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餐桌上的黑白密碼

安切洛蒂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腿上，說：「好了，都到齊了。」

「里諾還沒到呢，我催催他。」馬爾蒂尼拿起手機。

「他不來了。」安帥說，「里諾打電話給我，保證能自己解決，所以……」他從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翻看一頁給我們看。上面寫了馬爾蒂尼、布馮、加圖索和我四個名字，在「加圖索」後面注有「自己解決」幾個字。

「這傢伙！」馬爾蒂尼氣憤一下，又放寬心說，「算了，我們得相信他。」

「那開會吧！」克里斯蒂安急不可待地說。

「好，開會，看我帶了什麼。」安切洛蒂包里鼓鼓囊囊的秘密終於要揭曉了。東西塞得很緊，他得一手撐開包口一手往外掏，拽出頭部后一把拎出，原來是瓶香檳。「誇德拉的玫瑰，口感很棒的。」

一本厚筆記和一大瓶酒拿出來，手提包頓時乾癟了。「還有什麼？」克里斯問。

「哎呀，今天沒給你和丹尼爾帶禮物，下次補上。」安切洛蒂說。

克里斯有點失望，「不是要研究比賽嗎？總得把昨天的錄像帶來吧？」

安帥笑起來，「克里斯，你爸爸告訴你今晚要開總結會議嗎？不是，今晚是聚餐。而且那盤錄像，我想這兒除了你，沒人想看。」

「哦。好吧好吧好吧，丹尼爾，下來聚餐！」克里斯蒂安無精打采地搖晃著上樓了。

我心想安胖也太刻意了吧，就算要給我們解壓，也不用專門帶瓶酒來慶祝啊，有什麼好慶祝的？馬爾蒂尼和布馮也愣愣地望著他，估計跟我想的一樣。

「教練，您真的要慶祝我們賽季首敗？」馬爾蒂尼先說了。

「你覺得很假嗎？我看值得慶祝。想想吧，有時候輸掉一場球就輸掉了一年的努力，我們輸了0－3，卻沒有不可挽回的損失不是嗎？」安帥看看我，「這瓶酒還要為小保羅而開，這是你職業生涯輸的第一場球，很有意義。」

「謝謝啊。」我忍不住用帶著東北腔的漢語說。

「好啦，希望今天開開心心吃頓晚餐，把鬱悶的心情都丟掉。當然，我不會禁止討論比賽的事，有什麼問題儘管提出來，我保證最後的答案會是『尤文圖斯並不可怕』。」

大家轉移到餐廳，阿德里亞娜和管家把菜品一一端上桌，頗有規律地排放好。有水果沙拉、土豆泥、燴蘑菇、披薩、烤雞、可供選擇的面和通心粉，一大碗肉醬在旁邊，每人位子上還各有一盤菜湯和一塊牛排。馬爾蒂尼招呼大家：「放心吃吧，維多廚師很懂球員食譜的套路。」我看那些食物果然色澤清爽，幾乎看不出油膩。

長圓形的桌子，我、安切洛蒂和布馮坐一邊，馬爾蒂尼一家四口坐另一邊，小寶寶丹尼爾雙手攥著刀叉，坐在媽媽懷裡。

管家打開那瓶香檳，給每個人斟上，安帥舉杯祝詞：「感謝保羅一家的款待。生活就是如此，昨晚我們還垂頭喪氣，今晚又能在美麗的科莫湖畔聚餐了，明天會怎樣呢？儘管自己安排。米蘭吃了本賽季第一場敗仗，不要緊，聯賽冠軍通常允許輸四到五場，目前誰也不能把我們排除在奪冠熱門之外。尤文圖斯比我們強嗎？有些方面是，有些時候是。他們也會失敗，否則現在該是第一而不是第四。我不會特別要求你們下半程去阿爾卑拿回3分，只期待你們接下來比尤文少犯錯誤，等我們再次領先的時候，這一敗就會成為童話故事裡必要的橋段。」

