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兩端(一)
()「沐浴?」一口烈酒卡在喉嚨,蕭十一郎半晌沒有咽下去。他終於咽了下去,抬眼看連城璧,像是瞧見了怪物,滿目不可思議。
時辰已晚,雨依然下得很大。
小小茶鋪遮不住風雨飄搖,連城璧的青衫已濕了大片。可縱然此般狼狽凌亂,貴公子的脊背依然筆直,如同青竹一般俊秀從容。
是了,連城璧。
蕭十一郎斂眸,掩下眼中些微的複雜抑或動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淡漠從容:「轉身,走十步,你便能暢快淋漓得沐浴了。」
轉身走十步,便是茶鋪之外。這漫天寒雨,確實夠洗一個澡了。
連城璧淡道:「熱水。」
蕭十一郎嗤笑一聲:「荒山野嶺哪來熱水?連少莫不是以為這是無垢山莊?」
連城璧毫不在意他話語中的冷意,只是拂袖甩去袖上水珠:「你家。」
蕭十一郎聞之,轉眼看他。而連城璧面無表情,雙眼之中冷靜與堅持,明明白白告訴蕭十一郎,他並非心血來潮。
蕭十一郎扯了扯嘴角,笑意自嘲:「呵,我這種人,哪來的家啊。」
連城璧眉皺的愈發。他彈指甩去指尖水漬,表情已漸次不耐:「你落腳之地。」
蕭十一郎嘴角一抽:「很臟!」
連城璧從善如流道:「看在熱水份上,本少勉為其難。」
「……」
蕭十一郎回神時,飛快將張開良久的嘴閉了起來。
概因他終於發現,張嘴的動作真的挺傻。
——早知拒絕不了,又何必開口;早知他必有後路,他又何必前來?
對面貴公子一臉淡定漠然,只是嫌棄得甩著身上衣物,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想沐浴」那信息。是以那所謂的「勉為其難」……究竟是怎麼來的?
蕭十一郎有些恍然。
初見之時連城璧溫潤如玉,恍若雕塑完美無瑕;如今再見,卻又被發現了另一面。
狼狽,冷漠,強勢。再不復,當日溫柔清淺。
真真有趣。
很多時候,由有趣引發了好奇心,通常是人致命之傷。
譬如風四娘。
蕭十一郎閉了閉眼,覺得有義務撇清自己與連城璧的關係。
沒錯,他們確曾同桌共飲,他也曾以為連城璧會成他的知己。然現實證明他們天差地別,完全沒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連少。」他思索至此,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容:「上次是蕭某不小心拿走了你的酒,然而今日幫你殺了這五人,想必欠你的亦足夠還了。蕭某可是天下人所不恥的大盜啊。連少不會以為,蕭某是楊開泰那種做好事不求回報的傻子?」
這世界千奇百怪的人都有。譬如女怪物風四娘,譬如喜歡睡棺材的飛大夫,譬如他自己。
然而鐵君子楊開泰都不曾讓他覺得怪異,他面對連城璧,怎就有了「一口酒卡在喉嚨里、食不得下咽」之錯覺?
連城璧靜靜凝視蕭十一郎,眸色黑如靜夜。他的眼狹長完美,更覆著一種溫柔,恍若可以溺死人的溫柔。連城璧看了許久,淡道:「待本少沐浴完,整個無垢山莊的酒都是你的。」
「……」
蕭十一郎終於無話可說。
昔日風四娘總說他伶牙俐齒,然而他在連城璧面前,發揮不出絲毫面對風四娘的優勢。
——他不了解連城璧。既然不了解,自然找不到他的死穴。
然而連城璧,卻了解他。
初次見面便已拿捏穩了他的死穴,拿捏住了他的缺點。且利用起來,毫不手軟。
蕭十一郎轉身。
事既已至此……
也罷。
他說:「我的地方不僅簡陋,還很髒的。連少可多多包容啊。」他說著,腳下一點,人如閃電一般飛掠而去。
連城璧負手留在原地,靜靜望著。
半晌,油燈一閃,黑衣再度出現在茶鋪里。
蕭十一郎的眼一直很亮。
而此刻,那發亮的雙眼中,清清楚楚寫滿了無語。
連城璧淡道:「本少中毒了。」
蕭十一郎之前便已點破,連城璧等人在喝茶之前已經中毒。事實上,他所中之毒名曰「寸斷」,顧名思義便是中毒期間萬萬不得用內力,否則必將筋脈寸斷而亡。
連城璧原先是騎馬而來。只是方才五人攔截之時,為防止他逃跑,馬兒皆已被趕走了。如今他就剩下兩條腿。
很多時候,兩條腿足夠了。
蕭十一郎無奈嘆了口氣:「您老別動,我來背您!」
連城璧退後一步,冷淡道:「本少自己能走。」
他早已習慣人與人之間恰到好處的距離。他與蕭十一郎萍水相逢,卻要蕭十一郎幫他,已欠他一個人情。
如他倨傲,又如何甘願讓他人背著走?
