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第一章(下)

4陳依和白祁走到地下停車場,見到他在一輛銀色保時捷前停下,忍不住調侃道,「你變騷了。」

以前上學的時候,白祁說過自己理想中的車,一定要大——「因為要裝下我的老婆和兩個、可能三個孩子,還有一條大狗,一隻貓,可能還要去機場接我父母,偶爾朋友聚會,也想能一個個把他們送回家,最好這個車吧,座位能有十幾個。」——他站在操場上,用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出一台巴士那麼大的車框架。

陳依舉起手來說,「那我的副駕駛座要大到可以放一張小桌子,你開車的時候,我可以吃零食,看劇。」

白祁看著她傻樂,把小樹枝一扔,沖著陳依攤開雙手說,「好,你的座位還能變成床,給你準備小被子,在我開車的時候,你可以睡覺。」

她於是撲上去,趁著沒人往這邊看,用頭頂飛快地在他懷裡蹭了蹭。

現在的白祁不會再露出傻笑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好像身上那身昂貴的定製大衣般,經過了精心的測量,得體而修身,臉上的笑容也是千帆過盡之後的沉著而優雅,他像一頭正值壯年又穩居寶座的雄獅,萬里草原,無一對手。

「騷得動,就是還年輕。」白祁垂下眼帘,笑一笑,「人老了,可就騷不動了。」

陳依繫上安全帶之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車窗前的景象在移動,這車輛竟悄無聲息地發動了,寧靜得像是水面上隨著漣漪輕輕滑動的落葉,她是一個浮躁的人,此時此刻的內心也因此變得靜如岩礦,像是沉入了溫柔的地底。

真舒服。她微微眯起眼睛,轉動了一下肌肉緊張的脖子,然後看一眼白祁,一塊價值數十萬的腕錶在他的袖口裡若隱若現,反射著奢靡的星星光點,她想,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這才是她想要的男人,繞了千山萬水,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舒適區里,像是被放生河川的魚。

白祁看一眼神態愜意的陳依,他也感到與她之間的相處非常舒服,似乎十年分別的光陰並不存在,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單純,身上的缺點——虛榮——坦蕩蕩地寫在臉上,叫人一眼看穿,「好逸惡勞」對於白祁來說算不上什麼大毛病,所以並不能在陳依這一捧清澈見底的湖水中構成什麼雜質。

他是個聰明人,金融戰場之外,於紅塵生活之中,實在是沒必要再耗費精力去與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談戀愛,陳依很好,很簡單,對他來說,非常合適。

他於是胸有成竹地發問,「雖然我猜你現在沒有男朋友,但還是確認一下吧?你有嗎?」

陳依果然如他所料地搖了搖頭,並且以一雙小狗般期待的眼神盯著他。

「那你看……」他有些想笑,卻還是儘可能地一本正經,「我做你的男朋友,合適嗎?」

「合適的。」她是憋不住笑的,連連點頭,重複道,「很合適。」

「那就這麼定了。」白祁在聳立著「檀香山英語」招牌的大廈下停車,溫柔地伸手捋了捋陳依耳邊凌亂的髮絲,「幾點下班?我來接你,以後只要我有空,都接送你上下班。」

見到陳依看著自己的眼神頗有些意亂神迷,白祁情不自禁地傾身貼上她,卻在將要落下一吻時,被她瑟縮地躲開了。

陳依見到了白祁臉上的驚訝與不悅,她慌張地解釋,「別這樣,太快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白祁乾咳了一聲,回身握緊了方向盤,同時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對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怎麼?單身太久,忘了該怎麼接吻?」

他生氣了,她知道,身上散發出毛刺般的氣場,她扭著身子,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我覺得突然就親一下,好像太刻意了,我還是想氣氛好點兒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那樣……」

白祁「噗嗤」一聲笑出來,托腮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你啊,還跟以前一樣,沒點兒長進,不現實,腦子裡全是那種浪漫的東西,什麼彩虹啊、雪人啊,甜蜜的抱抱啊,不合適了,朋友,這年頭,我們的節奏都快了。」

