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酌酒離別俠客行
宋懿安還是走了,很洒脫。
也符合她一貫的風格,文諾想不出宋懿安哭哭啼啼的模樣,大概也不會見著。
像出門買個菜般隨意,留個背影讓文諾自己念想。
文諾在城門口站了許久,從日頭正盛,站到日落西山,許多人從他身邊來回走過,卻沒人敢去打攪。
直到彎月初上,蟋蟀開始聒噪,工匠和鎮南軍的士卒收工了,文諾才拍了拍腦袋,慢悠悠地往回走。
萬年前的大戰已作古,現在的日子算得上太平,想不通的事情,就讓他繼續想不通吧。
沒有大徹大悟,只有肚子在咕咕叫著。
淡淡的月光照射下來,在地上映出文諾清瘦的影子,晚風輕輕地吹,帶著寒冷的氣息。縈繞心頭的情緒在夜裡不斷放大,讓文諾忍不住想大嚎一聲。
於是文諾就大嚎了一聲。
驚醒的百姓破口大罵,始作俑者灰溜溜地躲在陰影處,悄悄地溜回安和郡主府。
比起汴京城的清冷,安和郡主府里熱鬧多了。
文諾推開院門,嘈雜的聲音灌進他的耳朵里,順勢往裡看去。
入眼是青色的裙擺,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幽,柔荑放在小腹,朝著他笑。
是明珏。
文諾回以淡淡的笑意,輕聲道,「他們都在慶祝,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
「等你回來。」
明珏的聲音無比輕柔,幾近撩斷文諾的心弦。
「我回來了,進去吧。」
女人點了點頭,等文諾跨上台階,才跟在文諾身後,走進唐道雪舉辦的宴會中。
殿門敞開的瞬間,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他們把視線投過來,文諾一時間竟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地咳嗽兩聲,「都吃著呢。」
主辦者唐道雪起身走到文諾身前,手裡端著酒杯,清冽的酒液在搖晃中散發出甜爽的芬芳。
「敬你。」
「謝謝。」
文諾接過杯子,酒液中倒映出他的臉,頗為秀氣,沒長開的容顏甚至顯得青澀。
一飲而盡,順便將所有的不安都埋進心底。
他可記得一句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辛辣的酒液湧入喉嚨,返上來的酒勁有些沖鼻,他勉強忍住,眼睛湧上些淚花。
「啪。」
骨瓷做的酒杯砸在地上,眾人不明所以,卻聽文諾忽然大笑起來。
「吃好喝好,今晚不醉不歸。」
「喔!喔!喔!」
人們熱情地回應他,順勢將他拉到桌子上。
只要有人敬酒,文諾都沒推辭,必滿飲。
氣氛也達到**。
相較於前廳的熱鬧,被屏風隔斷的后廳就顯得格外冷清。
正是柔福帝姬府中的眾人,徐三錢埋頭苦吃,其他人就沒了五百斤劍仙的食慾,一個個苦著臉,端著酒杯又放下,也不喝。
唐幼儀拿起筷子,輕聲道,「都吃啊,愣著幹嘛?」
說完之後,扯了塊蹄髈放在秦墨碗里,陸昭的眼睛看直了,原本已經拿起來的筷子,又不經意地放了下去。
唐幼儀當然看到了,可她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看著秦墨,眸中粼粼波光。
秦墨尷尬一笑,夾著蹄髈送入口中,嚼了嚼,肥油瞬間充斥口腔,胃裡泛起陣陣噁心。
秦曦看不下去了,嬌聲道,「四哥一直都不吃肥肉的,他會吐。」
秦墨來不及阻止,只能將肥肉囫圇咽下,將秦曦摟在懷裡,強忍著噁心,對著眾人笑道,「沒事沒事,我一庶子沒那麼嬌氣,小孩子鬧著玩呢。」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唐幼儀也將筷子放下去,
眼眸被劉海遮住,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屏風後傳來前廳熱鬧的聲浪,瞬間將眾人淹沒。
秦曦推了推秦墨,示意他放開自己。
秦墨不明所以地鬆開手,「弄疼你了嗎?」
秦曦看了眼唐幼儀,小聲道,「我去找師父。」
不等秦墨回答,一溜煙跑出去,繞過屏風,留下更加沉默的眾人。
桌下,唐幼儀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捏緊。
「咳咳。」徐三錢咳嗽聲打破僵局,滿是油膩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舉起面前的酒杯,站起來。
「這些天得以承蒙諸位照顧,在下才疏學淺,沒啥華麗的辭藻表達自己的心意,只好以水酒一杯敬諸位,以表在下的感激之情。」
