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先禮後兵
大魏武威三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節
就在安邑城內千家萬戶都沉浸在節日的團圓氣氛中時,七百餘裡外的陳倉城卻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
由於魏軍攻城在即,城內這幾日已然開始實行門禁,每家每戶都必須老老實實地待在屋子裡,輕易不得外出,而街道之上除了日夜巡邏的大隊軍士外,就只剩下了一群群從城外逃難而來的難民。
這些難民原先過著與世無爭的靜謐生活,但隨著半月以前一把大火在郊外熊熊燃起,他們曾經所擁有的一切,剎那間全都付之一炬。
「哇,哇,哇......」
一陣尖銳的啼哭在難民群中響起,那是飢餓難擋的孩童在向自己的母親索要吃食。
面如菜色的婦孺雙眼噙著淚,虛弱地哼唱著童謠,輕輕撫慰著懷中稚童。
她沒有別的辦法,因為自己那個倔強的丈夫,此前死活不願意跟隨眾人搬遷進城,最後活生生被官軍用鞭子抽打致死了,而她,雖然僥倖逃過一劫,但也徹底失去了生活的支柱,孤兒寡母流落至此,已然好幾日沒有吃上幾口飯了。
女人哼唱了許久,可孩童的啼哭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凄厲。
四周的老老少少被啼哭聲驚擾,紛紛向他們投來厭棄的眼神。
女人無奈之下只得抱著孩子起身遠離了人群。
她步履艱難地走過街道旁那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每路過一戶房門,她都會在門前駐足片刻,苦聲哀求這些人家施捨他們一些吃食。
然而途經百戶,無一回應......
「凌霄上清,凌霄上清,各路神仙,求求你們啦,賜咱們一些吃食吧,求求你們啦.......」
女人穿過冷清的街道,行至另一處難民的聚集地,這裡數百名難民跪坐在一位身著明黃色道服的中年道人身旁,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不時俯身下拜,似乎正在道士的帶領下祈求著上倉庇佑。
女人曾聽丈夫說起過這些人,他們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
所謂五斗米教,是道教的一脈旁支,最初起源於漢中一帶,由漢末天師張道陵所創立。
因信徒入道需先奉上五斗米,故而以此得名。
五斗米教與道教一樣,都奉老子為道祖,但與道教的無為而治不同,五斗米教所崇尚的教義一直頗為偏激,尤其是他們對蠱惑人心之道極為擅長,經常宣揚一些類似符水治病,撒豆成兵之類的旁門左道,以此吸引信徒入教。
因此歷朝歷代的官府都將他們視為邪教,百般打壓。
若是放在治世,人人都有一口飽飯吃,也沒人會理會這些邪教妖人。
然而只要是世道稍稍亂一些,流民多了起來,那麼他們便會瞬間死灰復燃,發展壯大。
這也不怪百姓愚昧無知,只因亂世實在是暗無天日,每個人都本能地渴望在黑暗中找尋到一絲希望......
在眾位教徒的齊聲禱告下,居中那位道士也開始裝模作樣地發起功來。
只見他一手持拂塵,一手持黃紙符籙,嘴中念念有詞。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急急如律令,去!!!」
含糊地念完一段咒語,道士突然將手臂高高舉起,只見他那手中符籙此刻竟然憑空焚燒了起來。
待符籙焚燒殆盡,中年道士手中又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袋鼓鼓囊囊的粟米來,隨後他大手一揮,將米袋高高拋起,剎那間,金黃色的粟米就從袋中落出,紛紛揚揚灑了一地。
在場眾人見此神跡,連聲高呼道祖保佑,便趕忙趴在地上爭搶起米來。
每個人的臉上此時都布滿了饑渴與癲狂,儘管知道這些粟米根本不夠填飽肚子,但偏偏還是將它看做了救民稻草。
這一幕很快就被巡邏的守軍所察覺,一名小校見此情形迅速催動胯下戰馬疾馳而至。
他來到中年道士近前,猛然拔出腰中配劍,還不等道人辯解幾句,揮劍就向他的頭顱當空斬下。
「唰!」
小校手中配劍極為銳利,只見一道白光閃過,道士那顆倔強的頭顱就好似切豆腐一般被一劍削去。
頭顱在空中不斷旋轉,剎那間飛出了數米之遠,熱騰騰的鮮血從腔子處激射而出,迅速將四周地面染成了暗紅色。
眾人見此情形頓時驚叫出聲,匍匐在地,一動也不敢動。
看著癱軟在地的無頭屍體,小校啐了一口唾沫,轉頭惡狠狠地對在場教徒警告道:
「邪教惡徒,妖言惑眾,死不足惜!爾等聽著,再有膽敢霍亂城中秩序者,便如此人一般下場!」
言罷他便一抽馬鞭,揚長而去。
那一干教徒早已經是肝膽欲裂了,哪裡還敢久留此處,便紛紛四散而逃了。
女人抱著孩子,將方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她顯然也是嚇得不輕,一時之間竟忘記了逃跑,只是戰在原地愣愣出神,任由驚慌失措的教徒們從她身邊一一掠過。
