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昆崙山巔
話說這年已是明正統十一年(即公元一四四六年),皇帝朱祁鎮於九歲登基,至今已是二十歲年紀。初時因其年幼,國事全權由張皇太后處理。如今張太后仙去,朝中元老「三楊」楊甫、楊榮、楊士奇也相繼去位,這一來,蒙古族從此再無憂患,屢屢侵擾明朝疆土。
那蒙古族自元順帝率蒙古貴族逃出大都后,繼續統治塞北地區,史稱北元,洪武後期,蒙古分裂為韃靼、瓦刺及兀良哈三部。自分裂后,韃靼與瓦刺便互爭雄長,征戰不休,並不時出兵南下,騷擾明邊。到後來瓦刺也先繼位后,韃靼與兀良哈已相繼被統一,其時不僅漠南諸部全被征服,且東脅朝鮮,西略哈密,環明之北邊,盡為其所制。也先每年冬遣人貢馬於明。初時,所遣使者不過五十人,后貪朝廷厚賞,歲增至二千餘人,常索要貴重難得之物。稍有不遂,即製造事端,明廷所賜財物,不得不歲有所增。
明廷諸多前朝老臣去位,宦官王振便得以嶄露頭角,始興風作浪。這王振乃是進士入宮,得先皇器重,使他做朱祁鎮禮儀先生,自朱祁鎮記事之時,便傳他經書之法,禮儀之道,如今授以司禮監一職。
朱祁鎮既自幼受他教導,待他自是敬重異常,不論朝堂上下,常以『先生』相稱,對其更是依賴信任至極。
其時正當六月天氣,悶熱異常,京城西首十里之外,有個小村,村中男女老幼,每打過牙尖,便喜三五成群,圍坐在樹下,乘涼說話,各人手裡均拿了蒲葵扇,呼呼去熱。
這日正當黃昏,眾百姓忽見許多難民逃來村中,四下尋求宿食,不知發生何事,又有幾人聚在樹下,言談之中,才知大同、肅州一帶戰亂連連,民不聊生,這些人正是從大同一帶逃亡過來。
人群之中,忽聽一人高聲唱道:「列位呵,常言道『一家仁,一國仁;一家讓,一國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乃說這天下之勢,民安則國安,民強則國強,然如今民不聊生,試問國又如何能強?」
眾百姓一齊望去,但見那說話之人哀毀瘠立,一身長袍已洗的泛白,他見十餘百姓圍在這裡閑談,便湊了過來,這時見眾百姓停下來聽他說話,假意咳嗽幾聲,續道:「如今韃子野橫,屢侵我大明邊境,諸位生在這京城寶地,體會不得邊關亂世之苦處。且不說邊關守將日夜提心,咱尋常百姓卻也不得安眠,這皇帝年紀輕輕,只怕有朝一日韃子就要打到這邊啦。」說到這裡,長長嘆了口氣。
這時樹下眾百姓聽那說書先生說完,又七嘴八舌,談論是非。只聽一中年男子問道:「聞得我大明天子自小受張太后教導,禮賢下士,治國有方,先生如何說民不聊安?」
那先生啐了一口,說道:「你們生在這方太平之地,自然不知曉關外戰亂,百姓罹難的凄苦場景。」
那男子忙問道:「小弟只道皇上治國安民,不曾聽過關外戰亂之事,卻不知是怎生光景?」
那先生嘆了口氣,道:「老朽便是家住大同,想是那韃子受了朝廷的氣,常在邊境殺燒搶掠,大同一帶實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吶。便在上個月害得我妻離子散,不得已才跑來這安樂窩裡躲躲災哩。」
其時瓦刺以朝廷賞物太少為由,常侵犯大同、肅州一帶,這京城裡的人受皇帝庇護,自然不知曉關外光景何如。
那男子聽他說完,又復問道:「韃子囂張如斯,聖上沒有遣人前往支援退敵?」
