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帽子
袁大人又選擇性地回答了我幾個問題后,終於決定結束這次令人煎熬的談話。
待他轉身離去后,我坐在床榻之上搖頭嘆息,心中感佩不已。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啊!」
方才那番對談,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人與人之間要想好好交流原來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情。
不得不承認,老袁大人的確道行極深,說話從不按套路出牌,一連串的反問更是逼得我節節敗退,不知不覺中便徹底落入了他的語境之中,最後就差沒把自己褲衩子的尺寸給和盤托出了。
不過此番談話也並非毫無收穫,我最終還是得知了兩個好消息。
一是未免我的家人受到牽連,三殿下已經下令將我的母親與小妹接來府邸暫住,待真兇落網后再另行安排。
二是袁大人與三殿下商議后決定讓我留在身邊,做他的經筵侍讀,以此來作為我救下三皇子的獎賞。
儘管我再三與袁大人強調,自己只不過是個粗略讀過幾本書的店小二,雖說比起其他那些窮苦出身的野小子要多識得幾個字,但若真讓我正兒八經地做學問,那可真是一瓶水不滿,半瓶水晃蕩的水平了。
況且我別的本事沒有,最大的本事就是只要看上一眼那些四書五經、經史子集什麼的,即刻便能進入夢鄉,而且還能睡得特別瓷實。
誰知那老袁頭非但沒有絲毫改弦易轍的意思,反倒連連拍手叫好,直誇我這個本領不錯,自己也想學了去,讓我康復之後趕快著手草擬一篇心得體會出來,與他一道分享。
如此一來,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成為了吏部登記在冊的國子監九品侍讀。
別看這隻不過是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對我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意義。
因為我朝對待各皇子的規制與前幾朝是完全不同的,前朝的皇子們成年之後要不被冊封為太子,入主東宮,要不就封王就藩離開都城,像我朝這三位皇子這般,既不封王也不立為儲君卻能離宮自設府邸的情形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然而如此一來也會帶來一個問題,因為按照禮制,沒有封王或立為太子的皇子是不允許擁有屬官的,所以任憑我有天大的功勞,三皇子也無法直接賞給我個功名。
可眼下袁大人卻利用職務之便,給了我個國子監的差事,如此一來我便成功繞開了科舉這座大山,正式步入了仕途,這可是大魏開國以來極為罕見的個例。
至於有了功名之後,那便如同登山入了山門,單憑藉我這份救駕之功,何愁日後沒有機會更進一步呢?
念及此處,我心中便是一陣竊喜,嘴角又掛上了小人得志的憨笑。
想著明日一早與家人團聚后其樂融融的場景,我只覺得素日里夜半更深時的落寞失意已然成了過眼煙雲。
想不到美好的未來就如同劫匪一般,絲毫不願意與我商量,便貿貿然闖入了我的生活之中。
「來吧,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心中如此想著,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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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經略離開屋子后回到皇子府邸後院的一間偏房之內。
他作為經筵主講,確實與許君文想的一樣,算是三皇子的老師。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
為了讀書遇見關隘時能隨時將他喚至身邊解惑答疑,三殿下特意令人在後院單獨辟了一間屋子出來,作為這位老袁大人的暫住之所。
一開門,袁經略便看見一位身著老舊布袍的乾癟老人一屁股坐在了屋內主座之上,此時正咧著嘴沖他點頭致意。
「元若,見過那小子了?」
「見著了。」
袁經略也不責怪那老者不知禮數,淡淡回了一句后便徑直走向了一旁的陪座。
待袁經略落座之後,乾癟老頭眉毛一挑,面帶期許地追問道:
「如何?」
袁經略沉吟了片刻,吐出幾個字來:
「不好說......」
那乾癟老頭似乎是個急性子,此時見袁經略猶猶豫豫的,頓時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只見他拍著桌子怒氣沖沖地喊道:
