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1章 灞水河邊論英雄(下)
後世的灞水橋,非常出名。唐李商隱《淚》中曰:「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只不過這座很出名的石拱橋,建於開皇三年(公元583年),這時候還一點影子都看不到。灞水也不寬,在河岸的一邊,可以清楚的看到對岸,甚至能用強弓射對面的人。
從東向西,在灞水橋以前,並無直接通道入長安。因此當宇文邕得知高伯逸率領神策軍攻佔了步壽宮以後,便命宇文憲在灞水河西岸樹立前哨大營。
如果不能阻止齊軍攻城,起碼也要讓對方投鼠忌器。
這天午時,齊軍於灞水河南岸列陣,一字排開。他們身上的盔甲,都滿是塵土,看起來有點狼狽,但腰桿卻是筆直筆直的!
隔著灞水,宇文憲就能感到那種俾睨天下的氣勢。
「派人把信射過去。」
宇文憲輕聲對身邊的副將宇文神舉說道。
此戰就他一人前出,而韋孝寬則接手了長安城的防務。至於宇文邕,根本不願意離開長安城。
本來,宇文憲是不會這麼傻,跑出長安來跟齊軍「碰面」的。但是,他心中實在是有不甘,因為隱隱覺得高伯逸應該是被自己暗殺掉了。
宇文憲覺得自己一定要親眼來看一下。
信綁在弓箭上射出去了,齊軍居然沒有回應,哪怕是那種無能狂怒式的發泄也沒有。宇文憲原以為齊軍應該跟之前一樣,在灞水河邊擺上京觀。
結果呢,對方像是陷入獃滯了一般,什麼也沒做,前鋒數千人馬,就這樣靜靜的矗立著。
宇文憲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具體是哪裡不好,又不太說得上來。
「對面的周軍聽著,宇文氏無道,篡位弒君,倒行逆施,弄得關中天怒人怨。
我齊國順應天道,下應民心,討伐無道暴君。我們只問首惡宇文氏,不問脅從。棄暗投明者……」
灞水對岸傳來了齊軍喊話的聲音,非常響亮。
宇文憲微微皺眉,現在這種局面,是他很不願意看到的。既不能渡河跟對方拼殺,還口又力有不逮。
本身就處於劣勢,你嘴硬有個什麼用呢?
「高伯逸你個縮頭烏龜!不敢出來說話么?」
宇文憲對著河對岸吼了一句。
沒有人理他,連憤怒的弓箭也沒有。
「對面的齊軍聽著,高伯逸已經死了,你們就是打下長安,又有什麼用?」
宇文憲大聲吼道,就是想詐唬一下高伯逸。
……
灞水的另一邊,神策軍眾將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高伯逸,想了下對岸喊話的那個聲音,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感。
「傳令下去,後續部隊五裡外紮營,周軍很快就會退入長安城的,現在前鋒後撤一里。」
高伯逸輕輕的擺了擺手道。
眾將分別下去行事了,鄭敏敏推著高伯逸的輪椅往回走,心中有很多疑問想問,又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才好。
「宇文憲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死了沒,如果跟他說話,或者寫信,無論我們做什麼,他都能推斷出齊軍內部的虛實。
所以,什麼都不做,是最好的選擇。我們是進攻的一方,我們已經打破了關中的烏龜殼,我們應該從容不迫。所以,不必對宇文憲的要求作什麼回應。
反正,軍中眾將都能看到我,說話下令毫無阻礙,這就夠了。」
不知道為什麼,鄭敏敏感覺到自從高伯逸醒了以後,有了一種從前沒有過的淡定從容。
「宇文憲,現在應該很不甘心吧?」
鄭敏敏輕聲問道。
「那是自然的。其實周軍不是沒有機會,在你們擊敗突厥人的那個時候,如果周軍能夠黃雀在後,起碼,還是能苟延殘喘到明年的!
如果我沒有醒來的話,他們甚至可以反攻回去,又怎麼會沒機會呢。」
高伯逸輕嘆了一聲。
死中求活的打法,歷史上就有先例,而且就是宇文邕在慘敗后打出來的。突厥人被王琳和斛律光等人滅掉的時候,是齊軍最混亂的時刻。
當然,那必須得有上帝視角才行。
普通人,特別是關中那些不希望失去一切的世家豪強們,他們不會這麼認為。
與其去搏一搏那虛無縹緲的「希望」,繼續去給宇文氏當鷹犬,還不如……換個主人?
