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娘溺田
「啪!」
有水珠滴到了眼瞼之上,於蕙嵐遲疑了下,伸手去撫摸自己的眼睛,動作帶著習慣使然的柔美。不是一場大火燒光了一切,她不是死了嗎?哪裡來的水?
眼睛疼的厲害,腮幫子有點兒酸。好像剛剛經過一場瘋狂的哭鬧一樣。費力的睜開腫得厲害的眼,於蕙嵐只來得及瞧一眼,那烏漆漆的有點兒眼熟的屋頂,外面就傳來嘈雜的聲音。
「於家嫂子溺田了,於家嫂子溺田了,快讓讓,先抬到屋子裡去,春水冷得緊呢……」
哐當的門響,沉重的錯亂的腳步聲。沉浸在葬身火海的疼痛中的於蕙嵐獃滯了一會兒,猛的睜開眼睛。
溺田!於家嫂子!
這髒兮兮的屋頂,是她住了十五年的家!
驚醒的於蕙嵐慌忙的從床榻上爬下來,因為動作太急「咚」的一聲摔到了地上,痛的於蕙嵐齜牙咧嘴,半天爬不起來。可是這般的幾乎要將屁股摔成四瓣的疼痛卻讓她腦子愈發的清明了。
凹凸不平的地上,淺窪處的還有些濕,顏色略深,沒有門板,厚厚的灰黑色帘子擋住了大半的光亮。看不大清屋子陰暗處的模樣。但是於蕙嵐記得,東角那裡是她用慣了的破舊衣櫥,西角那裡擺的是簡陋的腳架,平日里她洗臉用的。這個地方,是她這那不堪的一生中最乾淨的地方。
溺田,阿娘溺田!顧不上疼,於蕙嵐麻利的爬起來,飛快的越過從後院跑過,直奔西房。門口站著的個村姑,濃眉方臉,腦後挽了個髮髻,用花色的布包著,正看向屋裡。
不管不顧的越過這個有些眼熟的村姑,於蕙嵐衝進了屋子。
進去的時候,屋子裡,阿爹和哥哥站在床榻邊上。
阿爹還是那樣的孱弱,臉色灰敗,身上的土黃色的長袍也是洗的發白,邊角處都打上了補丁。但這已經是整個楊柳村唯一的一件書生長袍了,庄稼人為了幹活方便,穿的都是短褂。
十三歲的哥哥看上去一樣的乾瘦,只早早的下地幹活,皮膚曬的黑黑的,轉過頭來,和她的眉眼有七八分的相似。這個是她的親哥哥,因為她的緣故滿腹詩書不得施展,最後被老病的爹娘拖得壓彎了腰,再也沒能從泥土中爬出來。
床榻上靠躺著的村婦,穿著灰褐色的短褂,大眼厚唇,面色黑紅,有些凌亂的頭髮上還沾了泥點子,瞧見她過來了,濃眉皺了起來。
「嵐兒怎麼跑過來了,風寒才好些,穿得這麼少……」聲音一如既往的響亮,說著就要掀開被子下床來。
於蕙嵐盯著那雙記憶中哪怕是後來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依然慈愛的眼眸。眼睛不自覺的是濕了起來,繼而面色大變想起了什麼,猛的撲過去,壓住阿娘的被子,不讓她起身,轉頭沖著阿爹大喊。
「大夫呢,阿爹,你請的大夫呢,怎麼沒有大夫來給阿娘看病!」於蕙嵐的聲音很亮,十歲的小丫頭嗓子還沒開,帶著稚氣,像是初鶯乍啼。
床榻上的村婦一把把自家的小閨女抱在懷裡。
「阿娘沒事,嵐兒別擔心,就是腳底滑了下,摔到田裡去了。阿娘今日捉了好些泥鰍,晚上煮湯喝好不好?」
於蕙嵐抓著阿娘寬大溫暖的手掌,一個勁兒的搖頭,語無倫次。
「阿娘,我們請大夫好不好,請大夫好不好。」
摸摸於蕙嵐低頭,只把人抱著,床榻上的村婦沒有應聲。
「不過是溺田罷了,用熱水泡泡腳,喝碗薑湯就好,去花那冤枉銀子請大夫……」門口的那個身材高大強壯的村姑,張口的就要拒絕。誰家下田的沒溺過田,多大點兒事兒。大姐家的小閨女就是折騰。
聽聞這聲音,於蕙嵐連忙轉頭,這是前世唯一一個將她從眾人謾罵唾棄聲中救出來的五姨。看著五姨,於蕙嵐生出了希望,忙高聲的說道。
「五姨!求求你,去給阿娘請大夫吧,五姨求求你!」
柳五頓了頓,這還是大外甥女頭一回喊得她五姨,這個小丫頭片子長得比年畫上的小仙子還漂亮,但脾氣可壞得很。從來都是跟著大姐喊她小五的,今兒怎麼嘴甜的緊?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於蕙嵐小跑到門口,抱住五姨的大腿。仰頭看著這個一直幫襯著這個家,真心待她好的五姨。
柳五低頭看看自家大外甥女急的哭花了臉,又抬頭看看床上難得的有些精神不佳的,面色發白的大姐。猶豫了下,春水寒氣重,要不還是請大夫看看?
