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中之計(一)
()南國的冬日並不常下雪,卻總是一如既往的乾燥陰寒。只晴朗了三日,便又是叫人厭惡的陰雲遮天。
天很暗,風很大。
福臨客棧面前站了一位步袍老者。他臉色青白、眼窩凹陷,唇色紫得發青。寬大的青布長袍套在他身上,狂風呼嘯里宛若一吹便要摔倒。
可他沒有摔倒。
他甚至連晃都沒有晃一下,傲然立於狂風之中。
小二站在門口,默不作聲端詳這忽然出現的人。過路形形□的人,他見得很多。然而如這人一般長相氣質,還是第一次見。
他背後是陰雲傾城,瞧得久了,更恍如鬼魅。
許是天氣太冷了,小二隻覺冷風簌簌沿著腳底侵入骨髓。許久許久,他才吞了口口水,壯了膽子上前一步道:「這位客官……是要用飯還是住店?……」
那人恍若未聞。
小二緊了緊布袍子,默默退後三步,大聲道:「這位客官……」
老人忽然動了。
他轉頭凝視小二,目光很淡。不知是否是錯覺,小二竟從那雙倒吊的三角眼中看見詭異的綠芒!
縱是一閃即逝,亦足夠他悚然大驚。
小二幾乎是神思恍然、心驚膽戰得迎著他的注視,半晌才聽得沙啞蒼老的聲音道了句「找人」。而他足足用了片刻,甚至後背都滲出些許冷汗,才明白這兩字含義。
他正要硬著頭皮繼續詢問,卻聽得身後有人輕喊了一句:「公孫大夫。」
來人正是飛大夫。
前一晚他用奇門之術逃脫升天,心中還頗有自得。然今日一早他歸去看時,心中卻唯有恐慌。
原先空蕩的石墓,更是空蕩!他唯一的睡覺棺材,不見了。
蕭十一郎帶走了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東西,那是比他的雙腿更重要的東西。
——醫書心得。
飛大夫當然不是健忘的人。他醫術高絕,畢生心得皆已銘刻心中。理論上來說,醫術心得於他根本無用。
然飛大夫更是一名脾氣古怪的大夫。他孤芳自賞成性,喜歡與陰暗為伴,拒絕與人交流探討,更從不收徒傳承衣缽。蕭十一郎拿走了他畢生心血,倘若以公諸於世來脅迫於他,他又能躲到何年何月。
且別說是他。便是隨意尋一位得道高人,又豈願將自己武學優缺點輕易告知他人?
是以他不得不來。
但凡想到「不得不」三字,他便有著將人千刀萬剮的衝動。
飛大夫深吸一口氣。
以他的眼力,自然是瞧見梯上端著一碗熱粥的蕭十一郎。他心下一驚,眼中卻是半點不顯。他只是冷冷一笑,諷刺道:「何時四娘口中那個獃子,竟也會這般關心於他人?」
蕭十一郎眨了眨眼,還以溫厚笑容。
飛大夫一進門,便猛然撲向自己的棺材。他毫不費力打開木棺蓋,將所有紙張細細檢查一番,才豁然舒了一口氣,而後轉頭看向連城璧。
此時窗戶大開,冷風呼嘯灌入,這間朝北的客房唯有陰冷。客房中還瀰漫著未散去的藥味,飛大夫瞬息便判斷出,是醫胃的。
而那位讓他咬牙切齒的青衣貴公子,正懶懶閉眸靠於窗扉,面色如他一般青白。
飛大夫心下明了,止不住高興起來。他一高興,便多嘴諷刺一句:「哈哈!無端竊取他人之物,無瑕公子可真真是無瑕!」
連城璧一動不動,恍如沉睡。
蕭十一郎放下粥碗,走到連城璧面前。連城璧睜開眼,只聽得他淡淡說了兩字:「喝粥。」
他便起身,走至桌邊,默默將粥吃下。
大抵是最近太過勞累,一大早上他胃病又犯,疼得冷汗淋漓。彼時蕭十一郎默默出了門,歸來時手中卻端了碗葯。
蕭十一郎別開眼,不去看他幾近狼狽的模樣,低聲道:「喝下去。」
那一碗葯的氣味極其刺鼻,若是平時連城璧決計不會去觸碰。然而耳畔卻是蕭十一郎低沉溫和的聲音,出乎意料讓他心神安寧。
這樣不好,很不好。
他不會忽略早晨清醒時看清自己握著蕭十一郎時的震撼,更不會自欺說是太累。
……他已對蕭十一郎失去了防備。
銅椰島是個騙局,他早已知曉;路上會有人埋伏,他也已知曉;包括深陷險境,就脫身之術他已計算穩妥。
唯有蕭十一郎!
