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金子千篇之《千尋,千與》(十三)
()郭曉庭細細的嚼著松子,滿口香。身上穿著的這件深紫羅蘭色的小禮服,緊緊的包裹著她的身體,一時也不得便,讓她不得有一毫放肆動作的空間。原本她為了好看些、顯得成熟一些,也肯穿著成這樣來見一見金子千,此時卻恨極了這件衣服,好像什麼都被這件衣服阻了似的……懶
金子千走到廊子盡頭的時候,慕容的事情也說完了。是關於他們正在爭取的一個案子,得了確切的消息,慕容顯然有些興奮。金子千微笑,想想,前幾日那場球沒白打……慕容沒忘了「關心」他的現狀;他心平氣和的解釋,說正和這位可愛的郭四姑娘促膝談心呢。慕容在那邊怪叫,他就說,別急,我不是對她多滿意,但郭四姑娘像一個人。
慕容問像誰?
金子千轉了個身。像子歡。
慕容在那邊沉默了片刻,說我今天累死了,先去睡一會兒,本來想等你回來一起慶功。
金子千笑著,說,這樣的大單,一年不知道接多少個,你總不至於說因為這點兒事開心成這樣吧;一定是另有好事……他開著玩笑,慢慢的順著地毯上編花的紋路走著。
「半壁」的每間茶室都不是密閉的,相對獨立的空間,被傳統的木門隔斷,飾以鏤空雕花的圖案,每扇門都不同。
他抬眼,離他最近的這一扇門,門上圖案是「太平有象」,他稍稍近些看,那象雕刻的精緻,忽然讓他想起不久前特地陪祖母上靈隱寺燒香,祖母虔誠拜佛,他侍立在外,倒是對大雄寶殿內外的飾紋更有興趣……印象里也有這樣的圖案。他想起來,那日問過祖母,可許了什麼願?祖母笑眯眯的,說,說出來就不靈驗了,日後只管去還願就好了。還說若是她不能動了,讓他帶著孫媳婦去……蟲
金子千莞爾,便要走開。
巧也是太巧。
他並不是故意去窺視這茶室里,但是他很難不被這鏤空隔斷那一邊的人吸引了目光。即便那人是被丟進了人海里,他應該也會一眼認出來。
她默默的坐在茶桌旁邊。
面前茶桌上,有一個和他剛剛擺在面前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個九九果盒。她只是直直的瞅著那果盒,一動不動……桌上並沒有茶。她似乎只是需要一個地方休息一下。
金子千往旁邊退了一步。
她抬手,拿了一條橡皮筋兒,將她有些凌亂的發束了起來……
並沒有想到,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能看到景自颯。看到她一個人……這樣子,獨坐,木雕泥塑一般,沒有平日的靈動豪爽,全身都被一股悲涼的膜蒙住了似的。
她這是,從哪裡來的?
金子千轉過身,招手叫侍應生,低聲吩咐,說,給那邊茶室的景小姐,送一壺紅頂天。
侍應生準備離開,他又叫住,囑咐說,不必告訴她是誰送的。然後他回到之前的那間茶室,郭曉庭卻已經不在了。他皺了皺眉,回身往廊上一看,人影不見。
嘿!
金子千坐下來,看著手機,才想起來,郭曉庭根本也沒有給他留下電話號碼。
茶室里還有淡淡的香水味。
金子千拿起茶壺——這壺「紅雲」正是在恰好飲用的時間點——紅色的茶湯注入杯中,那暖暖的味道升騰起來。他深吸一口氣。
「好茶和好酒一樣,獨酌都無趣。」
金子千回頭,景自颯抱著她的大衣,推開了茶室的拉門。侍應生將一隻茶盤托進來,放在桌子上,退出去了。
金子千伸手,「請坐。」
自颯將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跪坐下來。坐的有些太標準了,倒顯得很拘謹。
金子千看了,微笑,「隨意一點兒好不好,這裡又沒有長輩。」
自颯歪了一下,再坐,便換了盤腿。
金子千替她倒茶。
「這是頂好的野生茶。」自颯輕聲說。
金子千看她一眼,沒做聲。托著茶杯的底部,將茶送到自颯面前。自颯望著茶杯里那盈盈的紅色,血一樣,眼前是有什麼在跳聳……她轉了一下臉,並沒有去碰那杯茶;她瘦,這一轉臉,脖頸上青筋都露出來——金子千看在眼裡,就想起祖母形容的,「三根筋挑著一顆頭」。
他只做沒看到她眼睛里忽然湧出的情緒,和她嘴角暗紅的痕迹。
比他幾天前在警局門口見到她的時候,她的下巴又尖了一些。天氣這麼冷,再瘦下去,怎麼抵禦那寒冷?怎麼好?