「嵐兒,別胡鬧,阿娘沒事兒。」見小閨女還是抱著五妹不撒手,臉色也不好看了起來。「再鬧可是要揍你一頓的,讓你五姨回去歇著去。」
於蕙嵐一點兒不怕阿娘的刀子嘴豆腐心,前世哪怕做出那樣的事,阿娘就沒捨得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五姨,求求你,請大夫給阿娘看看吧。」於蕙嵐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一想到前世阿娘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她心裡就難受的厲害。。
把柳五看得一陣揪心,罷了就去請大夫看看,橫豎也花不了多少錢。小丫頭也是心疼大姐,孝順,便應了。
柳五本就是個急性子,當下也不顧大姐的勸阻,轉身就出門去請大夫了。於蕙嵐如願以償,跌坐回地上,耳畔嗡嗡的響著阿娘阿爹責怪她芝麻大的小事兒也給嚇著了,浪費銀子。整個人都有些發暈,就連被人抱起來都全然不曾注意到。
不知道,還來不得來得急,早些治病,阿娘是不是就不會死?她低頭怔怔的看著自己的雙胖乎乎的肉手,久久的沒能回過神來。
她是楊柳村人,她的阿娘就叫柳春花。但是她的阿爹姓於,喚作於昭,因去石陽郡去趕考,路過方林鎮,生了場大病。非但盤纏用光了不說,也誤了考試的日子,老家中本就無人,便索性在鎮上做了個教書先生,攢些盤纏待三年後再考。
奈何,於書生雖說腹中有些筆墨但是一星半點兒也倒不出來。在鎮上住了大半年最後連飽腹都成了問題,窮困潦倒的到了楊柳村。被她阿娘柳春花救了,最後成了親。有了於常謙和於蕙嵐兩個孩子。
只於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平日里除了能幫人寫寫書信賺些小錢外,家裡里裡外外都是柳春花張羅著。孩子也不多,依著老於家的兩畝薄田,日子勉強能撐下去。
可是於蕙嵐知道,十歲那年,為了給阿爹補身子,她阿娘抓泥鰍載到水裡,才是一切不幸的開始。
五年,寒疾讓強壯的阿娘皮包骨,讓哥哥連去郡城趕考的盤纏都拿不出,她雖然嫁去了方家,但因為她的緣故,哥哥並未動用那筆聘禮絲毫,悉數充作了嫁妝。可是她還是不滿意,對婆家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都說好女不嫁當兵漢,那丈夫大她八歲,常年離家。她在家嬌慣受不得氣,獨守空閨,得了俊美小叔子的關切,立馬就勾搭到了一處。不過一年,事情就敗露了,被人捉姦在床。出了這樣的事,方家怎麼容得下她,好打一頓,趕了出去。她示於家若賣了她的仇敵,自然不會回去。
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不肯吃苦又能做得了什麼。她自持長得有幾分姿色,又有把好嗓子,橫豎做了那樣偷情的事,享慣了輕福,索性去了郡城做了瘦馬。本以為這輩子聲名狼藉,不等年老色衰,就得了什麼不幹凈的病進了那黃土。
哪知遇上了胡人破城,被擄了出去,胡人殘暴,被折騰的不成人形,她鼓起這輩子唯一的一份骨氣,一把火燒了那骯髒的營帳,只盼來生能勤勞肯干,識清人,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多少次午夜夢回里,她都追悔莫及。家人待她的好,她一分都沒珍惜,怕苦怕累貪圖享受,又心性不定,罔顧丈夫的信任。她做夢都想著如果當初她能孝敬父母,能恭敬公婆,能和丈夫舉案齊眉,她是不是能做個安恬幸福的婦人,家庭和睦,子女活潑。
到底是黃粱一夢,還是她真的回到了十歲這一年,一切悲劇的源頭?於蕙嵐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又墜入了黑暗之中。
這兩日,她一直迷糊著又醒著,頭昏沉沉的。她恍惚中記得十歲這年,因為她貪看三月的桃花受了涼,得了風寒,整整病了一個月,阿娘溺田染上了寒疾也是這個月里。只是當初全家人都小心著照顧她病癒,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阿娘在冰涼的春水裡泡了整整一日。
三日後,外頭已經放亮,於蕙嵐翻個身試圖從床榻上爬下來。門口厚厚的帘子就被人掀開。
進來的是她沉默寡言的哥哥,於常謙。
於常謙,雖然沒有說話,幫著她穿衣服的動作卻異常的輕柔。最後還給她裹了一層厚厚的兔毛衫子,幫著穿成了個球,這才躬身用力,把她抱了下來。
於蕙嵐伏在這個只不過比自己長了兩歲的哥哥的肩頭,她很想說點兒什麼。卻發現,有太多的歉意無法說出口。
「哥哥,外頭風大。我就在屋子坐著吧,你幫我把窗戶打開。」
她的風寒還沒好,此刻外出去吹風,不是瞎折騰嗎?
於常謙有些意外的看了妹妹一樣,但還是特別順從的把人又送回床榻上,轉身去開了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