一席人為了不讓徐三錢抹不開面,禮貌地端起酒杯,回以勉強的微笑,然後一齊飲盡杯中的清酒。
唐幼儀只是淺嘗輒止,玉手握著杯子。
她明白,徐三錢是在暗暗向他們告別,唐同塵已死,她順理成章地獲得趙國最大的權力,於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也就到此為止,至於她能否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王,再無他們的關係。
陸昭偷偷地瞄了她幾眼,眼神閃爍。
唐幼儀收起心中的難受,露出動人的微笑,面帶歉意道,「說來也是,這麼久了還沒能與徐掌門把酒言歡,是妾身的過錯,還請徐掌門莫要怪罪。」
徐三錢擺擺手,「哪裡哪裡,在下是個粗人,整天又好吃懶做,真與殿下把酒言歡,怕害了殿下的名聲。」
「怎麼會,徐掌門乃是高人,妾身還怕自己入不了您的眼呢。」
就在這時,一隻手搭在屏風上,探進來個人。
「我就說,明明給你們發了請帖,卻沒看到你們人,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文諾的聲音爽朗大方,只是完全沒起到活躍氣氛的作用,反倒讓稍微開始熱鬧的眾人再次尷尬起來。
他權當沒看見,手裡拿著杯子,走到桌前。
一步步走來,速度不快,卻踩在眾人的心頭。
「來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秦四公子,就這麼不把我當朋友?」
文諾站在秦墨身邊,自來熟地給兩人倒滿酒,舉到秦墨的眼前。
後者無奈地笑起來,端起酒杯,「來的時候你不在,你還好意思怪我。」
「合著還是我不好咯,行吧,規矩我懂,自罰三杯。」
三杯酒下肚,又重新給自己斟滿,「喏,這總行了吧。」
秦墨哭笑不得,「行行行,本就是給你舉辦的慶功宴,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這杯酒敬你可好?」
「謝謝。」
觥籌交錯,有酒液灑出來也無關緊要,兩人飲盡后,文諾抬手搭在秦墨的肩膀上,可惜身高是硬傷,文諾就有些不高興了。
「你坐下。」
「哦。」
秦墨老實地坐下,文諾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在他肩上拍了拍,也不說其他的,就開始敬下一個人。
桌子是圓形,秦墨的左邊是唐幼儀,文諾卻是從右邊開始。
雖然敬了酒,實際上他並不認識這些人,看上去只是單純地想喝酒而已。
可旁人心裡明白,也都清楚他的用意。
沒人去拆穿,也沒人敢拆穿。
就這樣走著走著,文諾的臉色開始紅潤,喝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片刻后,到了徐三錢。
胖子主動站起來,沒等文諾開口,自己先說了。
「文小子,咱們算忘年交,話不多說,盡在酒中,胖爺幹了,你隨意,如何?」
文諾哈哈一笑,算是應了。
不過他還是飲盡了杯中的酒液,喝完之後伸出舌頭在唇上一舔。
「徐掌門高義,小子心領了。」
文諾轉眼看向陸昭,陸昭也看著他。
相顧無言,竟是只有飲酒,於是文諾舉起杯子,一言不發。
陸昭咬了咬嘴唇,沒有端酒杯,反而是拿起桌上的酒壺,與文諾碰了一下,然後咕咚咕咚地往嘴裡灌。
一斤酒入腸,臨盡時還拿著酒壺抖了抖,似乎想證明自己喝乾凈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酒壺放在桌上,臉漲得通紅。
文諾嘆了口氣,把杯里的喝完,依然沒說話,繞過陸昭,看向唐幼儀。
陸昭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指尖在酒壺上摩挲,好像很難過。
文諾看得太透,陸昭是看不透。
似乎又沒什麼區別。
「唐幼儀,好久不見。」
被文諾叫到,唐幼儀身子一顫,笑容牽強,也不敢用正眼看他。
「怎麼,念在當年的情分,喝一杯,不過分吧。」
「不,不過分。」
未來趙國最具權勢的女人,竟然在文諾的笑顏中露了怯。
「朋友一場,卻沒什麼緣分,挺遺憾的。」
「是啊。」唐幼儀附和道,笑容愈發苦澀,眼眶也紅了起來。
模糊的記憶,彷彿借著酒精清晰起來。
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和眼前的人兒重疊,他曾一人一劍救下她,談吐大方卻又和貴族不同,身上的氣質,是唐幼儀從未見過的,像個遊俠。
話本小說里不是寫了么,遊俠和公主,最終都會在一起,遊山玩水,浪蕩江湖,怎麼到自己這兒,就變成兩不相見了呢?