他喝著他的「紅雲」。一言不發。好像他和眼前的這個女子,是多年的老友。即便是靜靜相對多時無語,也不會覺得尷尬,而是極自然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自颯轉回臉,將那杯茶握在了手裡。
嘴巴里殘存著血腥味。
手中則是血一樣紅的香茶。
她嘆了口氣,「我從來不喜歡紅茶。」
金子千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沒去看她;溫潤的茶滑下他的喉,他放下茶杯,沒有續。再好的茶,他也只喝一杯。
景自颯卻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大口的將茶喝掉。
金子千看來,她像喝葯一樣喝掉這杯茶,以她的心情,彷彿是就義,而在他看來,實在是暴殄天物……但是他不以為意。
若是她不喜歡什麼,還要強迫自己對著,還要強迫自己接受,那就一定是有她的道理。
她是倔強的景自颯。
「我從來不喜歡紅茶……」自颯重複著這句話。
金子千給她再斟一杯。
自颯低頭看著茶杯。
「可喜歡不喜歡,並不是一念之差。景小姐,」金子千平和的說,「試一下。也許,以前,你只是沒有喝對茶。」
也許,只是沒有喝對茶。
「你只需要再嘗試。這也並不困難。」金子千的手在漂亮的茶壺上輕輕的撫了一下,「這麼健康的飲品,多嘗試一下,有益無害。」
茶湯映著她的臉,室內光線適度,但是她有些看不清楚自己的表情。
想必是狼狽的。剛剛經歷過那麼激烈的爭吵,她精疲力竭。好像剩了最後一把力氣,她給自己找一個能夠喘口氣的地方,竟然還是來了這裡——她時常陪他來這裡,他最愛這裡的紅茶,總是說半壁呀,半壁佔住我的下午茶時間全部江山……她往往坐在他身邊,和一杯白水;咖啡,在這裡是萬萬要不來的。
她那麼樣的掙扎、那麼樣的割裂、那麼樣的想要去除他;而所有的掙扎、割裂和去除,越是用力,只會更猛烈的反撲回來,將她狠狠的撲倒在地……她每一分力氣揮出去,都帶著撕裂的痛。想要消滅的,卻仍然在滋長。
這些痛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將無法避免,不能消除。
避無可避,不如不避。
不如不避……她將手裡這溫潤血紅的香茶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好像他的血液還在她的口中。
她將茶杯重重的放在了茶桌上。
這是茶,這分明是茶,她只覺得身體里是有什麼在燃燒起來,燒的五臟六腑都在疼,那疼漸漸的向身體外在蔓延。
她攥緊了茶杯。
「抱歉,先走一步。」她低垂了頭,拿起自己的手袋,「謝謝你。」她抽出銀包。
金子千點頭。
「欠你的酒,改天一定補上。」她微笑了。
金子千又點頭,回了她一個笑容,回身也拿起自己的外套來,「我送你。」
他說的很自然,他說我送你。然後說,「要是你哪天想要喝茶了,隨時找我啊。」
自颯挽著手袋和大衣,怔了一下。跟他一起出了茶室,跟他一起出了大堂,跟他一起等候車子……隔了玻璃門,她有些出神的看著眼前馬路上流火一樣的車燈。時間並不算晚,往日,她的夜生活都還沒有開始;今天,她是不是要繼續?如果不喝醉,今晚,她能不能順利度過?這是,他回來,和她在同一空間的第一個夜晚……僅僅是第一個夜晚;以後,還會有無數個。
金子千見自颯沉默不語,輕聲說:「我剛不是隨便說說的——你若是想找我,應該也是找得到。」
自颯嘴角一翹。
找到,不難。可『隨時』,是個很嚴重的形容詞。
她認真的打量著距離她只有米多距離的金子千。每一次見他,他的樣子都不同。
「我們不熟吧。」她慢吞吞的說。
不熟,他們一點兒也不熟。不了解,不熟悉。就像這樣,站在一起,面對面的,中間,絕沒有那疊起來的歲月,更沒有那化不開的恩怨。沒有愛,也,沒有恨。
金子千笑著看自颯。
不熟?是,他們不熟。
可他們的距離,不過一米。
他往前跨了一步,只剩下半米,他稍稍的放低身子,距離又近了一些。
「你看,這並不難。」他看著自颯的眼睛。
他一對笑眼,不見機巧,更不見桃花。
不像他……一笑,眼睛眯起來,分明是變小了,卻放出無數的桃花來。
自颯咽了口唾沫。
只是一個吞咽的動作,竟扯得渾身的肌肉都在疼。難以忍受的疼。難以忍受……她微張了嘴唇,玻璃門恰被推開,冷風灌進來,直直的衝到她面前,令她打了個大大的冷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她也跨了一步出去,往哪個方向,她並不清楚,但她確實是,靠在了一個溫暖的身體上。
溫暖。
溫暖,是她此時唯一的感覺;溫暖,也是她此時唯一的需要。
……
由溫暖到灼熱,只需要一個親吻的過度;而全身的疼痛,被後來的灼熱,化成了灰……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天一亮,所有的灰都會再次附著在她的傷口上,讓她的疼痛繼續。
這是飲鴆止渴?是的,是飲鴆止渴。但她捨不得不飲。
就像他,明知道她需要的只是這片刻的溫暖,來填補內心的空缺,捨不得不將她輕輕的擁抱在懷裡;因為正巧,他擁有的溫暖,除了給她,無處安放……
她的衣衫在他面前褪去,他趁著微光,看到她胸口的印。大片的,烈火灼燒過一般的印。
那一刻,他滿眼血色。
那是心口,被利刃刺開了一個傷,噴出的紅色。
「Daisy,Daisy……」他不停的叫著她的名字,不停的在她耳邊,這樣叫著她,他要,一點一點的,走進她心裡去,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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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親:
大家晚安。明天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