「破了長安城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宇文氏要怎麼處理?」
鄭敏敏微微皺著眉頭,之前她說了狠話,要將宇文氏一族剿滅。而現在高伯逸醒了,這些事情,還需要他來定奪。
而且,她並不是一個心性狠辣的女人。復仇的那一股氣卸下來,她便有些不忍心了。畢竟,高伯逸隨便一道命令,便可以決定幾百人,甚至幾萬人的性命。
就好像高洋當年下令屠滅鄴城的元氏一族一樣,數百人被射殺后,屍體拋入漳河餵了魚蝦。
「天道運轉,自有其理。天下不會因我高伯逸而大亂,亦是不會因我而和平。
如果宇文氏的人不殺乾淨,那麼將來關中有人以他們的名義起兵,就會死更多的人。可就算沒有了宇文氏,那時候也會有張氏,李氏,王氏,高氏,並不會因為宇文氏被滅族,而失去起兵的理由。
一切看看再說吧。」
高伯逸沒有把話說死,不過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如他所料,周軍緩緩退卻,退入長安城中。神策軍斥候回報,所有周軍,全部入城,東西二城都有專人駐守。
看城頭的旗幟,西城,也就是皇宮所在地,由宇文憲布防,東城由韋孝寬布防,而狹小而最為堅固的中城,則是由宇文邕親自坐鎮!
沒錯,宇文邕現在根本就連皇宮都不待了!他怕那些世家豪強聯合起來搞兵變,攻入皇宮廢黜他,打開城門投降高伯逸!
而長安的中城,極為堅固。雖然形狀怪異,為後面修補所成。但在當年,那還是東晉的時候,可是頂住了桓溫大軍圍攻的!
宇文邕對此非常自信,並且將此地作為屯糧屯兵的地點。只要是東西兩城哪裡出了問題,他都能第一時間派兵去增援。而中城的城牆極為高聳,齊軍是不會以這裡作為突破口的。
很多人認為長安的城牆一定很高大,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甚至可以說,自漢代以來,哪怕是後來的唐代,在有據可查的史書中,長安城牆就以相對低矮而聞名。
包括隋唐的長安新城亦是如此。
更不要說這個年代的長安城城牆了。
當然,低矮那是相對而言,比玉璧的城牆比不上,但比一般縣城和州府還是要厲害很多的。
「宇文憲這個廢物,還說什麼要試探齊軍,哼,別人根本懶得搭理他。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看不出高伯逸想做什麼呢?」
長安中城的高大城頭上,宇文邕眯著眼睛看著城下正在打造的攻城器械,根本就沒有高伯逸的人影。不過這也正常,有哪個主將,會跑一些來「閑逛」呢?
「楊堅,你說,有沒有勤王大軍來救朕呢?」
宇文邕轉過頭問身邊面無表情的楊堅道。
聽到這話,楊堅猛的一愣,面部都糾結在一起,他很想笑又不敢笑,很想哭又沒眼淚。醞釀了一下情緒,楊堅拱手對宇文邕說道:「不如,讓竇天武(竇毅)去齊軍大營當中探一下虛實?聽聽高伯逸到底想做什麼也好。」
都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好說的?
宇文邕心中糾結,就跟癌症晚期的病人聽說有「秘方」的人一樣。
「去去也好吧。只是,為什麼你不去呢?」
宇文邕好奇的問道。
楊堅苦笑道:「微臣若是去了,只怕會屍首分離的回來。微臣死不足惜,可要是辦不成陛下的事情,那就糟了。」
「如此,那你去找一下竇毅吧,讓竇毅去一趟。」
宇文邕盯著遠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啥心情。
……
神策軍大營帥帳內,高伯逸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鄭敏敏正一臉關切的看著自己。他現在每天都不能勞累,如果「用力過猛」,就會直接昏厥過去。
「京畿地區的各個縣城,都派人去了么?」
高伯逸輕聲問道。
「去了,有幾個縣城,都直接開城投降了。甚至還有宇文氏一族的族人,被當地世家豪強抓獲,送到我們大營里來了。」
鄭敏敏一臉喜色,配合起雪白的長發,看起來有那一絲天真的嬌羞。
「很好,傳令下去,派人去縣城裡徵收糧食。凡是肯給我們糧食的,不要騷擾。告訴這些人,等我們滅了宇文氏以後,周國就是國土的一部分,他們亦是我們的子民。
到時候,天下一家,不是誰要去奴役誰。
但是呢,如果這些人一毛不拔,那麼則說明他們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至於信要怎麼寫,你來斟酌吧,明白我意思就行了。」
「知道啦,阿郎!」
果然還是有高伯逸在的時候最輕鬆了!
