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地表
何種水泥與鋁合金打造的斯芬克斯撬開了他們的腦殼將腦漿和想像吃的精光?
莫洛神!孤獨!骯髒!醜陋!是垃圾箱與無法到手的美元!躲在樓梯下尖叫的兒童!在部隊里哭泣的男孩!公園裡滿臉淚水的老人!
莫洛神的思想是機器的意志!莫洛神的血液是奔騰的鈔票!
——艾倫·金斯堡《嚎叫》」
《新速報》
多要塞目前出現高強度降雨,請各地注意防洪,必要時未受災要塞將關閉交通隧道,以避免大批難民湧入破壞平衡。
《文藝期刊》
殭屍,狗屎的腦子。
人類,白痴的唾液。
除了這間日式酒館,其他的地方應該都沒機會看到那麼多文字。一開始只有在吧台後面那堵牆上貼著發光二極體組成的詩歌,現在這個時代幾乎沒人知道艾倫·金斯堡是誰,一個來自上上世紀的落魄的詩人早在戰爭過後被人遺忘。
那些上古的詩篇,曾經流傳的歌謠。在二十七要塞之外,每當清晨總有一個人拎著收音機站在廢墟之上,裡面響起了來自一百年前的歌聲,有時候是「一條大河……」有時候是交響樂。至今也沒人知道到底是誰去廢墟里做這一件無聊的事情。
那個人總是一個人扛著收音機坐在一片荒蕪之中抽著香煙,等收音機里一首歌放完之後,他拎起腳邊的啤酒,站起身,踢散了滿地的煙頭,帶著收音機跨上摩托車朝著遠處的城邦呼嘯而去。偶爾也有人見到他,看他垂垂老矣,兩鬢斑白,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叼著煙時,煙灰總粘在鬍鬚上。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那也不過是這場災難過後仍還緬懷這過往一切的老年人罷了。
距離那場天空之戰已經過去快三年了,地面上人們的生活也漸漸趨於穩定。人們在戰爭過去以後總是會很快忘記有誰犧牲,有誰在這其中失去一切。人們總是朝前看去,繼續自己的生活,從來不去多想,這一過程中悄然消逝的一切。
人類的生命力是極為頑強的,歷史長河中曾留下的悲痛,最終也都會被遺忘。地面上依然到處能看見戰爭殘留的痕迹,那些本該矗立的建築物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可是城市在這樣的瘡口之上也漸漸也恢復了往日的生機,人們的生活也逐步踏上了原來的步調,遵守著老舊的規則,又過起了往日的生活。過往只不過是過往,人們就是這樣自然而然會踏入明天。所有一切痛苦回憶最終都會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如同絢爛的煙火最終被黑暗吞沒。
街道上的商店開始變得多了起來,這是一件好事,一家又一家店的招牌被掛出來,但是街道盡頭最角落的日式小酒館卻仍然沒有掛出任何名字。它在這兒已經開了好些年了,周圍來來去去不少人是他家的客人,戰爭之前戰爭之間,戰爭結束以後。人們聚集在這兒,聊著各自從五湖四海各個要塞帶來的消息,又或者什麼都不說,喝完杯子里醇厚的酒水,或者廉價的乙醇調配物。
人們就叫它「酒館」,住在附近的人太過熟悉了,也許只是一句「那家」,他們就已經清楚說的是哪裡。
今天酒館里的客人不是很多,傍晚時分,外面遊行的隊伍剛剛走了過去,冬末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人們身上還裹著厚重的棉襖。酒館的門前積著一堆臟雪,雪堆里還雜亂躺著幾個空了的酒瓶。落日殘陽正好就灑在了這一片雪白之上,直到黑夜降臨,酒館門前的燈光亮起。
遊行在日落之前結束了,參加遊行的那些人三兩結對拉開了門走入酒館,這些人手臂上都纏著一條銀灰色的綢帶,他們的年紀看起來都不大,有的臉上甚至還長著雀斑。
老闆仍穿著他那身深青色的日式浴袍站在吧台後面,根據這些人掃入的金額為他們倒上不同的酒水。這些人號稱「原生主義者」,指支持人類只做人類,而不是接受各種機械改造,並要求將所有被改造過的機械人都去住出要塞。
三年前的那場戰爭中,因為朱雀第一時間控制了所有人的義體器械,這些被改造的人轉而站在了地面倖存者的敵對面。不少未接受改造的人類就是這樣被殺死的。當然,好在朱雀的控制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有人突破了朱雀的控制,將這些義體掙脫原本她的掌控,重新回到人類自己的控制之中。
