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之威(二)
()來此地之前,他一直在思考,連城璧是怎樣的人。
——連城璧是怎樣的人?
他問了三個人,三人不約而同回答說:無瑕。
無瑕?蕭十一郎笑了笑。
世人都要被假象矇騙。就好像世人都認為大盜蕭十一郎十惡不赦,任何慘絕人寰的事,只要攤上始作俑者是蕭十一郎,便是理所應當。
他未見連城璧前,是不屑。他見連城璧后,是不同。
倘若連城璧願意,他可以給天下一種錯覺,彷彿他與任何一人皆是知己,距離無限貼近。但倘若他不願意,即便觸手可及。他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雙眸冰冷沒有分毫憐憫。
偏生他的舉手投足,都優雅貴氣,毫不做作。
蕭十一郎不得不承認,連城璧確實是無瑕。
既是無瑕,也是無心。
可如今,他竟被他的無心所惑,甚至想與他對飲到天明,不願走了。
天愈來愈黯。夜已半了,夜深寒露。
連城璧喝了三碗酒,就停手不喝了。蕭十一郎喝了幾碗,也停下動作瞧著他。
連城璧還是笑:「再喝便要醉了。」
蕭十一郎道:「既然是好酒,又何妨一醉。」
連城璧放下碗,搖搖頭,又輕笑一聲:「我是連城璧。」
他說完這一句話,原先溫暖瞬間消散在空中。蕭十一郎只覺霧氣在陡然間重了太多,厚到他完全看不清對面人的眼睛。
這樹下還是一片黑暗,甚至蕭十一郎都入了這一片黑暗。
蕭十一郎的眼睛一點點暗了下去。他猛然執碗,大口將酒灌下,只想一醉方休。
任誰都看得出,他很寂寞。
——誰又能理解這一種寂寞?
風四娘能,可說不出;連城璧能,卻不想說。
因為風四娘,不是男人。
因為連城璧,是連城璧!
漫天失落像一張網,將他網在其中,逃脫不能。
蕭十一郎忽然很想唱歌。
唱那一首歌,那首他只唱給自己與風四娘聽過的歌。他也是想到便要做的人,於是他抱著酒罈,一邊高歌那誰也聽不懂的曲子,一邊踉踉蹌蹌地離去。
黑夜裡萬家燈火在這一刻醒了。無數人砰砰打開窗,大罵這唱歌的瘋子,擾人清夢不得安寧。
唯連城璧一人坐在夜色里。
他靜靜聽著,脊背如同青竹一樣修長挺拔,似乎永遠不會彎下。
蕭十一郎的聲音已消失在夜色之中,悲愴仿若依然在耳邊低喃。
連城璧把玩酒碗,忽然仰頭灌了下去。
而後起身,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轉身離去。
他方才說,再喝一碗便要醉了。他並沒有說謊。只是不會喝酒的人,永遠不知自己酒量底線在哪裡。縱然他覺得要醉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世人都可能醉。
唯有連城璧不會,永遠不會。
翌日清晨,睡后清醒。
大明沈家遙遙在望,四人已像忘記昨夜發生一切,再度談笑風生。
若說是記得,也唯有楊開泰。當他摸著後腦問及連城璧風四娘去向之時,柳色青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詫異:「楊兄,這風四娘可是江湖人稱的女妖怪呀,你何時與她扯上了關係?」
楊開泰愣了愣:「可昨天晚上……」
厲剛溫和一笑,接下去道:「昨天晚上楊兄喝了三碗酒便醉了,莫不是晚上夢見了某位紅顏知己?」
楊開泰愣了許久,又見連城璧面上高深莫測的笑,終於是閉了口不語。
兩日後,大明湖畔沈家近在咫尺。
詩有言「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連城璧望著那如煙雨一般的亭台閣,悠然一笑。
沈璧君的生辰還有六日便要到了。連城璧能名正言順以客人身份住到沈家,厲剛等人卻是沒有資格的。
因好奇沈璧君而來的人太多,濟南如今人口幾乎翻了一倍。
一時間濟南客棧人滿為患,房價驟漲。
連城璧到沈家的時候,天色近晚。
沈老太君原先在宴請貴客,竟是趙無極與屠嘯天。
關東大俠屠嘯天已有古稀之年了。他身著樸素,白髮蒼蒼,手中卻持了一桿長煙槍。他笑臉溫和,像是一般年邁老者,只是在眼中偶爾閃過一縷精光;而中州大俠趙無極則年輕多了。他是先天無極門掌門,以著一手「先天無極」真功和八十一路無極劍法,聞名天下。
這兩人在此時拜訪沈家,恐怕不只是因沈璧君而來。
連城璧踏入門檻,逆光而來。廳中一眾人尚未瞧見他的長相,心已醉了一分。門外夕陽西下,血色漫天,也抵不過這一人帶來的強烈震撼!
沈老太君無意識緊了緊手中拐杖,按捺住下意識的起身之欲,眯起了滿是褶皺的眼,一笑道:「哦,原來是城壁啊!你可終於是來了!」
沈老太君滿面風霜,已老了。
從十年前沈勁風夫婦戰死邊關,她就已經老了。然而她又不算太老,至少她還撐得起沈家,讓沈家至今仍屹立江湖。
可她畢竟老了!