那先生道:「張太後去世不久,皇帝才至弱冠,如何操得了這等大事?老朽聽得人說,如今皇帝寵信宦官王振,朝中大事,盡交由他處理。這王振卻是個陰險狡詐之徒,他倒巴不得韃子兵打進來,便想趁此機會,大敗韃子,邀功領賞。嘿,他又如何能知,如今韃子齊心協力,個個驍勇?」
眾百姓聽到此處,不禁「啊喲」一聲驚呼,皆道:「如此說來,那韃子兵不久便要打過來了?」
那先生道:「皇帝若再糊塗下去,只怕轉眼便打了過來,大明花花江山,豈不是被他眼睜睜送了出去?」
眾人聽他說皇帝糊塗,心中一稟,膽兒小的當先溜了開去,餘下的尚自交頭接耳,低聲辱罵王振,卻也怕被人聽了去,惹得殺身大禍,因此不敢大聲喧嘩。那先生卻不畏懼,說道:「朝中上下,奸臣當道,忠義之臣固然也有。似成國公朱勇這等大忠大義之臣,寧死也不肯屈從賊子,只盼哪日蒼天護佑,將王振那小人千刀萬剮才好。」
「好!」眾人雖然懼怕,但聽他說的如此大義稟然,也忍不住喝了一聲采,齊道:「似那般奸險狡詐,無情無義之人,必當落得個千刀萬剮的下場!」
「誰說無情無義的人便要落得千刀萬剮的下場?」眾人正嚷叫間,忽聞身後有人問話,不禁嚇了一跳,齊轉身看去。見那說話之人是一女子,著了一襲紅裝,嘴唇殷紅,肌膚勝雪,身姿妙曼,真箇天仙一般,聽她話音,年紀似在三十四五左右,若單看容貌,與二十四五的女子又有什麼分別?這女子雙目冰冷,教眾人一見之下,不由得心生畏懼,只怕她與王振有什麼干係,都悄聲道:「散了罷。」匆匆散去。
那先生卻不害怕,見眾人離去,只嘆息一聲,也即跟隨在後,卻聽那紅衣女子喝道:「適才是你在說嗎?」
那先生回過頭來,昂然道:「皇帝聽信奸臣,對關外戰亂只作不管,害得我家破人亡,老朽適才所說,可有什麼不對嗎?」
紅衣女子笑道:「皇帝如何,與我沒什麼相干,只是聽你說無情無義之徒,必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卻著實聽不過耳。」
那先生道:「無情無義無恥之輩,如若得能好死,天下誰還來做好人?」
紅衣女子秋波微轉,冷笑道:「我瞧也未必。」話聲甫息,忽見她右手揮動,一束紅色布巾如鋼針般,「嗖」地一聲向那先生飛去。那先生乃是村野匹夫,此刻已命在頃刻尚不知曉,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鐺」地一聲響,眼前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名青年男子,那男子五官端正,皮膚泛黑,身穿灰色道袍,摸約二十四五年紀,手中持了一把長劍,卻是教派子弟。
那先生忽見眼前多了一人,倒給嚇了一跳,這般來得神鬼不覺,心中如何不怕?忙不迭地轉身就跑。他卻不知,若非眼前這男子及時拔劍,將那紅布巾擋下,他此刻已在地下朝拜閻王。
只見那男子倒轉長劍,向紅衣女子喝道:「魔頭,你曾答允我師兄不再傷人性命,苦得我師兄每日伴著青燈古佛,如今卻要不守信約嗎?」原來這男子不是他人,正是徐嵩,那紅衣女郎自不必說,乃是紅綾仙子無疑。無憂愛書網www.51asw.com
卻不道,流年暗中換,時光飛逝,十載寒暑彈指便至,離相約之期已不到一月。