然而人類是最喜歡事後清算的動物,天空之城消失無蹤了之後,那些擁有義體的人漸漸成為了眾矢之的,地面上的倖存者也在戰後漸漸分成兩派,一部分支持人類只是人類,拒絕任何程度的機械改造,並認定社會科技的發展最終帶來的只有毀滅,曾經的舊文明就是毀於人們對於科技無休止的發展。
而另一部被改造過的人也並不佔少數,曾經因為戰爭中被控制,他們確實沒有什麼理由去反駁義體的壞處,況且他們身上確實背負著人命,便也都沉默著,對於這些指控都如同默認一般一言不發。可是這樣的浪潮卻越來越極端,極端到甚至開始有人對擁有義體的人進行惡意攻擊。
在這種情況之下,義體改裝者們不得不表態,他們雖然被改造過,卻也同樣是人類。如果這樣的情況下實在不能共存,那麼就乾乾脆脆成為敵人。
這幾年來,一些要塞中如果純種原生人類居多,他們開始將一些義體人趕出城邦,也總有一些城邦被控制在義體人手中。像二十七號要塞這樣義體人與純種人類共同生活的要塞已經越來越少了。人們一旦開始認定什麼就總是在極端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原來越保守,越來越非此即彼,這其實是非常奇妙的一個現象。人們總是在社群成型之後反覆鞏固這個社群之中的集體意見,並且為了擁護這個集體意見,不惜去施行暴力,而這是在社群形成之前,個體絕不可能會去做的事情。同樣的,他們也將維護這個社群之中的集體意見作為自己的天職,任何有可能威脅甚至質疑到這一點的人統統都會被他視為敵人,當做異端。
而一旦被他視作異端,彷彿多殘酷的行為都不會再遭受到道德的譴責。
因此相比較別的已經非常鮮明被原生人類或義體人掌控的要塞,類似二十七號要塞內的氛圍反而更為開放和和平。雖然不定期街道上能看見不同主義的人遊行,可即便是義體人和原生人碰上了,他們也能多少保證不會發生暴力械鬥,避免發生流血事件。
酒館這兒一般來的客人也什麼都有,雖然吧台邊上還帶著灰綢帶的原生主義者,但在不遠處也安靜坐著用機械臂端著酒杯的男人。
幾個坐在角落的女人也明顯是義體者,一個人的雙手明顯是機械製作,甚至都不屑於用膚色塗層遮掩一下,另一個女人的肩膀和脖頸的銜接處也能看得出電路管的痕迹,坐在她們對面的女人則是一雙翠綠色的機械雙眼。這些女人看起來明顯要比那些原生主義的小年輕要年長多了,畢竟在義體流行的那個年代,這些小年輕可能還沒有出生。
這些不同時代的人處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之中,一開始總有人會擔心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中又有揮發的酒精,很容易引發械鬥,不過好在老闆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將這些人喝止住,利用店中早已安裝著的機械臂將這些傢伙統統都趕出去。
大約七點過一刻,有個披著斗篷的客人拉開門走了進來。她在那個寫了詩歌的牆壁前稍稍駐足,又看了眼牆上掛著的那幾幅贗品油畫。
似乎注意到她仔細端詳的姿態,老闆不知何時來到這位客人身後「梵高的星空,莫奈德睡蓮,高更的黃色基督,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客人摘去了斗篷,露出一頭被剃得很短的板寸。她一雙眼睛側過來時明顯就是義體製造的翠青色眼珠「為什麼都是外國人的作品?」
「因為當時那條街上唯一沒有被燒毀的只有一家仿製歐美藝術的畫廊。另外國內的那些繪畫太脆弱了,非常容易被燒毀。雖然我這些年有試圖去找尋,但在天空之城干預過之後,這些東西就越來越難找了。」林思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香煙遞到她面前,「有段時間沒看見你了,這次行動還順利嗎?」
谷三伸出了手,原本遮蓋在她手上的斗篷慢慢褪去,露出那雙帶著銀色鍍層的雙手。她的脖頸之間如同刺青一般蔓延著機械二極體與焊接痕迹。女人在接過香煙之後順勢伸出手指,在她指尖電流閃動,閃起火光,幫林思手中的那根煙也一併點著。
她的模樣長相依然與當年一樣,面龐上的膚色仍然是帶著幾分黝黑,嘴角仍殘存著曾經的傷疤,但是她身體上的每一寸都能看出來,這些都來自於最精湛的義體科技。她肆無忌憚地展示著這一切,毫無顧忌,和那些在林思酒館中·出現的人一樣,絲毫沒有想要藏匿自己是義體人的事實。
她含著煙,跟著林思一塊在吧台前坐下,許多原本坐在那兒的原生主義者們盯著她,卻在對上她那雙碧綠色的雙眼后,蹙起眉頭,放下酒杯轉頭離開了。
這一切對於谷三來說一如既往被她忽略了。