「敬這個橋段。」馬爾蒂尼舉杯。

「敬這個橋段。」所有人都舉起杯子。

無關痛癢地閑聊了一會兒，還是安切洛蒂首先觸及比賽的話題，他對克里斯說：「你好像對比賽有不少看法，和我們分享好嗎？」

克里斯蒂安.馬爾蒂尼這年7歲，正是積極求知並急於秀出來的年紀，喜歡歸納條條款款，喜歡使用生僻詞語，喜歡用書面語言說話，跟我小時候一樣。面對一桌上好的聽眾，他顯然準備得很充分，侃侃而談：「前兩個失球是致命的，不到半小時0－2落後，導致全隊……心情……心情崩潰，完敗。所以沒能封殺尤文圖斯的隊長內德維德是米蘭最大的失誤。」

「克里斯，尤文的隊長是德爾皮埃羅。」他的父親糾正道。

「那……我是說尤文圖斯的核心內德維德，和他相比，米蘭的中場防守就像空氣。」

「幸好里諾沒來。」馬爾蒂尼笑著說，他的兒子則鄭重地望著安切洛蒂，期待他的評判。

「克里斯說的完全正確。」安帥大方地給與肯定，「前兩個失球屬於意外，我們對內德維德的出場缺乏準備。如果沒丟那兩球，尤文應該打算耗到最後20分鐘用體能優勢戰勝我們。那時候他們大舉進攻，也會給我們機會，勝敗就不一定了。」

「尤文的體能確實很強，卡卡後撤的時候他們都快到我們禁區里盯人了。」我說。

「不是從那時開始的，他們一直在全場防守。」安帥問我，「小保羅你沒感覺到嗎？比賽自始至終，尤文的人都離你很近。」

他這麼一說我還真回憶起那種感覺了，那種不給人絲毫空間的壓迫感。

安帥站起身，把桌上的盤子和碗重新排放起來，把水果沙拉、土豆泥、燴蘑菇和乳酪排成一列，烤雞、披薩、自己的牛排和菜湯又排成一列，通心粉和肉醬放在最前面，構成一幅4－4－2的陣型圖。他說：「尤文每個人都承擔防守任務，包括德爾皮埃羅和特雷澤蓋，他們中場的防守能力不輸給後衛，因此有把握在球場的任何區域就地搶斷，而不用害怕搶斷失敗被打身後。無球狀態下，他們也會貼近你。」他往桌邊掃一眼，拿起我盛牛排的盤子放在中間代表米蘭的球員，被對手包圍著，「這種全場防守的作用就是首先壓迫你的神經，然後拖垮你的身體。」

「我們也可以拖垮他們呀。」克里斯說。

「那就像用手指去戳拳頭。」安切洛蒂豎起手指搖了搖，說起曾經執教尤文圖斯的經歷，「1999年我去尤文圖斯，接手的就是里皮留下的工作，當時聽說他讓全隊泡在健身房的時間長得驚人，大概是我們的三倍。我本人更重視有球訓練，卻又不想破壞球員長期的習慣，所以只是稍稍削減。兩個賽季后里皮再次上位，我相信現在的尤文是義大利體能最好的球隊。」

「沒錯。」布馮證明道，「維諾沃（尤文圖斯訓練基地）的體能訓練強度大得驚人，守門員都不例外。」

「體能充沛能讓他們做很多事。」安帥說著把土豆泥和我的牛排碰在一起，然後兩個兩個地移動桌上其它盤子，「他們總是讓離你最近的那個人去拖住你，其他人以最短的路線回防，你自以為你的假動作超快……」他把牛排突然轉到土豆泥後面，「其實這點時間足夠他們整好隊形，然後如果你還想突破下一個，就跟你再玩一遍，他們有足夠的人手和體能。」

「所以您告訴我要傳球，不要過人，可傳球的效果也沒出來啊。比如那一球……」我也動起來，用我的菜湯對上土豆泥，當作舍瓦對萊羅塔列，我的牛排靠著燴蘑菇，當作我對蒙特羅。「皮爾洛傳過來，我第一時間傳向舍瓦，結果萊羅塔列造越位了，他反應怎麼那麼快？」

「他清楚自己的位置。」安帥解釋，「他知道自己是最後一個後衛，所以皮爾洛傳球時他就把舍瓦套進越位位置了。他判斷你遲早會傳球，先造個越位等著，即使你不傳，讓舍瓦稍稍靠前一點也不吃虧。這又是里皮高明的地方了，我們通常認為防守都是被動的，尤文的防守卻可以主動引誘對方犯錯。這種設陷阱的招數有點冒險，但他們好像駕馭得不錯。相同的例子還有……」

