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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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錄播之後,陳依從後台的消防通道一路追出去,在樓外的月色下見到背影寂寥的遲諾,她喊,「遲諾!」——她總覺得,自己跟他之間需要一場正式的告別——分開得太匆忙了,對他,對自己,對這段感情都顯得不尊重。
這好像是第一次,陳依叫遲諾的名字,他沒有回頭,她又叫了一次,他轉過臉來,那表情不再與過去一樣是一臉欣喜,他終於不再像一條會搖著尾巴跑向她的快樂大金毛,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落魄男人。
「遲諾,對不起……」陳依緩步靠近他,躊躇地說,「我知道道歉沒有用。」
「沒有用就不要道歉了。」遲諾凄然一笑,「姐姐,你還想要什麼呢?」
聽到這一聲熟悉的「姐姐」,陳依的心口像是被狠命拉緊的口袋般一抽,她困惑地反問,「什麼?」
遲諾的眼睛在夜色之中,一點兒光亮也沒有,他聲音沉沉地說,「你什麼都有了,但是心裡對於傷害我的事情還感到過意不去,對嗎?你想要我原諒你,就像所有的愛情喜劇電影那樣,你想要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你想要心安理得的幸福。」
陳依打斷他,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想你原諒我。」
「那就好,因為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遲諾說,「姐姐,希望你這輩子都記得我,記住我沒有犯任何錯,卻要硬生生被你傷害,記住你傷我有多深,在每一個你感到幸福的時刻,想起我,想想我正在因為想起你,而備受折磨,既然我不能成為你的幸福,那至少我要成為一個你的小小傷口,只是小小的而已,跟你對我製造的傷口比起來。」
他恨她,陳依感受到了,她不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便當是承認並接受了個這個事實,再多說什麼也沒意思了,她給他心上挖了一個洞,她僅僅靠歉意是無法將其修復的。
「以後你不要再找我了,也別打聽我,別讓我知道你還有一絲關心我,那樣會叫我還心存幻想,姐姐可能就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一道檻,在這之前,我以為我也是經歷過挫折的,原來沒有啊,在遇見你之前,我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遲諾與陳依之前相隔數米之遙,他的雙腳不自覺地開始後退,他邊緩慢地倒著走,邊指著陳依說,「也許我該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長大的機會,再見吧,我希望以後都不要見了,我走了,你千萬別叫我,一聽見你叫我,我就會忍不住回頭,就從現在開始,一個字也別說,千萬別說話,讓我能慢慢地從你的人生里走出去,我要試著去接受這個事實了,以後我的人生里也沒有你了。」
等到陳依的雙眼只能見到遲諾一個模糊的輪廓了,他才轉過身去,走進了建築之間的黑暗縫隙里。
等遲諾徹底遠去后,一直站在門裡觀察的白祁走過來,摟著陳依說,「走吧,回家了。」
陳依的頭依在他肩上,自嘲地一笑,「我真的是個壞人。」
「我知道。」白祁以臉頰蹭一蹭她的額頭說,「我也不是好人。」
2
風波過去之後,陳依因為保持低調,也沒有更多「作妖」的事件,這名聲終於從「好壞參半」慢慢又回到了「好評如潮」,果然就像她對褚凡說的——別擔心,信息碎片爆炸的時代,人們對單一事件的注意力是非常短暫的——而《以聲相會》的收視率在經過數次攀升之後,也穩定在一個區間之內不再波動,呈現穩步上升的走勢。
事業方面,陳依終於如願接到了給外國引進電影做配音的項目,也開始接觸一些文藝片導演,參與了許多劇本審核的工作。
至於檀香山英語那邊,她只管照顧好自己負責的校部,由於白羽媛更變本加厲地干涉股東決議,她的心思已經不在公司里了,而是更全身心地投入到與褚凡的影視合作里,利用目前高漲的人氣,她已經為她倆策劃的兩部網劇一部電影拉到了投資,準備擇日開機了。
