而來,並無馬夫驅馬,卻跑得格外平穩。

酉時一刻,來得倒是早了些。

柳玄笙手握數條繩索,目光如炬,看準時機,齊齊回拉,只見五塊巨石傾天而來,直直迫向那精緻的捲簾馬車。

並沒有預想中的驚馬,五道碧玉般的綠光自車內射出,巨石瞬間轟隆隆化為碎石砸向遠處,而那通體雪白鬃毛的馬兒連著馬車卻穩穩停於柳玄笙面前。

時間彷彿靜止了般,眼前車簾緩緩挑起,柳玄笙清楚地聽到了自己血液凝固的聲音。

這世間怎麼會有這般美麗不可方物的女子。一束隨雲髻,芙蓉面,玉柳姿,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三分仙靈,三分清絕,三分淡雅,另餘一分懾人心魄。

一襲天青色廣袖羅裙,薄紗為帔,女子款款步來。背後金烏西墜,一帶斜陽灑於全身,暖玉清潤,又似踏於雲霞之上,恍若謫入凡間的仙子,扣人心弦。

「你是何人,為何要傷我?」

青衣女子冷眸微揚,極為不屑。聲音仿若天籟,虛渺飄幻,並不真實。

「我,一介草莽,只因看不過姑娘天人之姿,年紀輕輕,殺孽不淺,特為這一百十條人命來向姑娘討個說法。」

玄笙望向女子的眼神隱有怒色,幽黑眼底一片沉鬱,複雜難辨。

「你走吧,我不**與你為難。」青衣女子冷哼一聲,甩袖轉身,正待離去。

忽聞身後風起雲湧,玄笙掌風如電,正破空而來。青衣女子臉上已有笑意,玄笙只覺青光一晃,女子身影已穩穩落在五丈開外,正淺笑盈盈望著自己,一派淡然自如。

柳玄笙略有遲疑,又一聲輕喝,再度躍起,身形如飛,變幻莫測,路畔塵土紛紛揚起,如巧雲飛霧。

青衣女子並不正面與之交鋒,只在玄笙的步步緊逼下自由進退。柳玄笙聲勢雖盛,卻很少能近得她身側三尺之內,她亦從不搶攻,只看似隨意地化解掉一招半式。

無奈他內力渾厚,招招凌厲,絲毫無退卻的勢頭,女子實不願戀戰,低眉抬眼之間,但見她蘭花指尖輕叩,撫眉輕過,慧黠一笑,「這位公子,人世浮沉,尚需歸真返璞,莫被表象所誤。」

話音剛落,又見清光一閃,塵土似有萬斤壓頂之勢,玄笙連忙遮住眼睛,讓開數步。待到睜眼一看,眼前青衣女子與精緻馬車皆消失無影,彷彿不曾到來過一般。

玄笙百思不得其解間,恍惚憶起,那姑娘雙手手腕各纏有一條銀色手鏈,連與中指之上,手背之銀鏈上也各含一顆碧綠色的珍貴寶石,蘭指輕叩,撫眉而過便能射出奪人光彩,在日光下熠熠奪目,一派絢爛生輝之景。

好似正是這碧綠光芒帶走了女子與馬車,好似也正是這道光芒擊碎了先前在此地布下的埋伏。柳玄笙暗暗心驚,這位青衣女子究竟師從何人,竟這般奇異,難道天霓教招募的都是這般能人異士不成,她所言的被表象所誤又是何意。

青衣女子帶走的似乎遠遠不止這一個謎團而已。眼前之種種,似水霧漫漫,模糊了一些重要的線索,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在這漩渦中上下浮沉,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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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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