他又提起蒙特羅和萊羅塔列故意放空我和舍瓦之間，而圖拉姆埋伏在我身後的例子；蒙特羅逼著因扎吉減小射門角度，而萊羅塔列跟在他們身後預防皮波急停的例子。邊說邊用各種餐具比劃，桌上的菜品已經被移得面目全非了，連丹尼爾的餐盤都被拿走，那裡面放著阿德里亞娜細心挑出碾碎，讓寶寶可以下咽的食物。可憐的丹尼爾只能緊緊攥著刀叉，不知所謂地傻看著。然而我們幾個似乎都沒在意，反而凝神地盯著那些被指代為球員的盤子、碗，跟著教練移來移去。

復盤過程中，尤文圖斯那神奇的防守被逐一解構，竅門說通了就不再神奇，只顯出他們過硬的實力。

「尤文的後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了？圖拉姆、萊羅塔列、蒙特羅……」我曆數著「斑馬軍團」並不豪華的後衛名單。

「他們沒那麼強，狀態好的時候也只能算作稱職的後衛罷了。」安帥說，「但小保羅你要記住，衡量一支球隊防守實力最重要的並不是看後衛的個人能力，而是整條後衛線的配合。」

「默契，關鍵是默契。」馬爾蒂尼接過話，「這麼說吧，不管哪天，我和巴雷西、科斯塔庫塔、塔索蒂四個人坐在一起喝咖啡，都會習慣性地注意彼此的間距。」

安切洛蒂說：「馬爾蒂尼和內斯塔是當今足壇綜合指數最高的中衛搭檔，但考察全部四人，整條後衛線的配合度，我們還需要磨合。尤文圖斯做得更好一些，里皮的確有一套，連剛剛加入的萊羅塔列都融合得很好，他們的防守默契不僅限於後衛線，還一直延伸到中場甚至鋒線，11人，覆蓋全場的防守體系。不過呢……」他話鋒一轉，「也沒什麼可怕的，尤文的高水平防守是建築在體能的基礎上的，體能是一種消耗品，到了賽季下半程他們不可能堅持全場防守。他們理想中的情形是賽季初靠充沛的體能發揮最強實力，以連續的勝利拉開和其他球隊的積分差距，大的分差會令對手增添壓力，處處被動，保著他們一路領先。但是呢，他們的第一步就沒走好，前8輪2平2負丟了10分，現在只能不停地追趕。接下來尤文也許能連勝幾場，沒關係，只要我們跟著咬緊，就可以給衝刺階段留下希望，很大的希望。」喝了一口酒，他接著說，「我要向你們道歉，以後我不會忽視對方任何一個人，這次看似是加圖索漏人，其實是我漏人了。」

說到對內德維德的忽視，我突然想起賽前J先生的話，「周日王者歸來，魔鬼們要小心了。」隱約透露出他知道內德維德會上場的意思。我想再打聽打聽這個神秘的新聞掮客，說不定教練和隊長知道更多底細，話到嘴邊，被安切洛蒂擋住。

「要反省的只有我，你們不需要。吉吉的表現讓我振奮，沒有你我們會輸得更慘；保羅繼續磨合你的後防線就好；小保羅呢，第一場輸球，但不要因此改變自己，忘了我對過人的禁令吧，那隻針對尤文圖斯。」

我聽了很詫異，他跟里皮的建議居然一模一樣。

「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嗎？」安帥問。

克里斯蒂安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的菜湯是哪一盤？」

吃完晚餐，我們繼續在餐廳聊天。餐廳的落地窗外是別墅後院的泳池，周圍的燈光還能照出池水的湛藍色，在秋季的夜裡沒有一絲波紋，冰冷而平靜。

我站在窗前觀賞，安切洛蒂走過來問我：「對了，小保羅，昨晚我看見里皮來找你，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還是有些介意啊，我告訴他說：「沒什麼，一些客套話，然後建議我不要因為輸球而改變什麼，不要怕個人突破。」

他一聽和自己說得一樣，斜眼瞪著我說：「你敷衍我。」

「我發誓是真的，他就是這麼說的。這在中國叫做『英雄所見略同』。」

我沒把里皮後面說有可能與我合作的話告訴安切洛蒂，沒必要讓他費心，反正我不會離開米蘭的。我也沒再提J先生的事，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