只要高伯逸在,鄭敏敏心中有一種很安全可靠的感覺。他哪怕不能動,麾下的神策軍將士見了,也不敢有絲毫的輕慢之心。
這就是傳說中的「主心骨」吧。
「還有啊,不要趁著我不能動,就對我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啊。」
高伯逸無奈嘆息道:「難道你不能等我狀態好一點再親熱么?親得我滿臉口水的,唉。」
「等不了,一天都等不了,恨不得現在就跟你在長安的皇宮裡來一次轟轟烈烈的!哼!」
鄭敏敏在高伯逸臉上猛親了一下,扭著細腰走了,腳步都帶著飄。
很快,她又折返回來,扶著高伯逸的輪椅說道:「想起來了,楊素派來的使者到了,他已經帶兵進了關中,現在也有人幫我們殿後了,要去見一下楊素的人么?」
「去吧,反正閑著不也閑著么?」
……
這位周國的年輕皇帝,在長安中城這座要塞一般的小城池裡,不吃不睡已經一天一夜了。
竇毅拿著宇文邕的親筆信,已經去了齊軍,現在還沒有回來。
「陛下,皇后求見。」
楊堅輕聲在宇文邕耳邊說道。
「哪個皇后?」
宇文邕轉過頭來,眼圈都是黑的,整個人都萎靡了一圈。
說真的,他一直沒把阿史那玉茲當成是自己的皇后。給自己生了兒子的李娥姿才是!
「陛下,自然是突厥來的那位。」
楊堅平靜說道。
「她來做什麼,來看朕的笑話么?」
宇文邕有些不解的問道。
周國覆滅,這事情對阿史那玉茲來說,應該沒有切膚之痛吧?高伯逸屠了突厥兩萬人,可那些是部落軍,間接的,還幫了木杆可汗一個忙。
而就算長安被攻破,高伯逸也沒必要去為難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更別說阿史那玉茲還給高伯逸生了個女兒。
虎毒還不食子呢。
「去跟她說,守好宮禁,不要再來找朕了。」
宇文邕的面色很冷,想起阿史那玉茲給自己帶來的羞辱,他不由得有些心頭火起。
「陛下,聽聽皇後來說什麼,似乎並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楊堅不動聲色的說道。
宇文邕沉思片刻,雙手攪在一起來回拉扯,最後化為一聲嘆息。
「那好吧,讓她來這裡吧。」
宇文邕的語氣帶著無奈,他現在其實誰也不想見,他就想知道,竇毅跟高伯逸談得如何。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全宇文氏一族,做一個體面的退場。
那麼他覺得這樣也並無不可。
所有的仇恨,都會過去的。事到如今,已經這幅田地,拼個魚死網破,已經沒有必要,甚至還很荒謬。
很快,阿史那玉茲來了,她的頭髮似乎也幾天沒有梳理,看起來有些憔悴和狼狽。不過衣服倒是新換的,襯托出婀娜的身材,不像是生育過的女人那般臃腫。
「陛下,妾身,想去一趟齊軍大營,為陛下爭取一些好的條件。」
阿史那玉茲輕聲說道,不亞於雷暴在耳邊炸響。
「連你也來看朕的笑話?」
宇文邕的眼珠都要凸出來,一步衝過去就揪住對方的衣領。
「陛下,事情已經到了今日這一步,難道你看不出來,宇文氏已經眾叛親離了么?妾身去齊軍大營里跟高伯逸見一面,正好也談談條件。
我父汗,還是有些面子的。」
阿史那玉茲面不改色,輕輕扯開了宇文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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