這日紅綾仙子來京城尋人,恰逢那先生在此說話,聽得眾人說無情無義之人,必受千刀萬剮之苦,便想起白慕華來,心中頗覺惱怒,暗道:「白慕華這賊人無情無義,目中無人,拒我於千里之外,卻如何不受千刀萬剮?」因此盛怒之下,忘了與白慕華的約定,十年內不得傷人性命,便使紅布巾向那先生擲去。忽見徐嵩出手救人,心中怒氣更盛,喝道:「要你來多管什麼閑事?」
徐嵩雙目斜飛,道:「白師兄遵守信約,出家為僧,你倒好,隨隨便便地就要殺人性命?今日我代白師兄收了你這魔頭也好。」說著左手挽個劍訣,右手提劍,向紅綾仙子猛刺過去。
十年光陰,徐嵩劍法進步如飛,這時提劍揮刺,白光閃動,端的氣勢如虹。
紅綾仙子輕笑一聲:「不自量力。」倏地拔地而起,揮起手掌,徑往徐嵩左肩拍去。但見她衣襟到處,地上塵土飛揚,果然非同小可。
徐嵩知她掌法陰毒,不等劍招使老,徒然變招,左肩微沉,向紅綾仙子左肋斜刺而去,使得正是逍遙門青靈劍法的『水中挑魚』。紅綾仙子冷笑一聲,左手長袖一揮,輕輕巧巧便將徐嵩長劍撂開,瞬息間右手已向徐嵩拍去。徐嵩見勢不妙,忙向後躍去,心中連叫「好險」。
紅綾仙子不等他站住腳跟,又欺身而上,只見她身影閃動,眨眼便飄至徐嵩身前,但聽得『啪』地一聲響,已結結實實在他右邊臉頰打了一個耳光。徐嵩受這一拍之辱,惱怒至極,正要揮劍再砍,紅綾仙子卻早已移開,哪裡能夠砍到她?心中雖怒,卻也敬她武功超人,道:「好魔頭,果然了得!」
那紅綾仙子長聲一笑,說道:「我既與那賊人有約在先,今日且留你性命,日後終須要你知曉我的手段。」話聲甫畢,身子早已穿過街角,飄身去了。
徐嵩將長劍插回劍鞘,伸手去摸右邊臉頰,只覺熱辣辣的好不是滋味,心中對紅綾仙子已是恨之入骨,心想似這般心腸毒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倒應當受那千刀萬剮之苦。懷恨之際,忽想起正事來:「是了,我來尋朱師哥商量要事,卻不可在此地耽擱。」說著辨明了方向,徑往城中去了。
他口中那『朱師兄』便是當朝成國公朱勇,字惟真。當年朱勇曾在逍遙門下學藝一載,因生父要其入京為官,不得已才舍別入京。他雖在逍遙門短短一載,但為人處事,瀟洒慷慨,因此與門中師兄弟相處極是融洽。後來雖入京為官,仍常與白慕華互通書信,同門之誼,持至現今。
徐嵩到得城中,天色已暗將下來,不多時來到朱勇府前,上前稟明了門衛,那管家便出來相邀,將他引至客廳,等候片刻,見一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奔了進來,這男子正是朱勇。師兄弟久別重逢,喜形於色,不在話下。
朱勇命人備了酒菜,兩人暢談一番,互訴別來之情。朱勇與他飲了幾杯老酒,問道:「幾年未見白師兄,他還好罷?」
徐嵩苦嘆一聲,道:「白師兄在少林寺為僧年久,不問世事,難得下山,直至前些日子,才得以相聚敘舊一番。」
朱勇也自嘆道:「紅綾仙子那魔頭果然痴情無比,只是這『情』若太過於深,難免就要傷心斷腸了。」兩人又自飲了一杯,朱勇續道:「不知徐師弟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徐嵩忽「啊喲」一聲,道:「師兄不提,幾杯酒入了腸胃,倒險些給我忘了,不知朝中可有王振此人?」
朱勇忙道:「朝中確有此人,乃聖上親信,此人狡詐無比,朝野上下,人人盡知,不知師弟何故問及?」