蕭十一郎沉默半晌,默默拿刀在桌面上刻了地形。並不複雜,只是有些遠。他等連城璧記在心裡,又默默從身後遞出一把傘。
連城璧眸中劃過一絲詫異,復而盈滿溫雅,卻是不接。
蕭十一郎輕笑一聲:「可是在想這把傘的來歷?」
連城璧抬眼凝視他半晌,才滿面複雜道:「本少只是在想,這把傘乾淨與否。」
「……」
蕭十一郎手一抖,飛快將傘丟盡連城璧懷裡,拔腿便沖入雨中。
蕭十一郎的落腳地暫選了一間廢棄小屋,三面環山,還有一個水潭。
他在小屋中等了許久。
久到他閑來無事,將熱水燒好,又匆匆洗了個澡。而後去水潭邊瞧了瞧,奇迹般發現捉了兩尾草魚。
他蹲在門前無所事事,便閉眼聽雨聲錯亂。他等的無聊,打了個哈欠,快要睡著的時候,耳中才有了一個腳步聲。
那聲音很輕,頻率也極規律,卻是漫天雨聲也掩飾不去。
蕭十一郎睜開眼看他。
連城璧撐著他給的那把油紙傘,緩緩從水幕之中朝他走來。天幕黑暗裡,他甚至只能隱約瞧見對方身形,姿態從容不迫。
彷彿……他走的不是山陰小道,而是江南水墨長廊。
他清晰感覺自己心跳頓了頓,而後瘋狂跳動。
連城璧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江湖上認識他的人都會說:溫雅,俊秀,君子無瑕。
可熟悉他的人又會說:有時他是神,有時他不是人。
很多時候,不是人等於禽獸。但其實,神也不是人。
——是以追根究底而言,他果然不是人!
蕭十一郎得出這個結論,心滿意足。
他朝著揚了揚手中兩條還在掙扎的活魚,朗聲道:「連少運氣可真好,這大冬天的居然還有魚跑上岸來被抓!你有口服咯,蕭某自認烤魚手藝還是不錯的。」
連城璧冷冷瞧了那兩條魚,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本少不吃魚。」
「……」
蕭十一郎呵呵呵笑了許久,才斂容一字一頓道:「既然如此,你便餓死罷。」
連城璧心情不大好。
任誰有潔癖兩天未洗澡,又在風雨飄搖中走了大半時辰,心情都不會好。
待他渾身浸入熱水,驅逐寒氣,才略微恢復些許。
只是疲憊仿若寒冷,一點一滴侵入骨髓,讓他連感覺都不復往日靈敏。
——他需要休息。
連城璧這般意識到時,漫不經心攏了衣襟,緩緩走到火盆邊,盤膝而坐。
蕭十一郎抬頭來看他,眸中情緒叵測。
連城璧穿的正是他的一件新衣,深藍色。看慣了眼前之人一襲青衣,此刻卻覺藍衣也是不錯。連城璧比他矮了半個頭。這衣服穿在他身上,卻並無任何不適。且大抵是方洗澡的緣故,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三分慵懶,五官亦是淡淡的,不復之前冷冽。
蕭十一郎斂容,揚了揚手中已烤好的魚:「你真的不要麼?」
連城璧搖頭。
蕭十一郎聳肩:「那我吃了啊。」他餓了半天,終於能填飽肚子,便狼吞虎咽。連城璧瞧見了,只是微微皺了眉,什麼也沒說。
蕭十一郎邊吃邊問道:「為什麼不喜歡吃魚。」
雖然是問題,確實陳述語氣。他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也許是純粹無話可說罷了。畢竟兩人離得太緊,距離卻又太遠。
連城璧淡道:「食不語。」
蕭十一郎嗤笑一聲,不再說話。便在他以為連城璧不會說話時,連城璧解釋了一句。
「曾經有個人,待我很好。」連城璧閉了眼,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他很喜歡吃魚。」
他語氣平淡無波,彷彿只是作為旁觀者的陳述。
蕭十一郎飛快吃完了第一條魚,聽著便將第二條魚送入了口中,模糊問:「後來?」
連城璧睜開眼,瞳仁深處一片冰冷。偏生他唇角微揚,笑意溫柔清淺:「沒有後來了。」
曾經的事,哪來後來?
皇家的事,哪來後來?
蕭十一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冷漠嘲諷,吃魚的動作頓了頓。
而後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出來,繼續埋頭吃魚。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悲傷的、歡樂的、難以啟齒的……他們非親非故,又何必相互探究?
江湖有人常說,連城璧所在的地方,一切皆會不由自主安靜下來。
此時也是的。
炭火氤氳里,蕭十一郎靜靜瞧著連城璧,朦朧中才聽得屋外雨聲。
縱然寒風呼嘯氣勢張狂,亦只有淅淅瀝瀝的輕響滲入耳中,聽起來極其遙遠。
很安靜。
蕭十一郎吃完了魚,接了些雨水洗手:「銅椰島已覆,你還要去?」
「總要有人替銅椰島主收屍。」
這一句話無論誰說都是極其刺耳。然由著連城璧來說,又是極端的理所當然。
蕭十一郎哈哈大笑:「你又不是他兒子,更不是他老子,替他收屍做甚麼?」
連城璧扯了扯唇角。
蕭十一郎道:「江湖人避之不及,無瑕公子又何必親自出馬。」
連城璧不答。
蕭十一郎也不需要他回答,繼續道:「其實他們並不想殺你。抑或說,他們並非只想簡簡單單殺你。」
連城璧支著下顎,淡淡闔上眼:「連你也不知,我又怎會知曉。」
蕭十一郎聞之挑眉。
當他以為連城璧不再說話時,連城璧又道:「那便不去了。」
蕭十一郎轉頭看他。
他的眼睛很亮。如狼一般,在愈是暗的地方,便愈亮。
連城璧直視他的目光,坦然自若重複了遍:「本少中毒了。」
他已至福建,便少有理由再退。然而他此刻中了毒,更不能妄動內力,成退卻之絕佳理由。
蕭十一郎煞有介事道:「其實銅椰島主並非斷袖,抑決計不會希望你與他共赴黃泉。」
連城璧瞥了他一眼,滿面冷然。
蕭十一郎摸摸鼻子,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