按照如今狀況來看,縱然沈家積威,頂多也不過十幾二十年爾。所以沈家需要一個盟友,與無瑕山莊的聯姻,勢在必行!
既是聯姻,兩家關係必然親密。可又不能太過親密,整地彷彿她沈家有求於連城璧,那便不大好了!
沈老太君已有三年沒有見過連城璧了,甚至連城璧的長相都要有些模糊了。後來老怪物木尊者將連城璧稱為無瑕公子,她聽后彎唇一笑。
她知道,木尊者這是在恭維。
——抑或者說,是她以為。
三年之前連城璧十五歲,長相已然初定。連城璧自然是溫潤美少年,這點沈老太君從當年見到連城璧父母就猜得出來。氣質也已初定,雖說是百里挑一的溫潤優雅,可沈老太君卻不認為——連城璧能有資格被稱為「無瑕」。
可今時今日,從十五歲跨越至十八歲,連城璧總算出了姑蘇無垢山莊。
沈老太君這個年紀,已是有資格來責備任何人了。所以這一句話里,她自然也帶了三分責怪。
連城璧三年未踏出姑蘇,頭一年沈璧君生辰,連城璧重病;第二年練武閉關,差人送了禮;第三年,連城璧終於來了。
沈老太君是對他頗有微辭。然而為了兩家結交來算,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男人嘛,忙些才是好!
是以沈老太君打定注意,要給連城璧受寵若驚的感覺。要讓他知道,就算三年沒來,沈家也歡迎得很!
可她瞧見連城璧的那一眼,生生改了主意。
——連城璧,氣勢太盛了!
他只是緩緩走近,可整個堂中之人,無論有意抑或無意,皆為他所攝,喏喏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連城璧恍若未覺,只是溫和一笑,謙然行禮道:「是城璧失禮,沈老太君請莫見怪。」
沈老太君又眯了眼。
她盈了氣力,卻彷彿打入棉花。這一種感覺,任誰都不會喜歡。
沈老太君見一旁已從容的趙無極與屠嘯天,不動聲色嘆息一聲:「無怪,無怪……城璧肯來,老太婆開心還來不及!」
連城璧一笑。
他一直只是淺笑,笑容卻像一點點緩緩加深,
沈老太君掩下心中震撼,轉臉之時已恢復原態。她道:「兩位又有何高見?」
連城璧聞之,眼中浮了一分詫異。一禮道:「既然老太君與兩位有要事相商,城璧便先告退。」
老太君搖搖頭:「無妨,你且坐在這裡,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老太君這一句話,是在提醒趙無極與屠嘯天。連城璧料想不錯,他們兩人出現在此,確實不為沈璧君。然而若說真的不為,身為男人也說不過去。
然而連城璧甫一踏入門,趙無極屠嘯天便言語戛然而止。他們只覺得,大抵天下第一美人,氣勢也不若眼前少年之盛。
沈老太君這一句話,又將他們拉回了原先氣氛。然比之原先,又變化了些許。說不出如何變化,只覺措辭對方都要文藝三分,卻又挑不出刺兒來。
大抵但凡在連城璧身邊,所有文雅都是永遠不夠的。
趙無極與屠嘯天來意其實很簡單。簡單到總體概括,大概四字。
——蕭十一郎。
一個月前,蕭十一郎為一座價值連城的金雕財神坐像,屠殺江南袁家。袁家滿門覆滅,只餘七歲幼子躲在水缸之中逃脫。趙無極與屠嘯天接受袁恆委託,追蹤蕭十一郎來到濟南,終於失去其蹤跡。此時兩人又聽聞沈璧君生辰宴,便前來拜訪沈家老太君,作恭喜一番。
嚴格說來,趙無極是小輩。只是趙無極威名天下,沈老太君姿態也是平和謙遜。一時間相談甚歡,賓主皆宜。
只是蕭十一郎四字一出口,原先溫雅的氣氛又陡然一變。
沈老太君一手撫摸拐杖,喃喃道:「蕭十一郎……」她聲音很輕,又極重。她明明只是一名年邁老嫗,此言卻又帶著不可名狀的壓迫。
沈老太君忽然呵呵一笑:「其實比起蕭十一郎,我更想知道,既然這袁家已滿門覆滅,如何還能留下七歲幼子?」
屠嘯天雙眼一眯,趙無極獃獃一愣。
沈老太君不理他們,反是道:「重山,你以為呢?」
萬重山,人稱「襄陽劍客」。他原是沈太君娘家的侄子,為人處事穩重。沈勁風夫婦走了之後,便幫助沈太君打理庄內事務。
此時他便站在沈老太君身後,陪著貴客。
這一句話原先算是突兀,但沈老太君說出口,卻成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到,連屠嘯天都懷疑是否有隱情。
萬重山道:「江湖之事,如今侄兒大多不知。但若屠大俠、趙大俠說是,天下人也都說是,那便是了。」他避重就輕,選了最佳答案。既不得罪天下人,又讓老太君無從反駁。
沈老太君目光陡然一亮,豁然轉頭問連城璧道:「你也相信是蕭十一郎做的?」
連城璧卻取了帕子擦過手,斂眸笑而不語。
屠嘯天與趙無極告辭之時,沈老太君喚了連城璧陪伴。他們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兩人背影消失在水天一色中,老太君才緩緩回頭,一字一頓道:「璧君等你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