徐嵩怒道:「這王振好不要臉!竟……」正待再說,忽想起什麼,左右環顧了一周。朱勇見狀,已明其理,道:「我府中上下無一外人,師弟但說無妨。」
徐嵩這才放開了嗓門,怒道:「這廝竟敢欺心,勾結地方官員,鞏權固威,企圖謀反!」
朱勇聽了,心下一驚,忙問道:「有這等事情?」
徐嵩忙從袖間拿出一件物事,一見之下,竟是當今聖上傳諭的聖旨,朱勇疑道:「師弟怎會有皇上諭旨?」
徐嵩將那聖旨遞給朱勇,說道:「我與白師兄幾年未見,那日書信與他,相約在少室山下的小鎮客棧里,謀求一面。咱倆直聊到天黑,正待分房就寢,便聽得客棧外馬蹄聲響,兩騎馬停在客棧門口,緊聽得一男子敲門喝道:『喂,店家開門,有人投宿啦!』其時客棧已打烊多時,想是那店家懶得動身,便在屋中叫道:『小店客房已滿,客官再另尋他家罷。』門外那男子罵道:『他奶奶的,你這破店可是不想再開?』那店家忙道:『小店委實騰不出空房,還請大爺諒解。』又聽得另一男子叫道:『再不開門,老爺可要砸了,官府的人你也敢得罪么?』那店家一聽是官府的人,想是嚇破了膽,跌跌撞撞給去開門。」
朱勇忙問道:「這兩人想必與王振有關?」
徐嵩道:「是了,我和白師兄聽了,便坐在房中,瞧他們做些什麼。那店家果然將兩人引至咱們隔壁,聽得那官家喝道:『這裡分明有空房,你膽敢消遣老爺?』那店家忙道:『小的不敢,這間房原是有客人的,想是他聽了官爺到來,為了騰出房間,已從窗戶走了。』我和白師兄聽了暗暗發笑,心想這店家忒也有趣,如此理由竟也找了出來,差幸那兩名官家沒作理會,他這才逃過一劫。我和白師兄滅了燭火,靜坐屋中,聽得一名官家輕聲道:『王大人深得皇上寵愛,咱們只要規規矩矩替他辦事,升官發財,自是指日可待。』另一名官家笑道:『那是,如今王大人手握兵權,兵力蓄銳,只等哪日韃子侵進,咱們揮兵打仗,一舉將不成器的韃子殲滅了,到時王大人在朝中地位,自是風雨難搖了。』只聽先一名官家忙道:『噓,兄弟噤聲,當心隔牆有耳。』另一名官家道:『兄弟說的是,王大人既命咱倆去登封縣傳旨,可不能壞了事。』先一名官家道:『咱們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將聖旨傳到,免得夜長夢多。』說著滅了燈火,悄聲睡了。白師兄聽到那王大人暗通官員,自是穩固權位之故,心中氣極,說道:『我雖久在佛門,卻也知曉這位王大人,名叫王振,是個宦官,看來此事須得及早通知朱師弟。』」
朱勇聽到此處,嘆道:「白師兄雖每日在少林寺參禪誦經,不問世事,但仍舊心繫國家安危,乃是位愛國愛民的大俠。」
徐嵩道:「是了,當晚白師兄趁那兩名官家睡熟,偷偷潛進房間,將那道聖旨盜出,一見上面所寫,登時氣極,不敢有所耽擱,便讓我連夜趕來京中,交於朱師兄。朱師兄是朝中大臣,想必自有主意。」
朱勇忙將聖旨打開,只見旨諭:「汝等勤操兵馬,候聽洒家旨意,它日榮華富貴,受之不窮,享之不盡。嘴裡漏風,欺心不從者,難逃殺身大禍。」卻見那聖旨右下方所蓋的也是王振所用的官印,不禁怒從心起,道:「王振這廝好生猖獗,這等欺君犯上之事,膽敢做得!」
徐嵩道:「我雖少聞家國之事,但如此大奸賊子,天地難容,他謀權顯貴,到頭來害的卻是天下百姓。不如我同師兄進宮,伺機將那狗賊除掉,免得日後成了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