愣了半天,懷中孩童的哭聲再一次將她拉回了現實,她低頭看著灑落一地的鮮血,以及被鮮血浸透了的粟米,暗自咬了咬牙,開始與先前那些教徒一樣,俯身收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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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數千名吃飽喝足的蜀國士卒在陳倉城那高大雄偉的城牆之上一字排開,他們神情肅穆,嚴陣以待,手中的兵刃被打磨得鋒銳異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光芒連成一片,如同一條盤旋在城池上空的銀色蛟龍一般。
伏波將軍宋秘與一乾親衛此時也肅立在城樓下方,他目光如隼,眺望著遠方的天際,在他視線所不能及之處,便是偉大的古都長安。
「咚咚咚咚咚~~~」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宋秘隱約聽見遠方開始傳來了微弱的軍鼓之聲,他定睛觀瞧,發現在那遙遠的天地交匯處,一排若隱若現的細小黑影正朝他身處的方向緩緩蠕動而來。
「來了。」
他低喝一聲,聲音之中既帶著些許興奮,又夾雜了一絲緊張。
「咚咚咚咚咚~~~」
又過了半個時辰,陳倉城前軍鼓聲漫天大作,聲如雷鳴,而那黑影眼下也化作了一團遮天蔽日的烏雲,磅礴席捲而來。
身著黑色甲胄的大魏將士們,如同數之不盡的蝗蟲一般,吞噬著所過之處的每寸土地。
戰馬嘶鳴聲,行軍踏步聲,斥候傳令聲不絕於耳。
忽然,一陣嘹亮的號角聲響徹在了大地之上。
這團不斷滾動的「黑雲」也隨之瞬間停止了移動。
過了片刻,號角聲漸熄,寒風又乍起,沙場之上除了無數旌旗獵獵作響外,萬籟俱寂。
宋秘低頭看著腳下密密麻麻的大魏將士,心中沒來由的就是一緊。
他征戰半生,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肅整的軍容,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雄壯的軍儀。
真可謂動若奔雷,靜若處子。
作為一個絕對的內行,他清楚的知道這樣一隻威武之師為敵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因此有那麼一剎那,他的必勝信念動搖了。
正在宋秘愣神的功夫,大魏巍峨的軍陣又開始起了變化,無數甲士如同心有靈犀一般,迅速分列兩旁,陡然讓出了一條寬敞通路。
隨後數十騎身著火紅鎧甲的魁梧騎士從軍陣中心疾馳而出,不過片刻功夫,就大大方方地停在了城外的護城河前,似乎根本不擔心城頭蜀軍的弓弩手會突施冷箭。
為首一騎更是笑著將手中長戟高高舉起,對準了宋秘所在的位置,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魏軍主將,費真。
隨著費真舉起長戟,只聽得城下大軍同一時間齊齊高聲呼喝道:
「吾乃大魏奮威將軍,伐蜀先鋒,費真!有請宋將軍下城一敘!」
「請宋將軍下城一敘!!!」
吶喊聲一時之間響徹天地,宋秘只覺得腳下城牆彷彿都跟著微微顫動。
宋秘到底不是平庸之輩,他迅速穩住了心神,胸中重新提起了一股戰意。
他知道,如若自己不敢下城直面費真,相當於變向打擊了守城眾將的軍心士氣。
因此他必須迅速給與回應!
念及此處,宋秘爽朗一笑,高聲應道:
「哈哈,本將軍正有此意!爾等只管恭候便是!」
說罷,他又對一旁手下沉聲吩咐道:
「來人!備馬,本將軍要出城會會他!傳下去,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輕舉妄動!」
「諾!」
過了片刻,宋秘領著一眾親隨從城內緩緩而出,與費真一行隔著護城河對峙了起來。
只見費真將手中長戟隨意遞給身旁一名護衛,又抽出馬鞭,將其指向宋秘,開口笑道:
「哈哈,好好好,費某原以為將軍不敢下城相見,如今看來,宋將軍多少還是有些血性之人,想來是費某小瞧閣下了。」
宋秘冷哼一聲,嘲諷道:
「哼,黃口小兒,不必如此巧言令色!此番你興兵前來,莫非就是為了與本將軍談天說地的么?」
費真聽罷非但不惱,反而好言相勸道:
「世人皆說我費真性如烈火,想不到宋將軍竟也如此沒有耐心,好罷,既然宋將軍快人快語,那我也不妨直言。你孤軍困守陳倉,既無後援,又無補給,即便真能守個三五日,遲早也是城破人亡的下場,將軍不為麾下士卒考慮,也應該想想城中數十萬百姓的死活吧,難不成真要他們與你一起陪葬么?我大魏向來對降將禮遇有加,如若將軍願意倒戈卸甲,我費真敢保證,將軍絕不失封侯之位!」
宋秘彷彿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霎時間譏笑連連。
「哈哈哈,真是笑話,古語有言: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難道我宋秘像是個賣主求榮之人么?至於城中百姓,那就更不勞將軍費心了,我蜀國推行仁政,深受百姓擁戴,從來是軍民一心,同仇敵愾,哪裡會像你們魏人那般貪生怕死呢!」
此言一出,費真便只覺得有些下不來台,他隨即不自覺地輕聲嘟囔了一陣。
「媽的,說了不管用,可均那小子偏要老子說,老子自己都還沒封侯呢,怎麼輪得到他!」
宋秘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便又高聲催促道:
「要戰便戰!嘀嘀咕咕什麼呢!莫非是怕了不成!」
費真長嘆一聲,無奈道:
「好好好,如你所願,打吧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