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抉擇
趙權冷著一張臉癱坐在御馬司府衙大堂正中。
此時,在他身前的大案之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一排卷宗。
那是這幾日御馬監對於三皇子遇刺這樁謀逆大案的全部調查結果,而趙權明日便是要拿著它們回宮述職。
單看趙權此刻的神情,顯然他對此次調查的結果並不滿意,因此在耐心地看完這些卷宗后,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堂下的兩個中年太監身上。
這兩個坐在趙權下手的太監是御馬司的兩位副提督,此刻他們正眼觀鼻鼻觀心,神情頗為淡定地端著茶盞品茶,好似全然沒有留意到趙權那快要噴出火來的炙熱眼神。
不過隨著一陣茶蓋連續撞擊茶杯所發出的清脆聲響在一片寂靜的大堂之上突兀響起,兩位副提督大人此刻內心深處的真實狀態也徹底展漏無疑,很顯然,這兩個老江湖此時心中早已是惶恐不安,以至於連端茶的手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提督」,是御馬司首領的簡稱,全稱為「欽差總督御馬司辦事太監」,這個職務一般由僅次於司禮監總管的稟筆太監擔任。
而副提督,便是御馬司之內除開提督外地位最高的存在,能坐到這個位置,本身就已是正五品的頭銜,然而由於御馬司的特殊性質,他們往往還要見官大一級,即便遇著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他們從來也不會有絲毫怯場。
按理說,御馬司歷來是他們的主場,即便大案之後的年輕宦官是司禮監出身,但始終還只不過是個七品隨堂太監,不至於讓他們如此噤若寒蟬。
但是,趙權此時的身份不僅僅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更是「奉旨辦案」的欽差,而在這四個大字還代表著一連串的衍生含義,比如「如朕親臨」又比如「皇權特許」。
如此一來,就不由得他們不感到畏懼了。
漫長的沉默過後,趙權略微平復了心緒,只見他率先開口問道:
「二位此前看過這些案卷么?」
為首的一位副提督緩緩放下茶盞,答道:
「回趙公公的話,看過了。」
趙權冷笑一聲,道:
「既然都看過了,那想必其中內容二位都已知曉。這樣吧,二位先說說這些案卷中的口供是從何而來的,也算是幫我梳理一下眼下的形勢。」
聽趙權如此言語,堂下兩人皆是一愣,這些卷宗的由來打從一開始呈上去時,他們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了,此刻趙權為何還要如此明知故問呢?莫非這小趙公公是在給他們下套不成?
這兩人久居官場,深知多說多錯,少說少錯的道理,於是紛紛頗有默契地閉口不答。
趙權一眼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哪裡會容他們一直裝傻充愣下去,他步步緊逼道:
「二位怎麼不說話了?黃公公,你是首席,資歷最深,不若你先來答吧。」
黃公公見欽差大人都指名道姓了,再裝聾作啞便是找死了,於是他硬著頭皮答道:
「是.....前些日子咱們得到線報,摸清了幾處前朝餘孽藏匿的據點,起先咱們的人到時,這幾處據點都已經先一步被搗毀了,有關人犯也盡數被他們滅了口,所幸後來又發現了一處據點,才終於抓了幾個活口來,趙公公所看到的案卷,正是這幾人所招供的。」
趙權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道:
「那麼依照他們口供所言,這些亂黨餘孽,此前又是如何得知三殿下的行蹤的呢?劉公公,這次你來答吧。」
從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劉公公這下也終於坐不住了,他已經隱約嗅出了趙權的用意,他明白,趙權的這番言語,就好比是挖了個火坑,此刻正點著名讓他往裡面跳呢。
可事已至此,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不得不跳了,於是他儘可能斟酌著自己的用詞,猶豫道:
「額......回趙公公的話,據那幾名餘孽所說,他們是......額......是有人有意將三殿下的行程安排泄露給他們的。」
趙權眉毛一挑,繼續問道:
「此人是誰呢?我記得口供里似乎明明白白寫著的,怎麼?劉公公不記得了?」
劉公公內心哀嚎不已,他原想著能含糊過去,怎知趙權竟會如此窮追不捨。
不過他似乎還抱有僥倖心理,於是又拿著分寸道:
「是......此人是,王虎。」
趙權見劉公公如此蛇鼠兩端,噗嗤一笑,進一步追問道:
「哦,這王虎又是何人呢?」
這回劉公公徹底是沒轍了,只好吞吞吐吐如實道:
「是是是......是二皇子殿下府中護衛。」
「呵呵,也就是說,若依這份口供所言,二殿下與前朝餘孽刺殺三殿下這件事也有牽連咯?」
此言一出,兩位副提督瞬間如臨大敵,齊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連連搖頭解釋道:
「不不不,趙公公,口供只是一面之詞,咱們還尚未找到其他證據啊!」
趙權聽罷突然勃然大怒,長袖奮力一甩,將面前的卷宗齊齊掃落在地。