「這世上哪個女人不想甜甜地生活啊?生活本來就夠苦了,老公還不給糖吃,就成怨婦了。」陳依反駁道,「要那麼現實幹嘛?柴米油鹽,婚後要多少有多少。我告訴你,度蜜月我可不去馬爾地夫,都要被人踩塌了,我想去希臘。」

她的話叫白祁一愣,繼而陷入了沉默。

對於陳依來說,這是不太吉利的沉默,果然如她所料,他緩慢而堅定地開口道,「結婚?你誤會了,我不打算結婚。」

「不結婚?」陳依瞪大了眼睛,困惑地問,「那你還想親我?」末了,反應過來,伸長胳膊就要去打白祁,「你什麼意思你?我不是那種女人!白祁,你要只是想玩玩?老娘可不奉陪——」

「嘿,嘿!你大清來的啊?親一口就得談婚論嫁。」白祁雙手握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一隻奶貓般輕鬆,他嫌她不懂事般嘆口氣,「我是認真的,沒想玩玩,我想要跟你談戀愛,做你男朋友,行嗎?大小姐。」

「哦……」陳依緩了緩神,冷靜下來之後,卻又追問,「可是不跟我結婚?」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說結婚呢?多沒意思。」白祁鬆開她的手,這動作有些像要與她劃清關係般乾脆,他的眉頭再度擠到了一起,「你以前不是這樣恨嫁的人啊?」

他的眼神叫陳依忍不住看了一眼後視鏡里的自己,雖然29歲了,但那是一張幾乎與少女並無二致的臉,客觀來評價,是一張不值十分也該有七八分的美人皮,可是白祁眼中對她閃過的一瞬嫌棄,卻好像她不是小姐姐,而是老阿姨。

她的喉頭突然因為自尊心的頂撞而被噎了一下,為了不繼續在白祁心裡掉分數,她抿緊了嘴唇,不再言語。

車內一時間陷入尷尬的寂靜,白祁終於嘆了一口氣的聲音,叫陳依的身體更向車門貼了貼,她見到他解開安全帶,先行下了車,自己正要動彈時,才發現他是為了繞過來給她開車門,這樣體貼的舉動,叫她心裡繃緊的弦稍稍鬆了一點點。

下了車,陳依見到不遠處正巧有兩個女同事手挽手走向公司大門,她們遙望這邊一眼,為高大挺拔的白祁與他昂貴惹眼的坐騎,流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羨艷神色——看來陳依有了一個高富帥男朋友的傳聞,馬上就要傳遍整棟寫字樓了——一想到這一點,陳依臉上泛起了舒心的潮紅。

原本迫於白祁的氣場而有所畏縮的陳依,這會兒因為自信爆棚又整個人張揚了起來,昂首挺胸地走出三步之後,只聽見身後的白祁喊:「依依!」

這熟悉的一嗓子,好像一條胳膊將她猛力一拽,帶她回到了高中的操場。

白祁也確實突然拽住了她,當陳依回頭時,由於白祁突然俯身貼上來,她只覺得眼前的光照都被吞噬了,他到底還是吻上了她,只是很淺的一吻,像是開戰前吹響的號角。

他凝視著她,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依依,做我一輩子的女朋友吧,你以前是我的,現在也應該是。」

5

心不在焉又匆忙地上完了兩節課之後,等到陳依在公司的茶水間里休息時,果然有好幾個女同事笑嘻嘻地擠到她身邊打聽白祁,於是陳依將她和白祁之間的戀愛糾葛添油加醋地描繪了一番,最終給大家形成的印象就是,身在美國工作的白祁,為了與初戀情人再續前緣,選擇拋棄大好前程,不遠萬里地飛了回來,還在北京豪擲千金地買下了愛情小窩。

