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第二章 奇怪的眼睛
鍾間告訴餘生自己還未了解案情,其實只是託詞。他的職業素養不允許他向不相干的人透露太多案情,更何況是他尚未完全了解的案子。但是他沒有想到生活中真的會有這種巧合,就在他動身去往六區的路上,坐在自己身邊一臉疲憊的年輕陌生人,竟然會是案子里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家屬。
事情要從三天前的一個午後說起。
鍾間是開運律師事務所的一位正式律師。開運事務所是第二區數一數二的律所,律師費高的可怕。只要進入開運律師事務所,幾乎就可以確定一生將站在第二區六千萬居民的金字塔尖,是幾乎每一位法學生都憧憬的地方。
當然,即使是在開運這樣的大事務所里,也避免不了一些特殊情況存在。
每個律所都需要這樣一類律師,他們自身業務能力足夠精通,處事卻不夠圓滑成熟,在城市中的關係也不夠硬。律所中一些沒有好處並且不容易出成績的棘手案件,知名律師或者珍惜羽毛不願意接手,或者不屑於浪費精力,水平稍遜的實習律師則容易處置不當有損律所名聲,這時候,案子自然需要這類律師接手。
鍾間就是其中之一。
鍾間的辦公室位於開運律所二層的拐角處,狹仄背陰,長年不見陽光。
鍾間就是在這裡見到委託人的。
當鍾間第一次見到委託人的時候,這對受害者父母的案子已經在私下裡被律所三位律師拒絕了。但是當兩位淚痕還依稀可見的中年人緩緩坐在鍾間面前時,他們依然對鍾間和開運律所充滿感激之情。
因為在這之前,第五區沒有事務所願意接手他們的案子。
鍾間聽完兩個人的陳述,立刻就明白為什麼第五區的案子,受害者卻要跑到二區尋找律師。
輪~奸,暴力傷害,這類社會危害性極大的案子即使有再大的社會曝光率和勝率,卻沒有律所願意接手的原因,無非權、錢二字而已。
受害者家庭被一次次拒之門外。
受害者報警之後,警察錄完口供便渺無音訊,兩位當時出警的警察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電話變成冰冷的空號,警察局裡的辦公桌乾乾淨淨,只有桌上還未取下的銘牌證明兩位警察的存在不是受害者的臆想。
受害者想要登報曝光,向社會求助,可是前一天義憤填膺的採訪記者,第二天便請了長假。
所有他們接觸的律師,在接手沒有多久之後,便無一例外的推辭離開。
委託人說不清對方是什麼身份,甚至他們有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的會是多麼困難的局面。他們只是木然的一次又一次的尋找可能存在的正義。
即使鍾間願意接手,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盡量為他們多爭取一些賠償。
「我們不要賠償,我們只要那些人進監獄,我們只要他們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當鍾間把自己的想法解釋給兩位委託人時,兩人異口同聲的反對。
鍾間看著兩張明顯蒼老的不合年紀的面龐,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沒有出口反對。他決定一切要等他調查之後再做決定,如果委託人真的願意拼著賠償不要,願意冒著敗訴的風險也要追求一個公道,他儘力爭取便是。
火車在鐵軌上飛速碾過,發出有節奏的震動與聲響,餘生聽著鍾間平靜的講述,沉默不語。
鍾間的目光不時在餘生的眉眼之間掃過,面前這個年輕人長相普通,但就是因為太過普通,普通到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到熟人模樣,這種極致的普通,反而讓他變得特別起來,這引起了閱人無數的鐘間一點興趣。
餘生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但是鍾間可以通過餘生眉目中間那股越來越濃郁的陰沉看到餘生波瀾起伏的內心。
餘生的父親在半年前就已經去世,陪母親一起找到鍾間的男人也許是母親新的依靠,這樣也好,聽男人的表現,他對余夜是有感情的。
餘生酸酸的想著,在他們一家三口面前,自己好像拼圖多餘的一角。
「我媽他們說的對,」餘生忍住眼角鼻子的酸楚,故作平靜的說,「我們只要那些人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鍾間突然疑惑起來,他的眉頭緩緩蹙起,兩隻眼睛盯住餘生,好像在思索什麼。
就在餘生被這兩束目光盯的全身不自在的時候,鍾間哈哈大笑。
餘生紅著眼睛,有些莫名其妙,臉上浮現出一絲惱怒,但是鍾間接下來的話讓他怒氣全無,尷尬的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咳,我想你是誤會了,」鍾間清清嗓子,努力忍住住臉上的笑意,「你父母並沒有聯繫我,聯繫我的是另外一位受害者的父母,他們才是我的委託人。」