他想不通蕭十一郎為何前來。難道真真如他所言,還他那一罈子酒?
窗子吱呀一聲被關上,依稀可聞叫他厭惡的藥味。這味道很是刺激,連城璧甚至以為他會吐出來。可至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三年前,他便已失去了味覺。
他一如既往從容喝粥,一如既往只吃到滿口索然無味。卻不知為何,心間有暖意油然而生。
他閉了閉眸,掩下眸中複雜。
是時候離開了。
看連城璧喝粥,之於眼睛而言幾乎是一種享受。
飛大夫不得不承認,僅賣相而言,連城璧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無瑕公子」。
他想到這四字,心下一凜。他轉頭,對蕭十一郎道:「老夫已經來了,你可以將老夫的棺材還回去了!」
蕭十一郎挑眉道:「待解了連公子的毒,公孫先生自可歸去。為何不屆時自己帶回去?」
飛大夫道:「誰拿來的,自然是誰放回去。」
蕭十一郎不置可否:「只是公孫先生不怕在下將您的心得公諸於世么?」
飛大夫冷笑一聲:「還不還隨你,醫不醫隨我。」
蕭十一郎無奈一嘆。
他起身,目光正對連城璧側面。他張了張口,不知為何恍有太多的話要說,卻又一字也說不出來。
他最終一語不發,扛著棺材,飛身出屋。
蕭十一郎走後,房內唯一片死寂。
飛大夫等了良久,確信他不會開口,才道:「無瑕公子可知老夫支開蕭十一郎的用意?」
連城璧一手支著下顎,漫不經心道:「因為你的腿?」
飛大夫想求的,自然是連城璧庇佑。這一場交易里,蕭十一郎暫時放棄砍斷他的腿,飛大夫暫時保住了他的腿。唯有連城璧,未曾付出分毫。
可他不付出,又如何能解毒?
連城璧笑了出聲。
未待飛大夫詢問為何而笑,卻聽得房外有人敲門。
飛大夫前去開門。
小二瞧見是他,略微瑟縮了一下。又見青衣公子淡淡望著自己,才飛快走到連城璧身邊,將盤中那一碗鱅魚羹遞於連城璧:「蕭公子說,待這碗養胃的羹熬好,便送來給您。」
連城璧尚未說什麼,飛大夫已嗤笑一聲:「哈,這蕭十一郎竟也有此般體貼時候?鱅魚暖胃補虛平喘,好東西啊!」
連城璧閉眸不答,面色悠然道:「你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
小二一愣。
連城璧又道:「本少不吃魚。」
連城璧這般說時,小二面色已然大變。他一掌拍向連城璧,凌厲兇狠,卻被一旁的飛大夫猛然攔下。
小二似早有準備,腳尖清點,急速後退。
飛大夫緊追。
然而空間到底有限,兩人纏鬥亦僅限幾間房。
飛大夫輕功確實是高,其餘武功卻是平平。更何況他如今還要保護毫無內力的連城璧,漸漸便是力不從心,落了下風。
此時對方下盤猛然一個破綻,飛大夫立即攻去。怎知對方忽然揚手,只覺寒芒劃過眼帘,直取連城璧要害而去。
卻是暗器飛刀!
那飛刀很快,幾乎是瞬間便已至連城璧眼前,他避無可避。而飛大夫返身之際,又被那人纏住,更是心力不足。蕭十一郎決計還在路上,返回不來。飛大夫心中期望一點點落空,甚至已做好自斷雙腿的準備。
然便在那一念之間,連城璧面前陡然出現一隻白玉無瑕的手,穩穩夾住那一柄飛刀!而後那修長的手指猛然一彈,那一柄飛刀猛然返回!
去勢更快,更狠!
瞬間之後,便穩穩插在小二心口,而後見他不可置信轟然倒地。
飛大夫瞳仁驟然緊縮。
他面色鐵青,一字一頓怒道:「你沒有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