也許是因為,文諾不是普通的遊俠,而她也不是普通的公主,他們的相遇就是一個錯誤。
她還記得,臨別時,她問文諾,他們還會見面嗎?
那時候,風很輕,天很藍,少年臉上帶著輕佻,隨意而又肯定地回答。
【會的,肯定會見面。】
後來,他們確實見了面,少年還是當年的遊俠,少女卻已不是當年的公主。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能走進文諾的心。
原來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註定沒有結果。
然而一開始的時候,她沒想殺死他。
為什麼呢?
淚水再也無法停留在眼眶,順著臉頰往下流淌,晶瑩的淚滴折射出燈火的光華,絢爛而動人。
文諾嘆了口氣,想抬手去擦,又停在半空,訕訕地收回自己的手。
唐幼儀手忙腳亂地擦著眼淚,強笑遮掩自己的失態,舉起酒杯道,「恭喜你,成了汴京城的英雄。」
「英雄?」文諾苦笑一聲,「我算哪門子的英雄,順手撿個便宜罷了,真正的英雄,是在座的每個人。」
「至少在我心裡,你是。」唐幼儀堅定地說道。
文諾有些詫異,偷偷看了眼秦墨,見他臉上沒什麼異樣。
不對,這傢伙在偷偷憋笑。
可惡,明明氣氛這麼煽情,為什麼你一個人想笑,還不告訴我笑點在什麼地方。
「咳咳,承蒙公主殿下厚愛,不勝感激。」
禮貌而又客套,文諾在心裡給自己的回答點了個贊。
「恩。」
兩人陷入沉默,似乎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了。」
「對了。」
「你先說。」
「你先說。」
兩人同時開口,又互相謙讓道。
「好,妾身先說。」
文諾做了個請的姿勢,唐幼儀深吸口氣。
「下個月初,妾身與秦墨成婚,屆時請你務必到場。」
文諾撓了撓頭,遺憾道,「恐怕不行啊。」
「為什麼?」
「因為過幾天我就要離開汴京城了。」
唐幼儀咬了咬牙,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將眼底的失落藏了起來。
「那真是有些遺憾哩。」
「是啊。」
文諾離開后廳,唐幼儀失魂落魄地坐下來。
原來自己真的沒能在他心中佔據哪怕一丁點的位置,真可笑,到頭來自己和姐姐有什麼區別。
不,自己還不如姐姐。
至少姐姐從頭到尾,都沒有放棄過追求幸福,而自己呢,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敢奢望。
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同樣失魂落魄的,還有陸昭。
聽到唐幼儀說出那句話后,他就開始不停地喝酒。
模樣像只敗犬。
......
酒宴散了,是徐三秦啊扶陸昭出的門。
少年喝得爛醉如泥,好在沒遇見熟人,徐三錢又氣又想笑。
街道上也沒什麼人,準確來說,街道兩旁廢墟中打地鋪的人都睡了,所以分外安靜。
走出半街后。
「徐掌門請留步。」
聲音不大,卻打破了夜的寧靜。
徐三錢慢悠悠地轉過身,陸昭微微睜眼,模糊間只看到個影子,就又昏睡過去。
「想結伴回去嗎?」徐三錢道。
朝他走來的秦墨搖了搖頭,「不了,想出去透透氣,叫住徐掌門是想跟你說個事。」
「但說無妨。」
「徐掌門大概是要離開了吧?」
「瞞不過你。」
秦墨忽然抱拳,「小子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徐掌門能代我傳達給陸公子。」
徐三錢沒吱聲,由著秦墨繼續說下去。
少年抬起頭,眼中印著月光,微微發亮。
「日後我若是不在了,還請陸公子能幫忙照顧幼儀。」
他沒用敬語,而是喚的名字。
「行,胖爺替他答應了。」
「小子謝過徐掌門。」
秦墨轉身離去,朝城外走。
徐三錢看著少年的背影,沒有問他為什麼會不在。
世界意志選中的人,大多是特殊的存在。
如宋懿安,如秦墨。
可秦墨在被世界意志選中之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根骨更是一塌糊塗。所以,當他被強行提升修為境界后,這些對修行者甘之若飴的真元,對他而言反而是世上最烈的毒藥。
因此,秦墨其實已經危在旦夕。
這一點,徐三錢知道,秦墨自己也知道。
出去走走,吹吹風,散散心,順便將威脅唐幼儀的存在剷除。
少年的心思,向來不複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師妹是聖女》,微信關注「優讀文學」看小說,聊人生,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