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上)
三十歲的陳依對於自己的年齡沒有太多「切身」感受,就像十七歲的她無法將三十歲的自己在眼前勾勒出一幅形象——太遙遠了——束著馬尾,穿著寬鬆的天藍色校服,做著在北京成為大明星的夢,少女陳依能假想出自己穿著晚禮服,站在奧斯卡頒獎典禮舞台上的樣子,卻想象不出來她成為中年婦女的樣子。
三十歲,在十七歲的孩子心中,可不是一位中年婦女么,陳依和白祁走在街上,對於迎面而來的人,似乎自帶一套屬於他們青少年的視野屏蔽系統,他們只看得見與自己同齡的人,能精確判斷他們腳上的球鞋是什麼牌子哪一季的限量款,也能通過看一眼校服,便自然你聯想起自己在其它學校的朋友,於是牽扯起天南地北的話題,一切十五歲以下,二十歲之上的人,似乎都無法引起他們的注意,哪怕是再漂亮的中年女人,他們也只會目不斜視地擦身而過,頂多在超市裡遇見時,先說「對不起,阿姨,借過一下。」然後隨口提一句,「剛才那個阿姨,挺漂亮的。」
過了三十歲,陳依再也不會為孩子們的一聲「阿姨」而生氣了,偶爾有孩子嘴甜,管她叫「姐姐」,她還會笑眯眯地糾正,「叫阿姨。」
這是一條分水嶺,哪怕是二十九歲被叫阿姨也不行,陳依心裡還是會輕輕咯噔一下,三十歲就很好,可以叫了,她面容平靜的甚至可以被稱之為慈祥地,接受這一尊稱。
零點,她頗具有儀式感地為自己定了個鬧鐘,待鬧鈴一響,她合上筆記本電腦,走向窗邊,看向窗外,月朗風清,玻璃上倒映著她一如往常的臉,曾經會莫名恐懼的那道門檻,跨過去了才知道,原來內心也不會因此有一道撕裂產生的痕迹,天空更不會晴天霹靂,額頭上也沒有突然浮現一個「中年人」的頭銜。
看來,這個世界並不關注她的老去,就如同任何十幾歲的少年都不關心自己的中年。
她轉過身去回到座位繼續忙碌,手機里收到了許多祝福簡訊,她首先見到白祁的,「依依,你的人生上半場,我不曾缺席,下半輩子,也不離不棄,生日快樂,我的寶寶,當你成為老寶寶時,親吻和擁抱你的那個人依然是我。」
不等陳依回復,他又發過來一條信息,「白天不跟你媽搶你,晚上時間必須騰出來給我。」
吃完午飯,周碧雲麻溜兒地端起碗筷邊走進廚房邊催促陳依,「你趕緊收拾,穿好看點兒,待會兒白祁肯定要帶你去高級餐廳,晚上也不會送你回來,你最好再噴個香水。」
陳依站起來,邊挽起袖子要幫忙邊取笑她道,「你這麼緊張幹嗎?我和他老夫老妻的,就算素麵朝天,穿個老北京拖鞋去見面,也沒什麼吧。」
「別,別,當心沾一身油煙味兒,叫他嫌棄你。」周碧雲一扭身躲開她伸過來的手,努努嘴示意她一邊去,「真要是老夫老妻了,就算你蓬頭垢面在他面前拉屎放屁,我也不管你,可這,你們不是沒領證兒么?你們年輕人說著不結婚,要談一輩子的戀愛,那倒是矜持點兒啊,每回約會都得當回事兒,這浪漫不能丟,一丟了,感情也丟了,誰會樂意對著個黃臉婆,一個啤酒肚子老男人,還談情說愛吶?」
「瞧瞧你。」陳依指著她,晃了晃手指,做出遺憾的表情,「又扯到結婚了,惡習難改。」
「我這可沒催婚,你別冤枉我。」周碧雲辯解起來,「我只是勸你,男女朋友見面不比夫妻過日子,還是得精緻些。」
陳依駁道,「那結婚之後,不精緻就能忍了么?」
「那還能離咋的?不都湊合過了。」周碧雲一陣笑,她邊洗碗邊說,「這結婚麻煩,離婚也難,雖說是一張紙,但好歹也是全社會認可的證,多少還是給倆人的愛情上了一道無形的鎖,夫妻啊比起說分就能分的男女朋友關係吧,還是要捆得緊了些,也算得上是給人家的承諾吧,為了跟你綁在一起過日子,我不怕麻煩,給可能出現的分手念頭多修一道檻。」
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所以陳依也不爭辯了,她換了個角度去想,便恍然大悟地「哦,哦」叫起來,推一把母親的腰,眯起眼來發問,「是白祁給你上課了吧?」
她卻反問:「如果你跟他是真心相愛,也打算在未來互相陪伴,這多一張證,又有什麼關係呢?」
還好聽了周碧雲的話,穿上了正裝,陳依見到白祁也是一身正裝,不過按照他的習慣,平時約會就已經是去過分正經的餐廳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必然要去一個濃重的地方吧,她笑盈盈地迎上去,看著西裝革履的他站在路邊,朝她微微一鞠躬,先是捧起手來輕吻手背,繼而再拉開車門,親昵地喚她一聲:「依依,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她還沒問出口,他便說,「過生日。」