「我看你是真的年歲大了,原先多爽利一人,怎麼也開始變得吞吞吐吐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可別因為那小子是我推薦的,就想著給老小兒留幾分面子,我可有言在先,我不吃那套!」
袁經略被莫名其妙地一頓訓斥后依舊神情自若,他輕輕抬起雙手臨空虛按了幾下,示意老人不要動怒,隨即好言相勸道:
「老哥哥莫要心急,我又沒說他不好......」
「那你說,你是什麼意思?」
袁經略回想起與許君文一番對談的點點滴滴,又思慮了片刻才繼續答道:
「確是塊璞玉,就是心思重了些,仍需打磨。」
此言一出,乾癟老人頓時安心了不少,神情也跟著輕鬆了起來。
不過雖然他此時心中暗喜,但嘴上卻依舊不饒人。
「廢話,要是塊無暇美玉,輪得到你來撿漏?依我看心思重些也不是壞事,如今的朝堂誰人心思不重?若如我一般的性子,怕是死上個千回百回也不嫌多。」
「老哥哥說的是,既然老哥哥願意將那少年託付於我,元若定然不負期望,好生調教。還請老哥哥放心。」
乾癟老人見袁經略好似一塊頑石般油鹽不進,只覺得十二分地無趣,隨即便不再逗弄於他,轉而正色道:
「元若,而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動,你身在局中,接下來作何打算?說與我聽聽。」
袁經略微微一笑,反問道:
「原以為老哥哥這些年隱於市井巷弄之中,早就不再過問朝堂之事了,想不到竟也對朝局如此關心么?」
老人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
「老小兒已是一介布衣,關心不關心都不重要了,閑來無事解個悶罷了。」
「原來如此,元若有個疑惑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老哥哥大駕光臨,正好藉此良機一探究竟,還望老哥哥不吝賜教。」
「說罷。」
「我大魏立國之初,陛下曾明言,欲效仿當年西漢故事,設立丞相之職,統領百官。而老哥哥當年備受群臣推崇,正是丞相一職的不二人選,卻為何突然要封金掛印、辭官而去呢?」
袁經略這番話似乎勾起了乾癟老人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只見他長嘆一聲答道:
「哎,元若,你這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了,此等淺薄之事你如何會想不通呢?我大魏立國雖然只有短短三十一年,但丞相之位卻早已幾經易手,至今已然換了十一人之多,直到前幾年出了個周幽之那般的......善於推諉之人,才隱隱穩固了下來。當今聖上,天縱英姿、乾綱獨斷,看似處處效仿當年文景之治,推行君臣共治,實則終究還是想要聖心獨裁啊。我若不走,難道學那些痴兒一般,晚節不保么?」
袁經略聽罷點頭微笑,緩緩道:
「這便是了,方才老哥哥問我作何打算,我就以老哥哥的原話作答,當今陛下,英姿天縱、乾綱獨斷,為今之計,一動不如一靜,唯有以不變應萬變,方能順利保全三殿下。」
乾癟老頭此時似乎反應了過來,他又氣急敗壞地捶打了幾下桌子,惱羞成怒地罵道:
「你這老東西!怎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這般喜歡繞圈子?和你說話真是費勁,費勁吶!我真想一巴掌糊你臉上!也不知道那許君文方才與你說了這麼許多,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袁經略看著老頭激動的樣子,沒來由地覺得十分好笑,不過自己這位老哥哥到底是年歲大了,不宜過分動怒,於是他輕咳一聲,又一臉嚴肅地解釋道:
「老哥哥,非是我有心戲弄,只是有些道理確實放諸古今皆準,昔日里老哥哥選擇功成身退,不就是一個極為正確的解決之法么?」
此言一出,乾癟老人瞬間神色一變,原先略有些蒙塵的眼神突然清澈透亮起來,他凝視著面前一臉輕鬆的袁經略,憂心忡忡地開口提醒道:
「元若,你不要忘記了,老夫確實可以功成身退,可三殿下始終是皇子,他卻無路可退啊。」
袁經略對老人抱拳施了一禮,正色道:
「多謝老哥哥提醒,不過元若有信心,若三皇子依舊像從前一般事無巨細皆信任於我,終有一天,元若會將那頂白帽子雙手奉上!」
乾癟老人哈哈一笑,有些不相信袁經略所說言語。
「白帽子?哈哈,三殿下又沒封王,你有些言之過早了吧,況且老夫記得殿下似乎並無意爭奪儲位。」
袁經略眼中寒芒閃動,嘴角露出一抹森冷笑意。
他撇過頭直視前方,不再看向老人,淡淡道:
「帽子戴在誰頭上,由不得他自己做主,這天下,從來只有像你我這樣的人,才配決定帽子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