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人心啊
莫菲身體向後縮了縮,「等警察把案破了,再作定義。」
她說。
「那不行。」男人攔住她,「我們已經付了尾款,你必須把鑰匙給我們,如果你不給,我就讓人把鎖撬開。不然試試。」
男人臉上已經沒有淚,取而代之是盛氣凌人。她看著眼前的男人,記得不久前他還抱住她的大腿像個孩子一樣無助的哭。前後才不過一兩個鐘頭的光景。人,究竟有多少張臉呢?人,像不像鬼狐電視劇裡頭演的那些狐精鬼怪呢?那些山精狐怪搖身一變而成為各色的人,變幻各色的身段、各色的面孔。人為什麼要怕那些狐精鬼怪呢?人自己就變化多端,善惡無常。
陳莫菲拿出電話,打了「110」報了警,好在就在派出所門口沒多遠,三人重新被請了回去。那男青年十分激動,女人也是,說房產證已經是我們的名字,那房就是我們的了。她不交鑰匙。
馬國良說,你們經官吧,走法院,看法院怎麼判。
馬國良看了一眼陳莫菲,說,你們該有合同的,怎麼約定的?是不是有一條,說房主收到尾款合同正式生效?如果有那一條,房主沒有收到尾款,那麼按照合同約定,此合同尚未生效。所以這是有爭議房產,你們得經官。但即使經官,因為有這樣一條跟著,房子恐怕你們也拿不走。
陳莫菲抬眼看一眼馬國良,旋即低下頭。有淚一層一層便漫了上來,她知這馬國良對自己,哪怕是沒有心存偏袒,但畢竟心存了憐憫。她自己倒還真沒想到這一成,那對青年男女動作快,率先拿出合同來,手指沿那些黑色四號宋體字往下遊走,及至走到有一條上寫著「房主收到尾款后,本合同即時生效。」兩人的手指停住,然後,那指肚在那上面抖啊抖,抖得那紙也發生瑟瑟的聲響來。
「那他們就是一夥兒的。」男人伸出食指,準確無誤的指著陳莫菲。
馬國良用筆錄本夾子把男人的手指擋了回去,「你這麼說,她有權利告你誹謗。」
「那...那...」男人嘴唇也跟著哆嗦起,女人拉住男人,那女人突然間給陳莫菲跪了下來,女人哭著說,「姐,我們,那是我們兩家的全部積蓄啊。如果就這麼打了水漂,我爸我媽,他爸他媽都得上吊啊,我們也活不了了。姐,你可憐可憐我們。」
陳莫菲想這才不過二三十分鐘的光景,他們又變起了好幾張面孔來。到底哪一張才是他們的真面孔呢?她站起來,躲開了女人。然後面向馬國良,我可以走了么?
馬國良把本夾子遞過來,「在這兒,簽字,按手印。」
陳莫菲拿過筆,刷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按了手印,扭頭走了,她身後傳來女人的尖利而刺耳的大聲哭號,騙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中介說你兒子丟了,活該啊,報應啊,報應。
陳莫菲身體已經到了門口,她後背一僵,隨後肩膀往下一垮,旋即她挺了挺脖頸,揚起頭來,高跟鞋撞擊大理石地面,發出清脆聲響。
原來中介竟然知道這件事!她不是騙子,可是平白的受到了詛咒。人心啊!
走出派出所大門,她覺得冷,裹緊了外衣朝回走,馬國良為了不讓那對青年男女再為難陳莫菲,故意把筆錄做得慢,有的沒的都問得十分詳細,所以那歸途倒是太平。她打電話退了那個她之前訂的房,又回了家。她本來對這地方沒什麼留戀,本來都是要賣掉的,沒想到又重回到這裡,而且她要守住這裡,不然她就虧大了。
屋子裡一景一物都沒變,仍舊空,仍舊似熱還冷的,仍舊靜,莫菲時常像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綿且長,有時也短促,網路論壇上有人說可以提供線索,那人發了私信管她要聯繫方式。她回了私信給對方。
不一會兒微信上有人加了她,對方說,他是個飯店跑堂,周前他看見一個女人帶個孩子出現在他們莊子。
陳莫菲就問,說你們莊子在哪裡?
對方說在西北。
陳莫菲問,那女人長什麼樣?
那人說,跟照片里一模一樣。
那孩子呢?