他憤然起身,從大案后迅速繞出,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捆卷宗,用它指著劉公公的鼻尖,一字一句惡狠狠地罵道:
「只道是一面之詞你們還敢寫入卷宗?!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啊?!你們這是在暗指二殿下謀逆!我明日便會回宮述職,這份卷宗,不出一時三刻便會直達天聽!到了那個時候,陛下就會知道你們御馬司到底是如何辦案的了!我這個欽差固然是要人頭落地,但你們也一個都跑不了!你們都摸摸自己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嗎?!」
兩人被趙權一番呵斥,霎時間臉色慘白,全身冷汗如注。
為首的黃公公見此情形連忙站了出來,哆嗦著對趙權解釋道:
「這這這,這咱們也不是沒想過,可大魏律法載有明文,有關人犯所訴證詞皆需簽字畫押后一字不動記錄在案,如若改動,便是欺君的重罪啊!」
趙權冷哼一聲,反問道:
「我讓你們改了嗎?有本事審出這種供詞來,你們就已經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改不改又有什麼分別呢?」
趙權的一番話頓時讓兩位公公內心絕望無比,他們沒想到,原先在心裡打的那些小算盤竟被趙權三言兩語就全都給化解了。
其實這兩人此前並非不知道這卷宗呈上去的後果,相反他們很清楚捲入皇室密辛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他們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
這不是因為他們愚蠢,畢竟能做到這個位置上的人絕不可能是蠢人。
之所以如此明知故犯,只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並不是本案的主審,說白了,若日後陛下真怪罪下來,前面還有趙權頂著呢,他們也只不過是奉命行事,最後大不了認個失職之罪。
可一旦他們因為本案牽扯到二殿下就刻意隱去了這段供詞,日後只要東窗事發,那便真的是死路一條,神仙難救了。
因此,他們原想著裝傻充愣,先把這口大鍋甩到趙權身上再說,可誰想到這會兒趙權竟然當著他們的面又把這口鍋給甩回來了!
方才趙權所言,字字句句彷彿都在說:「這案子是你們審出來的,和我趙權一點關係沒有。」
兩位公公原先還以為這趙權年輕氣盛,恃寵而驕,根本對為官之道一竅不通。
誰知他竟然心機如此深沉,簡直要比他們這些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狐狸還要精明。
現在這兩人是真真正正的騎虎難下了,於是他們趕忙跪倒在地,央求道:
「求趙公公設法挽回一二,幫著咱們在曹公公駕前美言幾句啊!」
趙權此時的怒意似乎已經削減了大半,他頗為憐憫地瞥了一眼跪地求饒的兩人,長嘆一聲道:
「哎~~~~事已至此,兩位公公也不必太過驚慌了,快快請起吧,再跪下去,我可要折壽了,我趙權自理資歷尚欠,雖說僥倖蒙了聖寵,得了個奉旨辦案的差事,可依舊還是二位的晚輩。這樣吧,我一時半刻也確實想不出個好法子來補救,只得回宮以後先把這件事如實稟告乾爹,相信有他老人家掌著舵,咱們御馬司這艘大船一時半刻也翻不了,只是此事終究還算棘手,兩位今後可要好自為之啊。」
趙權最後這「好自為之」四字刻意說得一字一頓,極為清晰。兩位副提督如何會不明白他的用意,於是紛紛面帶感激,朗聲道:
「是是是,我二人絕不會忘了趙公公這份恩情,今後公公若有差遣,我們定然無有不從。」
趙權擺了擺手,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二位公公言重啦,言重啦,今後趙權還要多多向二位前輩學習才是!」
於是乎,這段原本緊張激烈的談話,最終在一片和諧歡快的氛圍中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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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權所乘坐的馬車急速行駛在寬敞的官道之上。
一路之上,他不時掀開車簾,似乎是想確自己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確。
過了片刻,他發現在馬車前方隱約出現了一個分岔路口。
趙權這些天由於一直在御馬司辦案,對安邑城的街道已經十分熟悉。
因此他此刻很清楚面前的這條分叉路各自通向何方。
其中一條通向他此行的目的地,皇城。
另一條則是通向二皇子的府邸。
趙權重新坐回了車廂之內,腦中思緒飛轉。
他要儘快做出抉擇,今後究竟是向左還是向右。
「停車!」
當馬車眼瞧著即將轉向皇城時,趙權沒來由地喊了一聲。
車夫迅速停下馬車,隨後疑惑地回頭往車廂內望去,問道:
「爺,怎麼了?」
過了許久,正當車夫想要掀開車簾一探究竟之時,車廂內終於傳來了應答:
「沒事了,繼續趕路吧。」
趙權的聲音里滿是疲憊,顯然,方才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不知道,正是這個近乎出於本能的選擇,救了他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