「天啦,那你這是好事兒將近啊?」女同事尖叫,「這麼有錢的老公,那你們的酒席得辦多少錢一桌的呀?不要太貴哦,我這禮錢可隨不起。」

提到結婚,心虛的陳依嘴角僵硬地一笑,「說什麼呢,還早著呢,這八字沒一撇的。」

女同事已經三十八歲了,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臉上的表情非常微妙,說不上是示好還是輕蔑,她苦口婆心地說,「不早了,別看你看著還像個小姑娘兒,其實也都三十了,遇到這麼好的一個對象,可抓緊了,別放手哦。」

「看著還像個小姑娘兒,不是挺好的嗎?也沒人把身份證貼額頭上。」陳依也不是個軟柿子,她聽得出來對方語氣里挑事情的意味,於是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覺得比起實際上還是個姑娘兒的年齡,看著卻像個婆婆,要來的好得多呢。」

這位女同事訕笑一聲,便端著自己的保溫杯離去了,年輕的女同事們繼續圍著陳依問東問西,她們的年齡都比她小,統統處於對人生迷茫的階段,於是對於人到中年的陳依,善意也更多一些,她們惋惜地說,「依姐姐,你這要真的結婚了,小王老胡他們,真的得哭死,不過吧,我們都知道,就算你單著一輩子,也是看不上他們的。」

陳依端著咖啡杯,優雅一笑,輕抿一口之後卻背過了身去,不想叫人看見她眼底波動的慌張。

6

下班之前,陳依收到了白祁的微信語音,他因為忙於工作,不能來接她下班了,但是詢問了一下晚飯要不要一起吃,她失落地一笑,一整天被烘得燙手的心這會兒終於降下了溫來,她回復他,不用了,她已經約了人吃晚飯,而他也只是回以「知道了」,並沒有追問她要和誰,是男是女一起吃飯,可見他對她的上心程度,也不過爾爾。

約陳依吃飯的,是她最好的朋友褚凡,當年在橫店演戲時認識的姐姐。

褚凡骨架很大,個頭兒雖然只有一米六八,但看著比陳依要高出許多,她五官也生得大氣,濃眉大眼,厚嘴唇,是貴太太的相貌,但是在演藝圈裡,卻不是女主角的胚子,眉眼裡有一股兇狠勁兒,所以一直在女三號女四號的位置里徘徊,混得比陳依早,卻混得遠遠不如陳依。

還好她頭腦清醒,作為一名北京土著兒,家裡有點兒家底,早早就脫身出來創業,如今是一個手裡有些小錢,說話挺硬氣的女老闆。

這頓飯,陳依不是太想去,因為並不是姐妹小聚,而是一場由褚凡安排的相親,對方是她表弟公司里的同事。

「你表弟好像挺小的吧?對吧,比我小五歲呢,那他的同事,豈不是也是個小弟弟?」陳依沖著電話抱怨連連,「我不喜歡比我小的。」

「別介啊,現在不是正流行姐弟戀呢嘛,還沒見呢,就一口否決人家,你這是年齡歧視你知道嗎?每回給你找的男人,哪個不是多金帥氣,我可是拼了老命了,你要麼嫌棄打扮要麼嫌棄口音,那你自個兒找啊。」褚凡還是一如既往地強勢,「告兒你啊,今天你必須來,不然我以後不給你介紹了。」

「好,好,辛苦您啦!」陳依嬉皮笑臉地哄著對方,徑直走向公交車站,她知道褚凡如此大張旗鼓,主要也怪她自己,老嚷嚷著想結婚,缺男人,所以好姐妹才如此上心。

走到站前,她掛了電話,雙手插在兜里在寒風中跺著腳等車,站里只有幾個人稀稀拉拉地分散站著,向來目不斜視的她為旁邊奇怪的動靜所吸引,側過臉去只看到一個女生不斷在發出嫌惡的咂嘴聲,她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在在女生身後站著的男人,正不斷有意無意地用身體碰撞、摩挲著她。