餘生感覺自己的耳朵燙的像是一塊烙鐵,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咧嘴笑笑,扭開杯子喝口水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沒想到越亂越錯,餘生喝水的同時大腦不經思索的想要說些什麼來緩解自己臉上幾乎快要凝結成實質的尷尬,結果一張嘴就嗆的自己眼淚鼻涕齊流。
鍾間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他一邊搖頭一邊遞給餘生幾張紙巾,餘生咳的幾乎喘不上氣,只好點頭致意,胡亂抹了抹臉。
等到餘生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整理好自己時,鍾間已經正襟危坐,翻弄起手中的一本書,只有眼角還沒有褪去的笑意讓餘生臉上還隱隱發燙。
餘生準備收起杯子,卻發現杯蓋不知道什麼時候滾落在不遠處的座位下。
餘生有些無奈,他走過去,彎腰拾起杯蓋,順手用剩下的紙巾抹了一圈。等他想要直起身子的時候,卻感覺身後有人推了自己一把。
餘生有些不快,他轉過頭,和身後的人撞了個正著。
對方是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大約一米九幾,比餘生足足高出半個頭,年齡看起來年比餘生只小不大。
年輕人原本戴著兜帽,將整張面孔藏在黑暗裡,和餘生的碰撞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後仰去,兜帽滑落。
餘生看到,年輕人面色鐵灰,頭髮只剩下貼著頭皮的一層青色,但吸引餘生的,是他兜帽滑落後露出的額頭中央,那裡有個怪異的鼓包,鼓包的中間是一道閉合著的豎縫。
兩個人都愣了一下,餘生直直看向年輕人的額頭中央,年輕人悶哼一聲,額頭的那道豎縫猛然睜開,接下來一切都奇怪起來。
餘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座位上的,面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如同潑過水的水墨畫。
車窗好像被石子驚醒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光線穿過車窗,如同融化的金線。餘生轉向自己對面,一個模糊的面孔不停變幻著形狀,五官不斷遊離,好像動畫里的滑稽角色,餘生忍不住呵呵傻笑起來。
面前有一張嘴巴不斷開合,餘生過了好久才意識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意識到這點,腦海里彷彿橫穿過一道明亮的光,他全身打個機靈,整個人陡然清醒過來。
面前扭曲的畫面消失了,陽光依然明亮柔和,直直的穿過玻璃,映的車廂里彷彿鍍滿一層金粉。
叫他名字把他從幻覺中喚醒的人正是鍾間。
「你還好嗎?」鍾間有些疑惑,餘生只是離開了半分鐘,回來的時候卻突然表現的像是!喝的酩酊大醉的酒鬼。
「不知道。」餘生搖搖頭,感覺大腦像一塊果凍般在顱骨中搖頭擺尾來回碰撞,好像宿醉后的頭痛,「感覺像喝醉,但感覺比那個還要奇怪。」
「是不是生病?又或者……」鍾間想想,低聲問:「你吸毒嗎?」
餘生先是一驚,而後被鍾間認真的神情搞得哭笑不得。
「怎麼會……」餘生扶著太陽穴輕輕揉著,「我看起來像是吸的起毒品的人嘛……」
「需要下車去醫院看一下嗎?」鍾間問,「有沒有印象剛才遇到了什麼?」
「沒有,我只是突然……」餘生突然像是咬住舌頭,停下聲音。
他想起來了,他回憶起剛才看到的那個年輕人,回憶起那個年輕人額頭中央的豎縫,豎縫緩緩打開,露出一塊瘋狂旋轉的金色寶石。
不,餘生突然意識到,那不是寶石,那是一顆金色的眼球。
金色眼球突然亮起光芒,面前的一切便莫名消失不見。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把餘生從第二次幻覺中拉了回來。
餘生扭頭看去,不僅僅餘生,整節車廂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四個身穿白色軍裝的軍人迎著眾人目光魚貫而入,他們身後跟著一個瘦骨嶙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男人的鼻子尖銳的如同鷹喙。
他仰頭,鼻翼微動,彷彿在空氣中搜尋著什麼。
「他沒有藏在這裡,剛過去沒多久。」男人無視車廂其他人的目光,指向下一節車,「追上去,他無處可逃了。」
男人沒有穿軍裝,但是軍人們卻似乎以他為中心,聽到他的話,四個人一言不發便向下一節車廂走去。
軍人之間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沉默彷彿會傳染,原本吵鬧的車廂受到這股壓抑氣息的影響,安靜的如同靜止,直到五個人離開。
餘生過了好久才喘出積聚在胸口的那股氣。
他看看鐘間,低聲問:「白色軍裝,你見過嗎?」
鍾間搖搖頭,臉上充滿同樣的困惑,「綠色,黑色,藍色,我都見過,但是從來沒聽說哪支部隊是純白色的軍裝。」
兩個人各有所思,相視無言,只餘下列車壓過鐵軌的聲音,和車廂里逐漸恢復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