他的言下之意,是叫她準備迎接三十歲的人生,陳依笑一笑,無論是否準備好了,這時光不總是要往前走,沒有人能阻止細紋爬上眼角,歲月不回頭,一個中年人該擁有什麼?家庭?孩子?雖然沒有孩子,但她內心是安寧的,因為她覺得自己有個家,是狂風暴雨也拆不散的那種,至於事業,雖然在進度和完成度上難免有些缺憾,但她正在穩步前進——還需要什麼?——物質方面的話,房子吧,她已經在看了,那必須是一間很大的房子,因為她有的可是個大家庭。
她說:「白祁,我三十歲了。」
白祁的眼神猶如清泉般溫柔地看著她說,「閃閃發光的年齡。」
白祁沒有將車開向商業區,而是一片靜謐的茂密樹林,陳依知道這條路是知名的雲峰路八號,以其中房價高、居住名人多而遠近聞名,他們的車在刷過大門通關卡之後在社區里長驅直入,最終停在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前,白祁將車停在大門前的停車坪中。
陳依下了車,見到白祁頭也不回地邊輸入開門密碼邊介紹,「密碼是你的生日和白糖的,然後加99就行。」——看來這便是大家未來的住處了——想起周碧雲聽見白祁來接她了,那曖昧神秘的眼神,陳依頓時明了,原來趁她忙於工作時,他們已經偷摸完成了一樁大事兒。
進了門又是一個院落,房子主體屹立於林蔭之間,再進了家門,陳依見到了一桌已經準備好的燭光晚餐,兩個穿戴著廚師服裝與一位穿著侍者燕尾服的人筆直地站立於桌前,沖他們禮貌地鞠躬致敬,「白祁先生,陳依小姐,二位的晚餐已經備好了。」
兩位廚師先行離去,於是陳依在這居家環境中,享受了一頓有侍者服務的豪華晚宴。
飯後,保潔人員上門來收拾殘羹,白祁領著陳依上樓去探索房間,這屋裡每層樓都有一個寬敞的客廳,只是一樓的最大且附有吧台,空間之大容得下數十人開一場有吃有喝的通宵舞會,二樓和三樓都有四間卧室和兩間衛生間,其中主卧自帶步入式衣櫥,朝南與朝西皆有碩大的足以組織露天燒烤的陽台。
「你看看你想住哪間房?我的理想是,我倆住三樓主卧,白糖住次卧,我們的父母住在二樓,多出來的房間是我們的工作室,你我各一間。」白祁全程拉著陳依的手,一邊在室內遊走,一邊描摹著美好的未來,屋裡的基本家電都已經備齊,但是沒有太多軟裝,他說,「像是掛畫、擺設這些東西,我都沒自作主張,你照著你的喜好來弄吧。」
將每間房都轉過之後,他們來到三樓的陽台,這片社區里的每一棟獨立別墅都相隔遙遠地隱沒在林中,於是那一盞盞浮動的路燈與家燈便猶如海面上起伏的漁火,更像是夜空里的星辰,似要為這寧靜美好的夜唱一首由風吹響的頌歌。
「這是通行卡,有兩張,我一張,你一張。」白祁將一張以紅緞帶扎著蝴蝶結的潔白信封遞予陳依,接著說道,「房本給你媽媽收起來了,只寫了你的名字,生日快樂。」
「啊?」陳依輕呼出聲,難以置信地看著白祁,這棟樓約莫價值五千萬左右,就算白祁再能掙,這突然的開支也算是把他存貨掏幹了。
「依依,讓你久等了。」白祁不等她推脫,便掏出一枚戒指,二話不說地戴在了她無名指上說,「這是我欠你的,早該給你的,曾經我說過,這輩子我只求一次婚,因為我好面子,只想成功不願失敗,但如果你拒絕我,那我也只好厚著臉皮一次一次地求婚了,反正我們至少這輩子肯定是在一起的,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對不起……」陳依剛說出口這三個字,便見白祁眼底的星星缺了個角,她趕緊補充,「不是,我說對不起的意思是說,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求婚的機會了。」
「什麼?」白祁一愣,臉上表情已經抑制不住地亢奮起來,「你答應了?」
陳依臉上在笑,眼底卻淚光盈盈,她雙手緊緊地圈著白祁的腰,在被幸福感充盈的這一刻,脆弱的不安感便緊隨其後,她緊緊抱著他,似乎怕命運的洪流突然將倆人衝散,她仰著頭問,「什麼時候領證?」
「明天我就有空。」白祁笑道,「如果你沒有空,也為我騰一下時間好嗎?結個婚而已,很快的。」
陳依重重地點點頭,然後依偎在白祁的懷裡,她還需要為了三十歲準備什麼嗎?沒了。
隔天,白祁卻沒有在民政局門口現身,以至於陳依以為昨天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過於盛大美好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