莫菲又問。
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樑,跟照片里也一模一樣。
陳莫菲就不說話了。他兒子才不過一個多月而已,談不上大眼睛雙眼皮,更談不上高鼻樑。
隔了一會兒,對方接二連三發過來消息。說你信不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是多麼寶貴的線索。我可以帶路。那家一直沒孩子,那孩子是剛買來的。是個男娃。也一個多月的樣子。
她放下電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習慣了獨來獨往,然而如今她想有個人在身邊可以商量商量這件事兒,哪怕不能給她任何意見。可,如果不能給她任何意見,那要那麼樣一個人在身邊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知道。
隔了一會兒,她的電話再一次響起,還是那個號碼,西北的,西北,西北,西北,她一直重複這兩個字,一圈又一圈在廳里轉悠,後來她把電話打過去。
「我去。」她說。
「告訴我地址。」
對方告訴了她地址,還讓她下了火車就聯繫她,因為他們那個莊子太過偏僻,沒有直通的汽車。
陳莫菲咬咬牙,說「行。」
她一天也不想獨自留在這房間里,這房間里到處都是流年,都是他跟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而她想忘了自己,她不想再活在自己里,她不想有自我。自我是個多麼詭異的詞兒。她痛恨這個詞兒。
她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真是再簡單不過。除了一部筆記本電腦,除了一件換洗的衣服,除了洗漱用品,什麼也沒有。她不是不知道希望渺茫,但人有時就是這樣,哪怕再小的希望也想去碰碰運氣。
萬一呢,萬一呢。萬一呢。她的萬一,也許是孩子被找到的希望的百分之一百。那孩子生下來就跟她一樣孤單,那孩子除了有她跟陳喬,一無所有。她一定要找到他。她沒有別的路。如果找不到他,陳莫菲無法想像自己該怎樣。
臨出門前,她把銀行卡拿上,本來拿了一張,另外一張里是那對小夫妻打給她的定金,她其實猶豫要不要拿,不過後來還是拿上了。
她還是想,萬一呢!
萬一那真是她的兒子呢?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救回來,多少錢都給他們,只要能把孩子救出來。這些天她不是不知道孩子被拐走以後的種種可能性,有的村子,整個村子都會成為幫凶,整個村子會幫那戶買了孩子的家庭打掩護,如果真遇到那種狀況,陳莫菲想好了,她要用錢幫助自己打開一個缺口,她會用錢收買那個村子最管事兒的人,然後藉由他的手把孩子營救出來。
她自認不是個一遇上點兒什麼事兒就會失了分寸的沒什麼見識的女人,更何況她沒人可依,一切只能靠自己。這本來沒什麼,這麼多年她不就是靠自己嗎?這麼多年她靠自己不也活得很好嗎?反而是重新跟流年在一起以後......
門,在她身後輕輕閉闔。
她沒坐火車,坐了飛機,然後轉火車,下了火車她就跟當地的民警取得了聯繫,陳莫菲認為自己做得萬無一失。當地警察還特意跟馬國良所在派出所聯絡了,確認了情況。馬國良還跟陳莫菲說了一句話,馬國良握著電話,想說你是不是瘋了?那是你一個人能處理的情況嗎?
「沒事兒,有警察。」她語氣平靜。
馬國良沒作聲,他很想對她說,你等等我,我過去。手機在他手掌心裡被握出了汗,那句「我過去」還是沒能成言。他過去?他以什麼身份過去?於公於私他都不可能過去。他不是冷漠,實在愛莫能助,也實在鞭長莫及。這世間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啊。之前他總不明白,他以為他總會是那個給別人雪中送炭的人,沒想到不是,不是,他不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雪中缺炭的人太多了,他不是不想送,他是愛莫能助,他管不過來。剛當警察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然而他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他現在有妻,有兒,有家有口,有正式工作,這份工作撐不著餓不死,至於理想......
「保重。」馬國良說。說完,不等陳莫菲回復,他掛斷了電話。
窗外,飄下了雪。女人的臉彷彿映在窗上。他又給那個據說是陳莫菲哥哥的人打了電話,那電話卻再未被打通過。這個女人究竟有怎樣的經歷?她何以將自己人生過到如今這地步?協警說,馬哥,出警,某某小區兩口子打架,動刀子了。
「哪戶人家?」他問。
「就那戶。401.」
401的女人姓陳,總是挨打,總是報警,出了警又能解決什麼呢?濤聲依舊。他們一個班兒的在一起議論過那個女人,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提出離婚。為什麼呢?人生-----馬國良朝外走,風劈面吹來,他打了個寒顫,覺得今天的天可是真的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