耍流氓?陳依立刻反應過來,不及思索便指著男人叫起來,「嘿,嘿!先生,你幹嘛呢?這大冷天地貼著人家姑娘蹭啊蹭的,為了摩擦生電吶?」

那男的趕緊退後一步,與陳依對著叫起來,「說誰吶?你別瞎說。」

「誰答話就說誰呢,你別走,佔了便宜就得付出代價,我這就報警。」陳依一步走到陌生女孩兒前方,擋著她,沖向那戴著口罩的男人,抓著他的衣袖說,「這裡到處都是攝影頭,你可別妄想耍賴。」說完,她另一隻手就去撕他臉上的口罩。

男人被她氣勢所撼,慌張地扭動著身子,卻遭到她劈頭蓋臉的巴掌,疼得他嗷嗷叫喚,「救命!救命!」

「你還有臉喊救命?」陳依的巴掌去勢更猛了,正當她即將成功把對方的口罩扯下來時,突然旁邊那些路人都圍了上來,將兩人隔離開來,就連被她解救的女生也拉住她,一邊道謝一邊勸她冷靜,別打了。

一個穿著薑黃色羽絨服的年輕男生,帶著一個扛著相機的大叔從馬路對面跑了過來,「您好,對不起,我們是《人間觀察》節目組的,蹲老半天了,就想拍到像你這樣見義勇為的市民,請問我們可以使用剛才的鏡頭嗎?」邊說著,他亮出自己胸前掛著的工牌,上面是他咧嘴傻笑的證件照和名字:遲諾。

陳依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眨了眨,啞然了半晌之後,才算明白了當下的情況,乾脆地回絕:「不行。」

眾人都沒料到這個答案,齊齊發出一聲:「啊?」

「我非常討厭上電視,是非常討厭,我告訴你們,我有肖像權的,如果讓我看見你們播出了我的哪怕一秒鐘鏡頭,我就要告死你們。」陳依指著遲諾的鼻子,「你,誤事兒!害我錯過了車,賠錢,我要打車,我要去的可是一個重要會議,遲到要扣獎金的。」

遲諾的鼻尖和耳朵都凍得紅紅的,他無辜地看著陳依的樣子,像一條委屈的流浪狗,他苦笑著說,「小姐,我身上沒現金……」

「那你給我叫車。」陳依拍了拍他胸口的工作牌,不依不饒地說。

於是遲諾乖順地打開了手機,輸入陳依要去的地點,是一個商場,他困惑地歪著頭,「這,是開會的地方嗎?」

陳依翻個白眼,「我邊吃邊開會不行啊?」

7

風風火火地趕到了商場里的日料店,陳依先是見到了褚凡,她已經喝上了小酒,與坐在對面的男人相談甚歡,那個男人抬眼見到陳依走過來時,雙眼明顯一亮,激動地站起來,幫忙拉開座椅。

褚凡嫌棄地說:「怎麼這麼遲啊?姐姐,還以為你要放鴿子呢。」

陳依坐下之後,也沒多看對面的男人,反倒是看一眼桌面,「被奇怪的破事兒給耽誤了唄,哎呀,餓死我了,怎麼你們光點小吃?不吃飯吶?」

「再等一下,我表弟也快到了。」褚凡喝光了杯子里的梅酒,正要為兩人做介紹,見到自己的表弟從另一頭的門走進來,她於是抬手招呼,「哎,說到就到了,喂,這邊!」

陳依忙於埋首菜單,也沒抬頭,卻聽見對面的人坐下來之後,與自己打招呼的聲音,熟悉得好像剛剛才聽過,於是她抬起眼來,只見到對面端正坐著的遲諾。

「我覺得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兒吧,沒想到,還真這麼巧。」遲諾抬起一隻手來,靦腆地招了招,眼底卻是藏不住的欣喜星光,他笑得像一隻小羊羔,「你好呀,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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