家庭方面,不想媽媽落單,所以陳依並沒有與白祁同居,她每天下班后還是回到家裡和周碧雲一起吃飯,周末的時候,母女倆便與白祁一家人一起用餐。
知道陳依擔心她媽媽白天一個人在家裡寂寞,白祁特地給周碧雲買了條聰明的邊牧,這小狗聽得懂人話,被周碧雲取名「小機靈」,天天抱著、牽著在小區里遛彎兒,也認識了不少「狗友」,偶爾大家還租車帶著狗一起出去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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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周末,剛巧還是元旦,一大屋子人擠在白祁家裡,電視機里正在播放元旦晚會,陳依和白祁在廚房裡忙碌一家人的晚餐,白祁的父母因為遭受過牢獄之苦,所以頭髮都花白了,面容看起來比周碧雲要老不少歲,但是他們穿著整潔得體,身上還有知識分子的那份矜持與儒雅,看起來也是頗有氣質的老人。
白祁的父親白修思坐在周碧雲的對面,盯著桌面上的麻將牌不知所措,嘴裡念叨,「這打牌可比算賬難太多了……」
「你那時候都怎麼打發時間的?」白祁的母親張珍扔出一張牌來,調侃道,「我跟房裡的姐妹可是沒少摸……哦,我們用卡紙自己做在麻將,你們男的怕是沒這個腦子。」
「你們能別老說牢里的事情了嗎?」白糖的手按在牌面上,氣鼓鼓地說,「就不能假裝一下,我的爸爸媽媽特別普通,特別正常嗎?」
張珍大笑起來,「這孩子,普通、正常的人也會犯錯啊,我們已經付出過代價了,也是半身入土的人了,沒必要裝高尚,剩下的日子能一家團圓,好好過,不就挺正常,挺普通的么?」
白糖沖她做個嫌棄的鬼臉道,「媽媽,你出來以後,嘴巴比起以前貧了不少啊。」
「白糖,怎麼跟媽媽說話的?再怎麼不普通,不正常,也是你媽媽,這一家人生來就是一家人,沒得選的,你湊合吧。」白修思說罷,將自己的牌面一推,一臉不好意思地說,「看看,我好像胡了。」
周碧雲定睛一看,急道,「老白,你這是——」
「他總這樣。」張珍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狡猾的老狐狸。」
白修思挑眉一笑,「兵不厭詐。」
白祁從廚房的玻璃門往外看,見到客廳里老少和諧,鬧成一團,他不禁感慨,「真安逸啊。」
「別發獃,鍋開了。」陳依正在炒菜,她大聲提醒他,「白祁,先關下火行嗎?」
他於是反身關上了灶台上的火,問道:「陳依,最近你有沒有感覺時間過得很快?」
「有,好像突然之間,冬天就來了。」陳依用餘光看一眼窗外,正在飄著絨毛狀的細雪。
「日子開始變得重複,沒有波瀾,就會顯得時間很快,因為我們每天都在做一樣的事情,腦子就把這些記憶給壓縮打包了,我們會記得開學的第一天,但不會記得第二天,我們會記得找工作的第一次面試,但不會記得第二次,我們會記得人生喝的第一口咖啡滋味,但那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喝的咖啡,具體是什麼味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白祁邊將鍋里燉好的大塊牛肉撈出來,邊笑著自言自語,「很多年以後,我們老了,只會記得我們每一天都在一起,就好像我們從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在一起。」
「你怎麼回事兒啊,話這麼多?」陳依笑起來,「對現在的安逸感到不滿意了嗎?」
白祁看著她,穿著大領口毛衣,系著圍裙,頭髮高高地挽了起來,如此居家的模樣,已經被他一遍遍在眼裡細細描摹,深深地刻在了心裡,她曾經離他而去,叫他知道了,她不在身邊的滋味,現在,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與她鏈接得更是密不可分了,他已經無法再去想象和接受,倆人之間再度分離的可能。
「我希望一切都不再變動了,現在這樣很好,好得就像一個容易破碎的夢。」白祁伸出手去,以食指輕輕戳了戳陳依的手背,等她看向自己時,他笑得有些靦腆地問,「要不,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